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了一场,她也困了,抬手说了句“好了”,言嬷嬷便停下动作,把引枕拿掉,替人盖好锦被,又把屋子里的烛火灭了大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屋内很暖。
阮老夫人躺在床上,梦到自己十六岁那年。
穿着一身大红状元服的阮清让赴完琼林,红着脸找到她,平日清逸挺拔像松芝的男人那天小心翼翼捧着那朵状元花递给他,话还没说一句,自己却已羞得红了耳根垂了眼。
就那么一个动作,便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个囚笼待了几十年。
晚风轻轻拍打窗木。
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冤家啊。
……
阮老夫人这厢睡得安稳,阮家其余人那却有些不大舒坦了。
阮云舒就不必说了,回去后就把自己关进屋子,谁也不肯见;徐氏哭了一场,浑浑噩噩回到房间也把自己关了起来;就连柳氏和阮微月也吵了一架,柳氏这些年胆小谨慎惯了,总觉得徐氏清醒后要秋后算账,自是坐立不安。
至于阮靖驰——
他回到房间后也把自己关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和自己说的那样不再去管阮妤的事,反正那个笨蛋也不希望他管,所以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裳他就直接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可躺了半天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还是气得拍床坐了起来。
外头守夜的小厮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碍着他的性子也不敢进来,就扒着门在外头小声问,“少爷,怎么了?”
“没事!”
阮靖驰怒气冲冲,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但小厮也不敢多问,又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发现没有其他动静便又重新靠坐回去,打着哈欠支着脑袋,没一会就跟小鸡啄米似的靠着门睡着了。
可屋子里的阮靖驰显然没他这个好心情那么快入睡。
他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又起身在屋子里踱起步,走了快有十几圈,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走到里间的橱柜找了块布又随便扯了几件衣裳,一边收拾的时候一边小声和自己说道:“我才不是为了那个笨蛋,我是为了表哥!”
他跟表哥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笨蛋和别人在一起!
他要替表哥好好看着!
顺便警告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离阮妤那个笨蛋远点!
这样一想,阮靖驰的心里立刻变得轻快多了,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佩剑,眼神微闪,想到今天两次落败的模样,他咬咬牙,走过去把佩剑也拿上,今天是他没发挥好,下次见到那个男人一定要和他好好过几招,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就这样——
在所有人都入睡的夜里,阮靖驰背着包袱带着佩剑翻窗出了院子,找到自己的赤电往青山镇的方向策马而去。
*
翌日。
难得睡了一顿好觉的阮老夫人这天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刚醒,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隐约还有靖驰的名字,她皱了皱眉,喊了人进来,“怎么回事?”
刚睡醒,她的喉咙还有些哑。
言嬷嬷先是给人奉了一盏润喉的茶,等人喝了几口才脸色难看地和她说了这事,“小少爷不见了。”
“什么?”阮老夫人一惊,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握住,被人接过茶盏,沉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给他守夜的小厮今早去喊小少爷起床,没想到喊了小半天也没见人开门,他还只当小少爷一路疲乏还没醒,便又过了半个时辰去喊人,没想到还是没有回应。”
“小厮怕出事便推门进去,哪想到里头根本没有小少爷的身影。”
“后来夫人带着人过去看了,发现橱柜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平日伺候少爷起居的丫鬟进去看了下,少了几件衣裳,应该是小少爷自己走了。”她脸上一片焦急和放心不下的担忧,“现在夫人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也不知道小少爷跑去哪了。”
阮老夫人也拧着眉,面露担心,沉吟一会后,她才开口,“你让岁秋去找下阿妤,问问她有没有见过小驰。”
言嬷嬷一惊,“您是觉得小少爷去找大……”原本还想用大小姐去称呼,最后又改口为“阿妤小姐”,“这怎么可能?他们姐弟俩一向说不了几句话,小少爷怎么会去找阿妤小姐呢?”
阮老夫人闻言却笑,“你忘了当初信到长安的时候,谁最着急?”
言嬷嬷愣了愣,半晌喃喃道:“是……小少爷。”
“是啊。”
大概猜到阮靖驰去哪了,阮老夫人倒也不急了,好整以暇地笑道:“要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拖他后腿,只怕他早早就回来了,先派人去问问吧。”
“再把阿妤先前那两个丫鬟叫过来。”
言嬷嬷还有些怔忡,倒也应了是。
……
等阮妤知道这事的时候,已是午后了。彼时她正和屠师傅在后厨商量新菜式,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不少人过来预订年夜饭,她就是在跟屠师傅商量年夜饭准备哪些菜比较好。
正跟屠师傅拟好菜单,外头便传来阿福的声音,“东家,有人找你。”
阮妤循声回头,便瞧见一个穿着绿色褙子,形容清秀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体态婀娜,盘起的髻上只簪着一朵珠花,手里握着一方帕子,正侧着头温声细语和阿福道谢,露出半张温柔和气的脸庞,待瞧见阮妤,立刻双目一亮迎了过去,高兴喊道:“大小姐!”
“岁秋?”
阮妤看到她,倒是真有些愣住了,反应过来才问,“你怎么来了?”
说完见这满后厨的人都看着她,有些好笑地同她说了一句“等下”,而后侧头和屠师傅说道:“我先上去。”
屠师傅点点头,目送她们出去,见一群人还盯着那帘子,甚至还想凑出去看,忙拉下脸骂道:“给我滚过来做菜!”
