牧谪有预感,这个污点八成会跟随他一辈子。
他正要否认,就感觉周围水波轻轻一晃,接着沈顾容摸索着温泉壁来到他身边,他大概是害怕又被牧谪糊一脸眼泪,也没贴得太近,尝试着伸出手轻轻摸索了一下牧谪湿哒哒的发。
沈顾容无奈道:“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没听过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吗?”
虽然是责怪的话,但沈顾容的手太过温柔,一时间让牧谪呆了呆。
有那么一瞬,牧谪想要反抓住他的手,问出他心中一直疑惑的一连串的话。
我体内的元丹,是您分过来的吗?
那些记忆,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虚幻的假象呢?
如果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您……到底记不记得那些记忆呢?
但是话到嘴边,牧谪却惊觉自己竟然恐惧得不敢去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期望的到底是什么答案。
是不记得吗?
那若是师尊不记得,那为什么在幼时要将元丹分给他让其强行入道,避免被疫鬼夺舍,乃至后来的一系列悲惨结局呢?
若是记得……
明明身处温泉中,牧谪却浑身上下全是彻骨的冷意。
若是他的师尊也都记得那些记忆,那便是天道机缘,重活一世。
那沈奉雪对造成上一世那悲惨结局的罪魁祸首,心中有没有对他……哪怕一丝的怨恨?
如果没有牧谪,沈奉雪依然会是那个受三界无数人敬仰的玉树芒寒沈圣君,他不会孤身闯入火架,将一个浑身脏污人人喊打的孩子拥在怀里脏了华美的衣摆,不必因偏爱他收到虞星河嫉恨,更不会手无寸铁地被魔修拽下神坛灵力枯竭而亡。
牧谪甚至心狠地想,如果他师尊真的有那些记忆,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任由他在火架上烧死,好了了这悲惨结局的源头?
牧谪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将已经到嘴边的话问出来。
就算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牧谪换了个角度去想。
不管那些记忆是真是假,他所身处的现在才是最真实的,他的师尊还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没有变成那具冰冷的尸身。
这便足够了。
牧谪的眸瞳中倏地浮现一抹幽沉的墨色,他几乎是阴鸷地盯着自己浸在水中的修长五指。
这一世,什么都变了,而变化最大的便是这双已经能拿得动剑的手。
记忆中的此刻,他应该还是在埋骨冢中,日复一日地练着那可笑的剑招,身体中毫无灵力,只是一个寿命只有百岁的凡人,无论什么全都要师尊护着的孩子罢了。
而现在,他已学了十年可斩杀妖邪的剑,而修为也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元婴期,但凡他有点脑子,就不可能让事情再像记忆中那般发展。
牧谪眸色沉沉,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沈顾容还在担心他徒儿又哭了,疑惑道:“牧谪?”
牧谪微微偏头,整个心思都在思考要如何为师尊排除上一世的危险,因为沈顾容也看不见,也没有像寻常那样伪装出温柔的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将脑袋在沈顾容温热的掌心贴着蹭了蹭,温声说:“师尊,我没有再哭了。”
沈顾容这才抬手将他的脑袋一打,淡笑道:“没哭有什么可卖乖的,你找谁讨赏呢?”
牧谪抿了抿唇,没说话。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沈顾容才伸了个懒腰,披上衣服从温泉里出来。
牧谪默不作声地为他穿衣系带,仿佛是伺候惯了人似的,十分熟稔。
两人一身清爽地回到了泛绛居前院时,虞星河正坐在木阶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上一下地勾着,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
牧谪用发带将墨发高高束起,微微蹙眉:“你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那记忆的影响,牧谪现在对虞星河的情感十分复杂,他明明怨恨得恨不得杀了他,却很清醒地知道这一世虞星河什么都没做,且这么大了还和一个傻子一样,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对沈顾容毫无威胁可言。
虞星河看到他们过来,眼睛一亮,拍拍屁股爬起来行了个礼,眼睛亮晶晶地说:“师尊!”
沈顾容微微点头:“嗯。”
虞星河看了看浑身水雾的沈顾容,歪头疑惑道:“师尊去沐浴啦?”
他说着,又鼓着嘴瞪了牧谪一眼,小声嘀咕:“你竟然又和师尊一起沐浴?”
牧谪冷淡道:“你再胡思乱想,我把你的那些话本全都撕烂。”
“我没胡思乱想,我只是很羡慕呀。”虞星河立刻摆手,他委屈地说,“下次我也想和师尊一起沐浴。”
沈顾容还没说什么,牧谪就冷冷截口道:“师尊从不与人共浴,你若是想一起,倒也可以,去冰泉泡。”
沈顾容:“……”
啊?不是啊,温泉这么大,大可不必啊。
师尊洁症没这么严重的,而且方才你不是也和我共浴了吗?
虞星河一呆,立刻上当受骗,几乎把头摇出残影来了:“不、不了!星河还是喜欢自己小院里的温泉!”
