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那使娘下了头脑酒,内侍便立在一旁等待。
他等了片刻,厨房门口忽晃进一人来,内侍与使娘一同扭头,便听使娘笑道:“七娘。”
李敛也笑道:“苏姨。”
朝内侍礼节性一点头,李敛倚着厨房门,环手道:“你给他下酒吃?”
内侍忙摆手道:“我已吃过了,这是给大总管备的。”
李敛挑挑眉,没作声。
苏姨朝头脑里下了些豆干,热切道:“你用了吗?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敛道:“行啊。”
苏姨剜她一眼,对内侍笑道:“你瞧瞧她,我客套客套,她好,打蛇上棍了。”又啐李敛一口,道:“你又不住府中,自去外院找老何给你做去。”
李敛道:“裘家主一个班子都出门忙去了,老何今日无事,自己喝多睡去,就我还空着肚子呢。”
苏姨瞅她道:“我看他不是自己喝多,是你灌多的。”
李敛笑道:“我才来了五六日,苏姨便知道我了?怎的空口污蔑。”
苏姨道:“苏姨便是不认得你,打二里外嗅嗅你身上那股味,也知道你是个混不吝的小酒鬼。”拎着大勺抬手戳戳她脑门子,又道:“女孩子家,年纪轻轻饮这么多绍酒,以后看你嫁谁去。”
李敛笑嘻嘻地并不回话。
说是这般说,张和才的头脑一好,苏姨仍是另起一锅新的,问道:“你吃肉头脑还是米头脑?”
李敛道:“肉头脑。”
二人说话时那内侍一直立在那,只听不言。待头脑酒一好,他伸手接了托盘,抬脚便朝外去。
方出了门,外边进来一侍女,拦他问道:“你往哪去?”
内侍道:“甚么事?”
那侍女道:“王爷在鹿苑中,命多唤人手,不知要做甚么。”
内侍道:“急么?”
侍女啧舌道:“不急还用着你?”
小内侍低头一瞧自己手中的头脑,为难一瞬,正要张口,忽听得身后李敛的声音响起。
李敛道:“我替你送。”
第十六章
李敛道:“我送。”
那内侍一愣,回首道:“这……”
李敛走来接走他的托盘,扬扬下巴道:“你随她去罢,我替你送。”
内侍为难道:“大总管近来脾气不好,你,你可别……”
李敛轻笑一声,道:“不就换个人送酒么,他总不至于连这般事都发脾气吧。”
内侍与侍女异口同声道:“至于。”
李敛:“……”
她道:“你还是去罢。”
那内侍仍欲说甚么,却拗不过侍女强拉,半推半就地走了。
待那内侍出了门,李敛端着头脑回身,问苏姨道:“苏姨,我现下饿了,你说我先吃了他这碗怎么样。”
苏姨忙道:“这可开不得玩笑,你要送便送,快快送去快快回,我盛了这碗给你搁在灶上。大总管本就……,近来脾气更坏,你真可仔细着。”
李敛挑眉道:“他本就如何?本就贱兮兮的?”
苏姨又想笑,又怕人听见,甩着大勺道:“你快走罢,莫让人听了去。”
李敛踮脚旋身,托着那碗头脑酒一路打听着,去了张和才的独院。
李敛进去时院中无人,张林今日不在此,不知做什么去了,她走至门前敲了敲,里间张和才的声音高道:“哪个?”
李敛顿了下,压着嗓音道:“来送头脑。”
张和才道:“进。”
李敛推了门进去,张和才正弯着腰在铜盆中洗脸,闭着眼道:“叫你去下碗热酒,你現跑去买米了是怎么着?”
李敛忍笑道:“是。”
张和才扶着铜盆尖声道:“是甚么是!东西搁桌上赶紧走。”
李敛搁下托盘,回身走到屋前,假做了几声出门的脚步,正要拉上门,张和才又道:“哎,你回来。”
李敛便又回来。
张和才道:“帕子递给我。”
李敛抬手将帕子递给他,顺势环手倚着五斗柜,看他擦脸。
张和才直起腰擦净脸,帕巾起落间隙中见李敛的靴子立在他身边,便蹙眉不耐道:“你小子找抽是不是?送了东西还在这里咿啊啊啊啊啊——李敛!”
他大惊下猛退两步,险些推倒了铜盆,水洒出来些,泼湿了地上青砖。
李敛一直忍着的笑冲口出来,边笑着,边抬抬下巴道:“喏,大总管,您的头脑。”
戒备地看了眼李敛,又看了眼桌上的甜酒,张和才尖声道:“你来做甚么?”
