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用麻绳绑着身体,还用帕子捂着嘴,眼睁睁看着那黄土一抔一抔往他身上倒,他拼死挣扎但什么用都没有,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神智也越来越不清楚。
他听到那两个埋他的人说道:
“他不是少爷最信任的书童吗,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再信任也不过是个下人,得罪人做错事,不就这个下场?不过他也是活该,以前跟着少爷可没少给咱们兄弟气受!”
他想说他没得罪人也没做错事,可他什么都说不出。
他就躺在那黄土堆里,从依稀透露出来的缝隙看着头顶耀眼璀璨的星空,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风景了,直到有人把他从黄土中救出来。
……
容四看着黑夜中青年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隔壁青山镇的霍青行,从前常安和少爷没少喊人欺负他。
就连他也没少跟着讥嘲他。
一个清贫的穷书生,身上穿得衣裳比他一个书童还破,真是丢人。
没想到霍青行会救他,他又惊又怕。
可少年却没理会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看了他一眼,许是见他无事便打算离开了。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容四踉踉跄跄跟在少年的身后,跟了几步,突然又哭了起来,“谢谢,谢谢……抱歉。”他像是神志不清,说得也是颠三倒四,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少年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他,“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容四抬着一双泪眼,讷讷道:“去哪?”
“去想去的地方。”少年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漫天星子,他低头,风拂过他的衣袍,明明还是那样清贫的一身打扮,却让他觉出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若是没有,就随处走,这里已经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了。”
他说完便没再看容四一眼,提步离开。
容四跟了几步没跟上,终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等哭完,他抹干净眼泪离开了那边。他没有当天就离开,而是在一个破旧的寺庙又藏了一天,确定没有人发现他,这才在今夜趁着天黑离开了留兰镇。
……
此时。
看着即将走到的城门口。
容四看了一眼身后,那黑寂的小道依旧一个人都没有,他来到留兰镇的那一天是坐着一辆马车,里面全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些是被拐卖来的,有些是被爹娘卖掉的,他好一些,是他主动要求爹娘把他卖掉的,为得就是家里的弟弟妹妹能好过些。
他记得那天他穿着他娘给他新做的一身冬衣,怀里还揣着一个他娘做的干菜肉饼。
而现在——
他只身一人,包袱里只有几身破旧的衣裳,是他在破庙里捡的,他身上的钱早就被埋他的人收走了。
他会在这等到天明,然后离开这,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他爹娘已经死了,弟弟妹妹也都成家了,就算他记得家乡在哪,他也回不去了。
“去想的地方。”
“若是没有,就随处走。”
脑海中又想起少年清冷的嗓音,容四抹抹眼泪,继续转过头往城门口去,他的心里依旧和十多年前一样,惴惴不安,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他知道。
这一次,他要为自己而活。
*
金香楼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红火了,打出去的广告得到的成效很好,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问什么时候才能上新的菜煲,蟹煲吃了几天都有些吃腻了,都想尝尝新的菜。早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因为种类多,价钱实惠,又有暖气,比起那些外面的早点摊子和其他小的食肆店,这里不仅能享用到一样的美食,而且价钱还一样,地方也热,坐得很舒服。
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喜欢往金香楼这边跑。
……
又过了几天。
就到了杜辉和许巍流放的日子。
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究竟犯了什么事,但金香楼的人隐约也猜出和谭柔有关,其中有人就是留兰镇的,知道那天杜辉和许巍是从谭柔家被带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后来谭柔就带着弟弟去了东家家里。
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一些。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阮妤和谭柔刚刚踏进金香楼,就听到楼里几个跑堂小声说道:“我估计是那两个畜生欺负了谭小姐,所以东家才把他们兄妹带回家。”
“肯定是了,要不然谭小姐的未婚夫出事,她居然连伤心都不伤心。”
“这两个该死的畜生!”
……
阮妤听得眉头微皱,刚要出声阻拦,谭柔就握住了她的手……最开始听到杜辉和许巍两个名字都会变脸的人,如今居然已经可以十分坦然的面对了,她笑着朝阮妤摇了摇头,温声,“阮姐姐,没事。”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先说话的人听到声音都回过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阮妤和谭柔纷纷变了脸,“……东家,谭小姐。”
阮妤没应。
谭柔倒是笑道:“早啊。”
“早,早……”稀稀拉拉的喊早声在楼中响起。
谭柔笑着说道:“你们刚刚猜得没错,那两人的确是想欺负我,幸亏阮姐姐来得及时。”她说得坦然倒让他们有些愕然,最后还是阿福先咬牙切齿道:“那两个畜生,等回头他们路过咱们这,看我不拿臭鸡蛋打他们!”
