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感觉?与他意外亲到陈又涵完全不同,血压升高,呼吸变轻,心跳失控,好像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力量在血液里乱冲乱撞,直让他脑袋缺氧。
陈又涵自然地垂眸,眼前只有这一双像花瓣一样的唇瓣,微微张着,好像天然就是在等他去亲。然而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便直起了身,看着他,温柔地低声说:“去洗个澡,穿衣服。”
叶开怅然若失地走,又回头,心砰砰直跳。陈又涵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开玩笑的。”
躺椅让人撤了,换成橙色真皮单人扶手沙发,边几上放着果盘甜点和一壶锡兰红茶。韦奇伍德瓷器精致华美,茶香在深夜缥缈浓郁。叶开喝了一杯,滚烫的,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仍觉得冷。无边泳池在月光下微微荡漾。远远的沙滩上,好像有两个人在散步。椰林被风吹动,沙沙的,忽然一声重响,是青椰摔在沙坑里的声音。
陈又涵看着他,心底是模糊而柔软的心疼。叶开反复的试探他看得清楚。他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站在旷野中的人,徒劳无望地喊着陈又涵的名字。他听到了,看到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对他大声回应,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但叶开那么小,他的回应或许并不应该。如果他等得久了,旷野上也许会走过其他人,他们会牵起他的手,带他去另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那里会有家庭和亲友的祝福,有鲜花教堂宴席和掌声。旷野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的狂欢,或者彻底的孤寂。
他熟练地弹出一支烟,偏头点燃了,抿了一口,问叶开:“小开,同性恋让你害怕吗。”
“……不害怕。”叶开低垂着头,看杯口那圈精致的金线描纹。
“我发现自己是个gay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一点。”陈又涵掸了掸烟灰。
“是上次说的那个同学吗?”
“不是,是欲望。”陈又涵没什么表情地笑了笑:“没有什么比它更直接。”
“可你也有过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当然那些也不是男朋友。”陈又涵自嘲了一下:“有的gay对女的也可以,只是可能更喜欢男性一点。”
叶开心里偷偷地想,那我是哪种?我对别人没有欲望,我也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后,立刻就出柜了。”
“——啊?”叶开懵懂,不知道陈又涵为什么会这样做。
“那时候你好像刚周岁。”陈又涵忍不住笑,“我来看你时嘴角淤青都没消,你还戳我。”
“你鼻青脸肿的还要来看我?”
“什么抓重点的能力?”陈又涵无奈,“是你周岁宴。说实话,出柜后大概能有一年多的时间我都在挨揍。你不知道陈飞一揍人多狠,我当时小腿骨裂,被他踹的。”
叶开:“……”
“同性恋难的不是接受自己,而是被别人接受——”陈又涵看着叶开,飘渺的白色烟雾中,他的眉眼深邃而温柔。白色飞蛾循着灯光找到吊灯,扑簌簌地缠绕着飞,发出撞击的声音。“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圈子。玩男人可以,真喜欢男的,不行。”
叶开好像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声线变得紧绷:“所以你会结婚吗?”
“也许会。”陈又涵坦白地说,“如果我没有喜欢的人,我就会结婚。利益联姻,政治联姻,香港的,大陆的,随便,都是陈飞一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但我现在不想结婚了。”
叶开觉得冷,不自觉又喝完一杯茶,身体忍不住发抖。手脚都很凉,尤其是脚。他调整坐姿,盘腿而坐,大腿内侧碰到脚掌,才知道是冰凉的。
“出柜后我和陈飞一都成了笑话。那时候风气比不上现在,尤其在g省,我这种人更是大逆不道,要按以前就得族法伺候。我妈走得早,老头子一直没再娶,我喜欢男的,人背地里都说他做了什么缺德事要让他断子绝孙。”陈又涵忍不住笑,“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不是我被陈飞一打死就是他被我活活气死。感谢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
叶开完全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他自从懂事起就知道陈又涵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动不动就换一个,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觉得——喜欢男的是一件不对的事。因为小,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后来成熟了,真正懂事了,才知道原来这样是不对的,或者说是边缘的、小众的。可陈又涵看着那么游刃有余。他意气风发,堂堂正正,走到哪都像是明星一样,背后指点的人反倒成了阴沟里的蛆,透着股恶心的霉味。
“不说我了。”陈又涵抿了口茶,苦。这茶是用来配甜点的,不吃甜,就只剩下了苦,从头到尾都是苦。他漫不经心地问:“开学就高二了,想好将来做什么了吗?”
