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华始终咬紧牙关。
最后同村的张保从外地干完活计回来了,自己跑到张丽华家说孩子是他的。
谁会信呢?村里一枝花偷偷和又丑又憨父母早逝的张保睡觉?可是谁又有办法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新家具来不及置办全套的,张保只自己打了一套桌椅而已。新房也是他自己布置的,一个大男人每天晚上在油灯底下剪喜字,他那一双巧手剪得比村里那些老妇人都精致,每个喜字上都落了两只喜鹊,或者游着两只鸳鸯。
他将张丽华娶回家了,张丽华生了个大胖小子,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小的一张脸,竟然眼睛就比他张保大,鼻梁也比他张保挺。
张保抱着这样的儿子喜不自胜,一点不嫌丢人,用白给一个小木凳做诱惑,请村里人来参加儿子的百日宴。
家里还缺一个小木凳的乡亲都来了,送了不少白糖、鸡蛋和穿旧的小衣裳。
其中一件礼物最贵重,是一台照相机,来自一名下乡知青。
知青有着城里人的面孔和读书人的眼神。他刚来到乡下时,经常拿着这台照相机在田野里游逛,给村野、村民和村妇们拍照,所以包括张保在内的许多土狍子都见过这个高级精巧的玩意儿。
知青偷偷将相机塞给他,小声对他说道:“收好,以后给孩子。”
张保头一次感觉到恨,心想着他既然要瞒,为什么不瞒个彻底呢?非得在这么高兴的一天告诉自己。
知青也愕然了,他不知道张保竟然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娶了他的女人,又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认了他的儿子。
老实人张保第一次硬气了一回,在儿子满了三个月,可以见风的时候,不顾妻子的反对,带着妻儿、推着值钱的家当远走他乡。
只是他的硬气只有一半,走出十多里地后,坐在平板车上的张丽华让他停一下。
张保也看见那个男人了,站在远处的坡顶,看不清面容地面朝向这里。
他什么都没说,停了下来。他的女人下了车,抱着孩子,安静地站着,与那个男人遥遥相望。
张丽华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泪湿的眼里满是恳求。
张保的那一半硬气让他拒绝了妻子的眼神,另一半软弱让他抱起孩子,向那个城里男人走去。
“再看一眼吧。俺们以后不回来了。”又丑又憨的张保将漂亮的娃娃递到他同样漂亮的爸爸手里。
知青笨拙而小心地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漂亮的眼睛下起暴雨。
张保也哭了,被无数个榫卯熬出浑浊的眼睛留下两颗清泪,蠢笨地哽咽道:“要不,俺就把他们娘俩还给你。”
知青震惊地看着他,手脚都僵直了。
他最终痛苦地将孩子还给老实的木匠,并从怀里摸出一根镀金钢笔,痛切地拜托他:“求你照顾好他们。”
规矩早就很清楚,如果在当地结婚,就永远无法返城。
张保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前,将孩子和钢笔给她,只说了一句话:“他给孩子的,说让孩子以后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去城里,再也不用吃庄稼人的苦。”
因为这句话,张丽华将张松养成了一个去大城市读书的城里人。
有着城里读书人面孔和山野莽汉眼神的张松放假回到家里,给父母和一双弟弟妹妹都带了礼物。
他是个有出息的男人,还没有毕业就已经能赚钱了。
分完礼物,他又偷偷地给张保塞了些钱,他不敢多给,因为给多了,张保就会交给张丽华。
“爹,给自己打点儿好酒。”说完又往他爹怀里塞了两盒香烟,那是从大城市里买回来的。
张丽华也有悄悄话同自己儿子说。
她将张松拉到无人的厨房,在灶火噼啪的掩护下低声问道:“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吗?”
张松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爸爸,他只有一个老实憨厚的做木匠的爹。
“停。”王序在监视器后喊道。
冯姒和沈戈一齐看向他,盼着他下一个字是“过”。
最后这个摇头的镜头已经拍了很多条了。
王序盯着显示器,皱紧眉头认真思索,半晌后才道:“调整一下,再试一条。”
冯姒嗔怪地白了沈戈一眼。她带着张丽华的装扮,从头发到脚尖都不是她自己的,只有那眼神是。
张丽华的眼神是外柔内刚,里面是有骨头的,支撑着她十七岁时的爱情。
冯姒的眼神则一根骨头都没有,完全是软的,弯弯绕绕像能缠住魂儿。
沈戈心头一动,竟然由这软绵绵的眼神忆起凌笳乐曾对他翻的那些白眼,突然发现冯姒的眼睛竟然与凌笳乐那么像——尽管他们一个是圆眼,一个是长眼,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
他看着冯姒的眼睛,在心里暗作比较,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凌笳乐的眼睛更漂亮,那黑白分明的透彻感,还有蜿蜒上行的眼角,都漂亮极了,虽然……虽然……沈戈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心里总结道,虽然凌笳乐的眼神更干净,不像冯姒这么……骚。
“嘿,想什么呢。”冯姒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媚眼正抛给一个基佬。
基佬沈戈有着被凌笳乐夸到天上去的聪明,但在男女调情方面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
两人各怀心思,却还能聊到一块儿去。
沈戈如冯姒预期的那般露出些许羞涩,轻轻一笑,回道:“没什么……”
第36章 闹别扭
张丽华小声问张松:“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吗?”