“我也要我也要,反正咱们酒楼别的没有,剩菜剩饭多的是!黑了心肠的狗东西,丧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
酒楼里全是打抱不平的声音。
阮妤脸上的淡漠也终于散开一些,她看了谭柔一眼,和众人说,“好了,不用把精力浪费在那两个畜生身上,今天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以后就别再乱传什么了。”
阿福等人都红了脸,点点头,应了是。
阮妤也没有多说,掂量着时间和谭柔往外走。
……
街上。
几个官差押着两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往前走,路上行人不知道两人做了什么事都在围观,也有认识两人的在窃窃私语。
杜辉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的家人真的就这么放弃他了!
他们居然连求情都没来求!
往四周看,都是陌生的脸,根本没有他的家人。
“不,不可能!”他嘴里喃喃道,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结局,他拼了命想往前跑,他不要去凉州,不要被流放!他是杜家长子,他还有美好的未来,他不信他的命运是这样的!
他爹娘肯定会来救他!
可他刚刚跑出一步就被官差手里的鞭子狠狠打在了地上!
他也是打过人的。
家里那些下人谁惹他不开心,他就会拿马鞭狠狠抽打在他们的身上,还有那些女人,他就喜欢看鞭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的样子,看着他们拼命求饶是他最大的乐趣……可现在自己被打着,他才知道有多疼!
他拼命求饶,可官差根本没有理他,最后还是身边一个官差压着嗓音说了几句,抽打他的官差才停下来,一边收起鞭子一边啐他,“老实点!”
相比杜辉,他旁边的许巍倒是沉默多了。
许巍蓬头散发,一步步走着,此时的他早没了从前的清俊模样,也不复最初被应天晖带走时的癫狂样……这几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居然,居然——
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是他的阿柔啊,是他从小呵护疼爱长大的阿柔,是他许了誓言要相伴一生的人啊!他怎么会,怎么会因为杜辉几句话,因为那一点钱,就做出这样的事!
他后悔了,可后悔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知道他的这一生都将与他所求无缘,他心心念念的功名,心心念念的阿柔都不再属于他,他会活在极度的懊悔、痛苦之中,用余后的一生去忏悔。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他先是一怔,继而反应突然大了起来。
他想朝她那边跑,最终步子却生生顿住,然后就像是怕被她看到一样,转过头,拼命往前跑……可他的结局也如杜辉一样,还没跑出一步,鞭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官差一边打,一边骂,“今天一个两个都怎么回事,让你们老实点,听到没!”
许巍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拼命埋着头,不想让谭柔看见。
远处围观了这一切的谭柔看到这样的许巍,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而后转头看向阮妤,柔声说,“姐姐,我们走吧。”
“嗯。”
阮妤点头,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你要是心中还恨他们,我就让人去打点下官差。”
“不用了。”
谭柔笑着拒绝了,“我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以后他如何都与我无关了。”无论是那个疼她呵护她的许巍,还是最后那个把她送到杜辉床上的许巍,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其实——”
她笑着,头顶是难得的好晴日,碧海蓝天,“我还挺感激现在就看清了他的面目,若是再迟些,那我该多惨。”
阮妤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前世的谭柔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不是被杜辉糟蹋了,是不是受许巍的胁迫为了谭善活了下来,她只知道前世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谭柔这个人。
她看着身边这个温柔的少女,抬起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头,“走吧,我们回去。”
“好。”
谭柔笑着应道。
而远处匍匐在地上的许巍看到她离开的身影,终于哭出了声。
第33章
没几天就到了菜煲上市的时间。
早些时候门口贴出去的告示以及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铜器让众人又新奇又期待, 到菜煲上市的那日,金香楼几乎还没到饭点就迎来了一群人,到饭点那会, 楼中更是全部坐满,外头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对于这样的盛况——
珍馐斋也终于注意到了这家死而复生的金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