“爷爷让我学金融管理,将来——”叶开顿住,脸色在灯光下慢慢地变得苍白。
陈又涵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笑了笑,神色平静地调侃:“有次碰到叶瑾,她说你是叶家培养的完美继承人。”
叶开仓皇地低头喝茶。那么小一杯,早就凉了。
“我不完美……”
“是因为喜欢了那个姐姐吗?”陈又涵不动声色。
叶开迟缓地点点头。
“喜欢姐姐和我当年出柜差不多吧。”陈又涵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大逆不道。”
叶开一下子说不出话。他想,何止大逆不道,你只是被打断腿,我可能会被打死。
“如果可以选,你想和姐姐怎么在一起呢?”陈又涵低头点了一支新的烟,长吁一口,语气随意,“是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还是点到为止的喜欢,时间到了就好聚好散?”
“我和他不可能。”叶开快速地说,“他的家庭,我的家庭,都不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出这句话后,看到陈又涵僵了一下,眼神也不敢看他。许久,陈又涵夹着烟,很轻很慢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又涵哥哥,上次你也问过这个问题。我在美国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让他知道,否则他应该也会很困扰。可我忍不住,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得住?我越来越喜欢他,有时候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决定和什么人认真了。可只是这么想想我就喘不过气。”叶开笑了笑,“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陈又涵终于抬起头注视他。其实他脸上没有表情的,可眼神比所有神情都来的温柔,是直接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温柔。
他说:“我和你一样,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得住?”
叶开抿了抿唇角:“那个姐姐也很成熟。”他看了陈又涵一眼,补充道:“和你一样成熟。他应该比我更懂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如果让他选,他也会这么选吧。”
他的语气轻松而天真,月光下,他只是个单纯为了得不到喜欢之人回应而烦恼的少年,和陈又涵并不一样。
陈又涵心里有什么东西缓缓落了地,好像是如释重负,可那东西太沉了,落地时发出巨大的回响,他的耳朵里有嗡嗡的耳鸣,俯身一看,怎么,是什么时候陷了那么大一个洞?旷野消失了,旷野里的风和人都没有了,叶开不在旷野上,在旷野上孤伶伶的是他。
叶开比他纯粹。
他的痛,他的迷茫,他的高兴与冲动,都只是来自于喜欢。有回应了便开心,没回应便痛苦。梦里梦到他是因为喜欢,从美国任性地回来也是因为喜欢,做噩梦是因为太喜欢,偷亲他、千方百计地暗示他、触碰他是因为太喜欢,眼泪和哭都是因为太喜欢。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陈又涵,可在他继承叶家的未来里,没有陈又涵的身影。
他不要未来的。
陈又涵摁灭烟蒂。
是他想得太多。
或许还是年纪大了,他想,他的喜欢怎么这么贪婪。
竟变得想东想西,优柔寡断起来。
“点到为止,好聚好散,”他又确认了一遍,“是吗?”
叶开放下杯子,茶杯和托盘磕碰,是高级瓷具独有的清脆。他不知道陈又涵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和那个姐姐的感情状态,不过他永远不会告诉他,那个姐姐就是他。他略微伸了个懒腰,开玩笑似的说:“我才不要像你一样被打断腿。”
陈又涵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你说得对,那时候没你聪明,不知道这些东西也可以藏起来偷偷喜欢。”
“你现在也没我聪明。”叶开说。
“嗯。”陈又涵应他。
“所有秘密我都藏得很好。”叶开继续说。
陈又涵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捏他的后颈;“藏得太好了。”
“你想知道吗?”