沈戈摇头。
“停。”
两个演员看到王序脸上的表情,知道这次又没过。
张丽华变回冯姒,伸出指头在沈戈脸上轻轻杵了一下,“你呀~”还不如刚才那条呢。
冯姒是个敬业的演员,进了化妆间就把精心保养的欧式指甲给剪秃了,杵到脸上一点都不疼,只是让沈戈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太在意。
他现在心思都在最后这个镜头上。
王序说:“沉默不是静止,没有台词不是让观众跟着演员一起大脑放空。”
他问沈戈:“张松对母亲是什么感情?”
沈戈回道:“又爱又恨。爱用尊重来表达,恨压抑在心底。”
可惜他演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冯姒的缘故,王序没有发飙,只是黑着脸让他们放松调整。他自己则拿起平板电脑,翻看凌笳乐那边刚拍完的素材。
越看眉头越紧,看来凌笳乐那边拍得也不行。
“我瞧瞧。”冯姒凑到王序身后,两手扶着他的肩膀弯下腰,几乎要趴王序背上。
王序不耐烦地挣了下肩,“自己搬椅子去。”
他们两个很熟,沈戈听到过冯姒管王序叫“学长”,像是多年的老同学了。
冯姒撅着嘴站起身,看向沈戈,沈戈忙把椅子给她搬过去,顺便和她一起盯着王序的屏幕看起来。
凌笳乐和“父母”的戏都很顺,卡的是他自己的一个镜头。
江路走在校园里,又是那帮打篮球的男同学们,一边走路一边玩闹着扔球。
有个高大的男生只顾着接球,不小心撞到江路,两人身形悬殊,险些将江路撞个跟头。对方下意识从后面抱了他一下,等他站稳后说了声“对不起”,就和同学们离开了,留江路在原地独自站了两秒,才匆匆离开。
这个镜头发生在江路与张松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因着这一个身体接触,江路再度渴望起张松,于是有了江路打给张松的第三个电话。
凌笳乐遇到和沈戈一样的难题,要用沉默来表现复杂的心理活动。
他被那个高个子男生抱住的瞬间,心里想的是张松,想的是张松对他做的那些大胆的事,并产生欲望。
但是凌笳乐演不出来。
“小乐乐演得还可以嘛,进步非常大了。”冯姒点评道。
王序和沈戈同时看向她。
“你喊他什么?”王序替沈戈问出来,“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冯姒奥妙地笑起来。
王序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
“哎呀都好几年以前的事啦,早断干净了,没什么人知道。”
“没什么人知道?都有谁知道?”王序气咻咻的,他这部戏绝对不能再容忍类似丑闻。
冯姒撒娇似的解释:“当时被狗仔拍到过一次,他那会儿正当红,狗仔追得紧,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摆平。”
“确定摆平了?”
“哎呀确定啦,他那边公司出了不少钱,我这边呢,出了不少力。他们狗仔也是有规矩的,买下的照片就得彻底销毁,不会再公布出来,你放心啦。”
王序神色稍缓,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道:“拍到你们干什么了?”
冯姒瞥了沈戈一眼,王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沈戈不近不远地站着,微垂着头,手里拿着剧本,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可他分明又很没眼力地一直站在那里,并没有避嫌地离开。
“没事,继续。”王序对冯姒说道,意思是沈戈嘴严,不会乱说。
冯姒便继续说道:“没什么,就是接吻而已。我们那会儿是真恋爱,不是约炮,本来也不怕什么。但是他当时那些粉丝们——你可能不懂,他当时那些粉丝不让他谈恋爱,狗仔刚放出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全疯了……”
王序嗤笑:“不疯才怪,你这岁数都能当他妈了。”
冯姒柳眉一立:“王序你再逼逼我给你罢演你信不信?”她随即又微妙地笑起来,“不过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后来一想,乐乐找我真有点儿寻求母爱的意思。”
“怎么讲?”
冯姒有些意外王序今天的八卦精神,但还是把凌笳乐对自己母亲的那些抱怨讲了出来,无非就是对他太严厉、从来不夸奖他,更像是老师,而不是母亲。
她说的都是沈戈不知道的。
沈戈只知道凌笳乐为了维护家人,不惜和梁制片硬碰硬,只知道凌笳乐经常给父母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撒娇:“妈妈~今天拍得好累啊~”
他也不知道凌笳乐还有个小名叫“乐乐”。
或许这就是恋人和外人的区别。
“就是个小孩儿呢,缺爱,缺认同感,所以要当明星,享受粉丝的追捧,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冯姒轻描淡写地总结道,那语气不像在说一个真人,倒像是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在论断一个电影角色。
沈戈很清楚,同样的,她和王序也根本没把一直在这里“旁听”的自己放在眼里。
王序哂笑,“这么看不上还招他,白糟蹋我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