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他所料,前世的事情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那些该来的,一样都不会少,都会来的。
宁夫人急得生了急病,卧床不起。宁蕴打起精神,四处奔走,为父亲打点。
上一世宁老侯爷也如这般,忽然获罪,在起初的两年,宁蕴根本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直到后来,他重居高位,翻出旧卷宗,这才知道他是因和妃嫔有染。
他得知真相时,和父亲有私的那位妃嫔早就去世,更奇怪的是她一宫的旧人也都死的死,走的走,竟连一个人知道内情的人都没有。
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往日备受瞩目的侯府世子,为替父亲打点,低声下气走了十余家与宁家交好的官员,无一没吃闭门羹。
没人会上赶着自讨没趣,更有甚至,冷言冷语向之。
他尝尽人间炎凉,看多了冷面白眼。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陆晚晚。
起初只有朦朦胧胧一道身影,仿佛裹在光芒之中,刺得他睁不开眼。缓缓的,她的脸便浮现出来,眉眼清晰可辨。
她笑着对自己说:“阿蕴,你还有我呢。”
对啊,他还有陆晚晚,与他在困顿中相互扶持,东山再起。
又有什么怕的呢?
他从不怀疑陆晚晚对自己的用心,哪怕重来一次,他深信她还会如前世那般,不顾一切追随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将父亲救出来,上一世他在牢里受了残酷的刑罚,这才没熬过流放路上的急症,丧了性命。
他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回。
陆建章大为光火。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家出了事,宁家也出了事。
他两个女儿的好亲事都白白断送。
最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竟然还是翻了船。
陆锦云犯了事宁家都没来退婚,这门婚事原本是十拿九稳的。
可怎么偏偏?偏偏宁老侯爷突然就下了大狱?
进了那里头,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谢家完蛋了,宁家也要完蛋了。
他突然间老了十岁,倍感沧桑。
陆晚晚将何去何从?陆锦云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仕途还是否有望?
这些问题纠缠了他好几天,终于,皇上下了旨,宁老侯爷流放三千里,去北地的安州。
下达这个命令的当天夜里,皇帝宣召谢怀琛。
这是羁押大牢十几日后除了提审,谢怀琛第一次走出那间牢房。
这十几日,审讯不分白天黑夜,陆晚晚被掳案、他杀宋时青案、宋时青以前犯的案子,错综复杂的各宗案子都跟他有干系。
很多人提审他,这些人有向着谢家的,礼待他;有向着成平王府的,折磨他。
上刑的鞭子有倒刺,抽在身上,撕下来的时候那块肉会跟着下来。
他身上不知被撕了多少块肉,血流了一身,染得入狱时的那身白衣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姜河带人来提他时,便见到俊美无俦的青年苍白如纸,双手撑着栅栏想自己爬起来。
姜河不是没见过比他更惨的,可谢怀琛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纨绔世子爷,哪成想那些竟真敢将他折磨成这样子,他也不忍见,忙喊了人来:“快,将小公爷抬到肩舆上。”
内侍得令去扶谢怀琛,他却将他们推开,撑起全身的力气,扶着栅栏,缓缓起身。
“多谢姜公公。”他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就齐齐痛起来。他没吭,也没喊疼,抬起眼朝姜河笑了笑。
他爹说过,要哭要嚎,背了人将天哭喊下来也没关系。可当着人前,他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跟他谢允川流淌着同样的血,是他娘的脸面与脊骨。
他不能玷污门楣。
他忍着剧痛,入宫。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一身金龙黄袍常服,头戴冕冠,十二琉悬于额前。
谢怀琛一身衣衫沾着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
他挣扎着走到御前,恭敬地跪倒在地,叩首道:“镇国公府世子谢怀琛,参加陛下。”
他声音嘶哑微弱,与皇帝记忆中那个每年随父亲入宫和众人打成一团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大相径庭。
皇帝之所以当皇帝,他之所以有今天,和殿下这男子的父亲有莫大关系。
皇帝问他:“这么多日,你可有怨过朕?”
谢怀琛默了一瞬,他当然怨过,他杀宋时青,是为民除害,是为求人,是情有可原。
皇帝见他没说话,继续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昏庸,无能,你行仗义之事却受如此待遇?”
谢怀琛抬起头来,抿了抿唇:“草民不敢。”
“不敢?”皇帝微眯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谢怀琛身边:“是不敢,不是不会。”
谢怀琛僵了僵,目光落在皇帝脸上,他神色平静:“皇上是明君,不会让草民蒙受冤屈。”
皇帝朗声大笑:“不愧是谢允川那厮的儿子,你这话的意思是朕若不放你,便不是明君了?”