后厨的人一向怕他,被他这么一喊浑身打了个激灵,忙把头缩了回来,嘴里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那人喊东家大小姐,难不成是知府家的丫鬟?”
“丫鬟都穿得这么好?”
“怪不得都说宁做豪门奴也不做贫家女呢。”
“富人家的丫鬟都这么好看吗?”
……
里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阮妤和岁秋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都是些粗人,你别介意。”
岁秋闻言,一怔后笑了起来,“不过是被人瞧几眼,我又不是闭门不出的小姐,倒是您……”她说着又敛眉,细细打量,须臾开口,“您和从前比,当真是变了许多。”
“嗯?”
阮妤笑着偏头,“哪变了?”
旁的岁秋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如今的大小姐比从前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可亲,言谈之间有商人的豪爽却不见媚俗,想到刚刚楼下那群人喊她“阮老板”,而小姐笑着回应的模样,笑着说道:“比从前高兴。”
阮妤笑笑,领着人上了三楼。
今日谭柔不在,带着谭善去给谭叔叔扫墓了,她一边领人进去,一边说,“你先坐。”说着便要给人泡茶。
可岁秋哪里坐得住?
连忙起身,“奴婢来吧。”
阮妤笑看她,“坐,这里没主仆。”
岁秋知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虽心中踌躇不安,到底也没再坚持,重新坐了回去,却只坐了半边椅子。
泡完茶,阮妤递了一盏给她,笑着和人说,“不是什么好茶,胜在口感还不错,冬日喝下去还能暖腹,你尝尝。”
她今天泡的茶是开早点摊的陈伯给她送过来的,说是家里那口子感恩她帮衬,又不知道送什么,便把今年自己做的那些山茶送了两包过来,陈伯送的时候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很高兴,回头喝了一次觉得味道也不错,和大红袍有些像,入口是涩了一点,但回味无穷,喝多了还能暖胃,她近来就挺喜欢喝的。
岁秋是阮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平时底下人为了孝敬她,送的都是好茶,这倒还真是她第一次喝这样的茶。
却也没嫌弃,笑着抿了一口。
“如何?”阮妤看她。
岁秋点点头,“是不错。”可她今日到底是来做事的,也没这个闲情雅致真的好好品茶,这话说得也就不那么走心。
阮妤也瞧见了,并未责怪她,放下茶盏问她,“祖母是有什么吩咐吗?”
岁秋摇头,和人说起阮靖驰离家出走的事,见对面少女微微蹙眉,她也叹着气,“估计是夜里走的,小厮睡得沉,没注意,老夫人想着他这无缘无故也没说要去哪,或许会来找您,便让您看着些。”
离家出走还真像是阮靖驰会干得出来的事,至于是不是来找她,她却不确定。
阮妤伸手点着眉心,颇有些无奈,“知道了,我会注意些,若是找到他就让他回家去。”不过那小子一贯是个不听话的主,随心所欲,只怕就是找到他也由不得她说了算。
岁秋显然也明白。
没开这个口,只又说起第二件事,“还有一桩事,老夫人今早把红玉、白竹二人的身契还给她们了,红玉的家人还在,老夫人便给了一百两银子又派了马车把人送回家了。”
“白竹爹娘没了,兄嫂和她关系又不好,老夫人便做主把她留在了身边,打算回头替她相看个好人家再把她嫁出去。”
说着拿起今日带过来的包袱递给她,“这是这几月两个丫头给您准备的,知道我要来找您,哭着让我送过来,还说日后没法再伺候您,让您多保重。”
阮妤也不知自己如今是怎么了,难不成当真是烟火气里待久了?所以才会碰到一点事就忍不住眼眶发热。
这会她指尖抚着那包袱里的衣裳和鞋子,哑声道:“她们好好的,我就高兴了。”主仆一场,前世没能让她们善终,这辈子,她希望她们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白竹来的时候还托我带了句话,想来伺候您。”
岁秋看着阮妤劝道,“您身边也不能真的没人伺候。”
阮妤把包袱合上,看着她说,“和她说,照顾好自己,我盼着她好。”
岁秋也就没再说。
她今日来这的两桩事都做好了,便准备回去了。
阮妤亲自送人下楼,到门口的时候让人等下,走到柜台前让阿福各包了一百两银子让他记账上,回头她再补上,而后拿出去交给岁秋,“给两个丫头的。”
旁的未多说。
岁秋笑着点头,仔细藏好,“奴婢会给她们的。”
看着眼前这张温柔从容的脸,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到底未再开口,只朝人颌首一礼,“外头冷,您先进去吧。”
“嗯。”
阮妤点头,“看你上了马车我就进去。”
岁秋便未再多言,让人保重后便上了马车。
阮妤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这才回屋,到柜台前嘱咐阿福,“昨日来酒楼的那个红衣少年,你还记得吗?”
阿福一怔后忙道:“记得!”
那样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他还真是头一次见,自然印象深刻!要不是那人是东家的弟弟,他早就要张口吐槽了,这会却憋着问,“那位小少爷怎么了?”
阮妤一想到阮靖驰就头疼,语气无奈地嘱咐人,“若是瞧见他,立刻来告诉我。”
阿福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讷讷点头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