牧谪嗤笑一声,没再理他。
虞星河受惊过后,看着牧谪的眼神全是同情和憧憬,眼中写满了“原来陪师尊沐浴这般受罪啊,小师兄可真是辛苦,往后我再也不抢了”。
牧谪:“……”
虽然嘴里说着不抢,但能和师尊单独相处对一直崇敬沈顾容的虞星河来说,却有着天大的诱惑力,看到沈顾容拢着袖子摸索着一步步往房中走,虞星河忙主动请缨:“师尊,要星河帮您擦干头发吗?”
沈顾容头发湿漉漉的,他用不出灵力还没来得及弄干,本来是等着回房后指使牧谪的,听到虞星河这么说,他随意一点头:“可以。”
牧谪:“……”
牧谪本来也已经准备好帮他师尊把绸缎似的白发一根根地弄干,最好能弄到第二日清晨也不停,能拖多久是多久,没想到半路却被虞星河给截走了。
牧谪几乎将一口钢牙给咬碎了。
哪怕知晓此时的虞星河无辜,牧谪也做不到让他这般接近沈顾容,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道:“虞星河。”
虞星河正颠颠地蹦着,闻言疑惑回头:“小师兄?”
牧谪皮笑肉不笑,因忌惮着沈顾容,他的脸色阴沉,语气却十分温柔:“我记得当年你在为小凤凰洗澡时,是不是将它的羽毛拽断几根来着?”
沈顾容:“……”
沈顾容突然觉得头皮一疼,有些牙疼地偏头看着虞星河——哪怕是眼瞎如沈顾容,依然依稀看到虞星河那一身在黑暗中也能闪瞎人眼的黄色衣衫。
虞星河茫然道:“可那是我……”
那是我六岁时候的事了呀。
他还没说完,沈顾容就淡淡道:“星河,你还是回去早日休息吧。”
虞星河:“……”
虞星河看了看沈顾容,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牧谪,似乎明白自己是个多余的,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牧谪似笑非笑地看着战败者自己退出战场,缓步走上前,轻柔地扶住沈顾容的手臂,温声道:“我来为您弄发吧。”
沈顾容点头,跟着牧谪往房里走。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牧谪靠谱些啊。”
第60章
靠谱的牧谪把师尊拐到了房中, 捋头发捋到了半夜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正舍。
牧谪缓步走出去,又担心院中的长明灯太亮沈顾容睡不安稳,抬手随意一点,将灯熄灭了几盏,这才走去偏室。
夕雾依然还住在偏院, 牧谪倒是乐得自在, 毕竟泛绛居的正院偏室比偏院要离师尊近得多,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能瞬间到沈顾容身边。
他边走边随手灭灯,等到了偏室, 身后已是雾霾沉沉, 漆黑如墨。
牧谪收了手,淡淡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偏室旁的枣树上,青玉突然倒吊着冒出来,两只手成爪状, “嗷呜”一声, 笑嘻嘻地说:“有没有被吓到?”
牧谪瞥他一眼:“幼稚。”
青玉笑着从树上跃下来, 道:“我还以为今日你要宿在圣君房中了呢。”
牧谪斥他:“别胡说八道——阐微大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你怎么还在这里?”
“妖族还没走呢。”青玉道,“听说妖主是想等圣君清醒,让他将雪满妆的契给解掉, 所以要多留几日。”
牧谪没吭声,推开门走房中,屈指一弹, 桌上瞬间燃起一簇火苗,将偌大个房间照亮。
青玉负着手晃荡了进去,还在那说:“你想啊,这些人都是明摆着为了神器来的,妖主的狼子野心众人皆知,又哪里肯让他独吞神器,自然是全都寻了理由留下来了。”
牧谪手一顿:“你知道神器之事?”
青玉笑吟吟的:“此事三界众人皆知啊。”
牧谪微微垂眸,掩中眸中的寒意:“也是。”
青玉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晃来晃去,突然像是在闲聊天一样,随口道:“牧谪,你觉得我当妖主,可好?”
牧谪霍然抬头。
青玉脸上眸中全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那艳色的唇勾着,似乎只是在随口说玩笑,见牧谪看过来,他还轻轻一眨眼,颇有种不着调的随性。
牧谪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吗?”
“这是胡话吗?”青玉依然笑眯眯的,“妖族所在之处是陶州大泽,那里千百年前本就是我狐族之所,我想夺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牧谪冷淡道:“你的修为,不及妖主,且凤凰有不死鸟之称,你与他,以卵击石。”
青玉一眨眼,狐狸的媚气简直能勾人魂魄:“所以,我才要你帮我啊。”
牧谪不为所动:“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帮一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
青玉撑着下颌,懒散地看着牧谪,他无论何时都在笑,好像真诚十足,但在牧谪看来那狐狸笑却更多的是算计和舌尖带针的多端诡计。
“不相干……吗?”青玉也不觉得受伤,他抬手蘸着杯中的冷茶,轻轻在檀木桌上画了一个圈,随意地说,“牧谪,你以为这次的阐微大会为何会在离人峰上大办?”
牧谪眸光微闪:“为何?”
“离人峰曾与妖族定下约定,圣君在百年之内不可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