“草民……不是这个意思。”谢怀琛百口莫辩。
皇帝忽的岔开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谢怀琛顿了顿:“快十九了。”
“你爹在你这个年纪,在西陵军里很有声望;他二十三岁那年,我朝动乱,是你爹护卫勤王,带兵打回京城的,你知不知道?”皇帝温和出声,神态慈祥得仿佛普通和晚辈叙话的长辈。
谢怀琛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但听周围一片死寂,在这清冷的宫廷中,长夜漫漫,亭台众多,夜色掩映下,既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来时路。
“淳州是富庶之地,自你曾祖父谢家就在那里,百姓只知谢侯,不知天子,你可知你爹为什么要踏尸山,过血海,来到泱泱京城?”皇帝问他。
谢怀琛觉得他与其是在对自己说,反倒像自言自语。
“我记得,那时候你爹跪在我面前,说他愿以一身热血铺就我回京的路,只要我坐上这高位后,善待黎民,和济天下。”皇帝的目光望着殿外,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风华正茂,一肝赤城,凭着一腔翻涌的热血带着众人走了条只有前眉头退后的不归路。
十七年来,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的承诺。
善待黎民,外平蛮族,内安百姓,大成朝的天下本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屋子。自他接手以来,犹如一个兢兢业业的泥瓦工,左一层又一层,将这座危楼又糊了起来。
虽然远不够精美,但对于一座从地基就坏了的房子,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如今它能庇苍生于檐下,比起当年的风雨飘摇,好了百倍千倍。
可等他这一代老去后,又有谁人堪挑大梁,撑起大成朝的这座泥房子?
思及此,皇帝感觉喉咙涌上一股腥甜的气息。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水的涩气将腥甜压了压,他微不可查地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又问:“而你呢?”
而你呢?
谢怀琛心尖微微一颤。对啊,我又怎么样呢?父亲是盖世英豪,母亲是巾帼豪杰,自己呢?一个斗鸡走狗的公子爷。
生于王侯之家,长于王侯之家。
是天生的富贵闲散公子。
他长长的,颤抖地深深呼吸着,艰难地说:“我……”
皇帝看着他,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谢怀琛忍痛向着他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成平王之子,陛下子侄,皇亲贵胄。”
“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皇帝的目光僵在他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
“死罪。”谢怀琛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他:“陛下。”
皇帝沉默不语,端详着他淡然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
“朕若轻处你,天下人会说朕怕镇国公;朕若重处你,天下人会说朕薄情寡义。”皇帝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声音雍容低沉,在殿内响彻:“你说,朕该如何?放你还是重处你?”
“陛下要镇国公府道歉认错,把脸伸到成平王府的手边,让他出气,成平王气顺了,陛下就可以顺其自然从中周旋。”谢怀琛仰望着皇帝,恳切地说道:“但我想,父亲不会答应,否则陛下也不会找到我。不过,我杀宋时青并非一时冲动,也没有后悔过。我没错,便不会认错。更不会因为我犯的错折损父亲的脊梁。”
皇帝缓步走到他面前,垂目看着跪着的他,目光一寸寸从他的脚尖,腰侧,缓缓落到他的眼睛上。
他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
哦,那是十七年前,淳州谢侯府上的谢允川。
许久许久,这位仁厚的皇帝,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说:“朕早该知道父子天性,你们定是一样的,既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朕便遂了你们的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多谢陛下。”谢怀琛俯头,感觉到全身的冷汗如针一般刺进肌肤之中,骨头缝里都泛起凉意。
宫漏声点点滴滴,长夜再长也将过去,耿耿星河将换成绚丽日色。
只是不知,他还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
自皇宫回到大理寺监牢后,没人再提审谢怀琛,他不知外界的消息,不知皇帝究竟什么时候处置自己。
他与外界隔离,没人告诉他如今京城的风云变幻。
譬如说宁老侯爷五月初三就要流放安州。
距离此时不过几日的光景。
他已经从监牢出去,宁蕴将他接回家里。这一世有宁蕴提前打点,他比上一世受的伤好得太多,当是能熬过流放的路。
离京还有几日,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将宁老侯爷从监牢接回家的那天,宁蕴决定上陆家提亲。
宁夫人先是家中遭变故,心神俱疲,短短几日间,人苍老了不少。听到这个消息,她惊骇不已:“蕴儿,你可想好了,如今咱们家遭难,陆家怎么可能将女儿嫁过来?那陆家小姐又怎么会愿意跟你去安州吃苦?”
宁蕴默了一瞬,陆锦云定然不愿意,可陆晚晚不一样,上一世她便和自己相互扶持于微时。
“陆锦云尖酸势利,为人刻薄,如今正是摆脱她的好时机。”宁夫人攥着他的手腕:“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宁蕴薄唇微启:“母亲,孩儿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