陈又涵揉揉他发顶,又往下按了按。叶开被按得低下头,听到陈又涵说:“不想知道。”顿了顿,又说:“你开心就好。”
他抬头,看到陈又涵夹着烟,在夜色中走入灯火通明的客厅,抬手关掉了所有的灯。整个套房陷入黑暗中,哗——哗——
耳边只有海浪循环往复。月光漫在水面上流浪。这一切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第35章
在斐济玩了三天, 跳岛游、滑翔、直升机、落日巡航、海钓、鲨潜, 玩了个遍。不过多数时间是叶开在玩, 陈又涵不过是在游艇上陪他。他电话不断, 后面开始带电脑上船。遇到其他酒店的游艇, 人家俊男美女比基尼日光浴, 陈又涵在视频里跟顾岫发火。
第四天叶开很早就醒了, 坐在床上抓着被子,视线透过棕榈树和青椰投在翡翠蓝的海面, 怔怔的, 显然没有聚焦。还没等他整理好情绪, 听到陈又涵又在打电话:“嗯,你急什么?两三天吧——进去了?”声音一凛:“让任佳——不,你亲自去。接任的是谁?算了,我问你干什么——挂了, 老头子给我来电话。”
接起。
“喂, 爸。嗯, 在斐济。”然后便没听到他说话了。
叶开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玻璃门,见陈又涵一身亚麻,立在泳池边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面色渐渐凝重,半晌,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把烟蒂捻了, 眼底有狠厉的躁色。他略微嘲讽地笑道:“你当年可没把他得罪轻。”
陈飞一不知又说了什么,陈又涵一手插着腰低头转圈,越听越烦躁:“陈南珠早就该打包快递夏威夷,别说我懒得跟她争,真斗起来她够看吗?要不是怕气死你——行了行了,人我收拾,我唱黑脸。现在回不去!”压抑着怒火笑了声:“在斐济不度假我当劳工来了?什么小明星?行行行——”
一抬眼,看到叶开,话顿时收住,连语气都乖了不少:“我先挂了,先这样,嗯。”
叶开穿着t恤短裤靠着玻璃门,眼神不知道聚焦在哪里,好像还在梦游。南太平洋明媚的海风中,他柔软的黑发被吹得微微飘动。泳池旁,朱瑾花蓬勃地盛开。
陈又涵站在原地又多看了一眼,才舍得向他走去。
“昨晚睡得好吗?”
叶开手背掩着嘴微微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说:“好晚才睡着。”
陈又涵哪能不知道,尽听见他翻身坐起躺下躺下坐起翻身了,跟做了一晚上仰卧起坐似的。他抬手捏他脖颈,叶开一个激灵,又本能地扬起脖子,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着,脸几乎被照得像玉一般透明。陈又涵移开视线,专注而欲盖弥彰地盯一朵在海风中轻颤的朱瑾。
“又涵哥哥……”
“嗯?”
“花好看吗?”
陈又涵下意识地说:“好看。”
心里想的全是叶开。
等反应过来时见叶开懒洋洋冲他笑:“宁市满街都是,怎么没见你看这么仔细?”
他收回手,在叶开头上怼了一把。
两人去餐厅吃饭。早餐厅是全透明的,对着广袤的草场,上面散养着几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绵羊和羊驼,还有长颈鹿,这两天叶开光顾着喂它了,导致它一到饭点就在窗口探脖子。叶开今天没时间,刚吃两口接到视频,一看魂都吓掉了——是瞿嘉。
“妈妈。”他接起,乖乖巧巧地正襟危坐。
“在哪里?”瞿嘉耐着性子。
叶开看陈又涵一眼:“斐济。”
“谁带你去的?”
陈又涵扶额,叶开说:“我让又涵哥哥带我来的。”
瞿嘉声音里憋着火:“陈又涵我知道你在听,三天内把我儿子送回来,否则——”
“好好好,阿姨,没有否则,您别生气。”陈又涵求饶,就是声音里带着笑,听着就不太正经。
叶开卖乖,哄道:“妈妈,我只是太累了想出来玩一下,又涵哥哥刷的卡,回来我们一起请他吃饭吧。”
瞿嘉气死了,拐走自己儿子还要请他吃饭?
“吃,吃完就给我关禁闭!”
啪,挂断。
叶开咬着小银匙笑得趴在桌子上,陈又涵无语:“我在你妈那儿负分了吧?”
“马里亚纳海沟吧。”他中肯地说,又安慰:“没关系,兰女士喜欢你,根据经验,瞿女士拿兰女士没办法。”
见陈又涵又低头在回微信,叶开主动说:“明天就回去吧,又涵哥哥,你是不是该上班了?”
陈又涵收回手机:“没有,你不是还约了高空跳伞吗?不差这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