李敛理所当然道:“送头脑。”
张和才眯眼道:“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来做甚么?”
李敛恶意笑道:“来……送头脑啊。”
张和才简直想扑上去撕烂她那张脸。
他后退两步,拿起那碗头脑酒,略低头闻了闻,道:“你是不是在这酒中下毒了?”
李敛正色道:“张总管,下毒可是江湖里最下作的手段。”
张和才一愣,便又听得李敛道:“要我使,你得给钱。”
张和才:“……”
因夏棠近来爱缠着她,张和才本就心中恨恼,嫉妒她嫉妒得要命,此时见她这番轻佻笑貌而来,心中更恨,他抬手把那碗滚烫的头脑酒朝李敛泼过去,大骂道:“还给钱,爷爷给你俩嘴巴尝尝!”
碗碎在地上,甜酒中的米与肉泼落,酒却四溅开,溅得极远。屋中狭窄,李敛提气欲朝后飞跃,未料被床榻一挡半躺下去,没飞成,反叫酒泼湿了手背,烫得她嘶一声。
张和才哼了哼,恶毒地讥讽道:“怎么着,原来你这鸟儿也有飞不起来的时候儿啊?”
“……”
抓着手背眯起眼,李敛眸中残忍乍现。
她轻声道:“张和才,你浪费粮食。”
张和才一怔,没想到她能说这个。他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望着地上的甜酒心下有些虚,仍是强道:“你管呢?吃你家米了?”
李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徒手抓起地上滚烫的米,大步朝张和才而去。
她举着湿淋淋的米伸手要薅张和才,道:“吃了它!”
张和才未想到她能来这么一出,吓得拔腿便逃,哇哇叫着跑到院子里。
“救命啊——救命!李敛你这个杀千刀的疯婆娘!你不得好死你老天儿啊啊啊啊救命啊——!”
张和才打九岁进宫,至此三十多载岁月,早已过了自地上扒米吃,与狗抢食的日子,他实在不想三十多了还让人强摁着头,回头再去吃地上的脏东西。
故此他使出吃奶的劲头全力奔逃,李敛一时竟还追不上他。
张和才在前头狂奔,李敛抓着那把米在他身后狂追,二人一追一赶,刹那便从内院跑去了外院。
张和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肺生疼,都快翻白眼了,只听得身后李敛一声轻斥,腾跃而起揪住了他后脖领。
他正要告饶,不远处一队巡列走来,领头正是陈甘。
见二人揪打在此,陈甘忙走来奇道:“二位何事?”
张和才喘着粗气想要言语,张了几次嘴却都说不利索话,李敛便笑代他道:“甘哥,我在教张大总管学做人。”
陈甘:“……”
张和才气得抬胳膊胡乱舞划了几下,挣脱李敛的桎梏,断续骂道:“去、去你奶奶的李敛!”
他扶着膝喘气道:“陈师傅,你、你快拿了她,她拾了地、地上的脏物,要、要强逼我、强逼我……”
他话中最后那个吃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言语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引得陈甘身后一众护院低笑。
陈甘回头严厉扫了一眼,压下笑声,先扶张和才起身,又抬手打掉了李敛爪子里的米,拱手道:“七娘,这是王府外院,你我与贺小弟皆是朋友,看在他的份上,兄弟的地盘里,莫叫兄弟难做人。”
李敛挑挑眉头。
她身上那股寒凉的劲儿乍然流泻,轻笑一声,面上带艳阳天,眸中堆三尺冰。淡淡道:“他贺铎风可真是个义薄云天,顶混的混蛋,认识他我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陈甘疑惑地一蹙眉。
李敛也不欲解释,只拍打拍打手,倦懒般道:“罢了。”
话落头也不回,旋身走了。
诸人望她远去背影,张和才原还想追着她骂两句,脚步方动,却被陈甘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一扭头,陈甘严肃的方脸正定定看着他。
触一触那视线,张和才讪讪笑道:“陈师傅,此番多得你回护了,有劳,有劳。”
陈甘道:“客气。”
松开他,他领了那一队护院,直往王府门前巡逻去了。
自在原地喘平了气,张和才觉得两个大腿根发抖,酸得厉害。扶着腰,他一路骂着李敛,呲牙列嘴地走回了住处。
值此事落停,张李二人又几日不相见,府中便又太平了些时日。
及到盛夏夏中,万物喧闹着生发,大暑袭来,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景王爷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