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巍听他说话中听,心里舒坦,点头道:“韦兄是聪明人,这话可不正是这么说嘛!再大的官职也比不得天天能跟在圣人身边,要是机缘巧合能得圣人一句夸赞,这往以后啊,好处还多着呢!”
“梁兄说的极是,以后小弟就跟着梁兄,指望着梁兄带挈我了!”韦策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梁兄,小弟我初来乍到,年纪又轻,许多眉高低的地方都不大明白,要是有什么没想到没看到的地方,还请梁兄看在同袍的份上,多多提点兄弟。”
梁巍笑着拍拍他,道:“我是个热心肠,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把你当成自家亲兄弟,放心吧,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我!”
说话时就见门外人影一闪,却是一个紫衣的宦官带着几个淡黄衣的小宦官从院外路过,梁巍顾不得多说,连忙拽着韦策迎出去,老远就躬身行礼,笑道:“李翁今天有空,过来看看么?”
韦策跟着行礼,偷看见那宦官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张白里透红的团团脸,两根长寿眉,神色和蔼,笑眯眯地向梁巍说道:“原来是梁仓曹,你这会子来,是在办公事?”
“是,”梁巍一扯韦策,道,“这是我们军中新来的韦策,京兆韦氏的子弟,他阿耶是户部郎中,是个老实人。”
跟着提醒韦策:“赶紧拜见李翁。”
韦策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宦官是谁,只是看见梁巍十分殷勤,便也跟着行下礼去,叫了声李翁,那宦官笑着点头道:“好呀,名门子弟,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不再多说,一径往内宫的方向走去,见着走远了,梁巍一扯韦策,低声道:“这是惠妃身边的李肃,下回你再看见他时,可得再殷勤些才好。”
李肃,惠妃身边头一个得用的内常侍,近几年来风头仅次于赵福来,有传言说大约也快提拔成神策军的将领了,韦策顿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跟他多说几句话,好歹先留个印象,正在思忖着有没有机会再搭话时,只听梁巍压低声音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先提醒你,在这宫里呀,你得罪谁都千万别得罪李肃。”
韦策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东市的铜匦你知道吧?”梁巍道。
韦策自然知道,铜匦是数十年前设立的,放在东市最热闹的所在,天下百姓若有机密事或不平事要上报圣人,就可写一份密函投进铜匦,再由知匦使整理后,呈交圣人御览。韦策点点头,道:“我知道。”
“李肃差不多算是宫里的知匦使,虽然明面上没这个职责,”梁巍凑在韦策耳边,声音更低了,“但他耳目众多,宫里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他的睛,就是靠着李肃,那位才能事事都抢在前头。”
梁巍说着话,一指蓬莱殿的方向,韦策顿时明白,他说的是惠妃,连忙点头道:“多谢梁兄提点,我记下了。”
梁巍点点头,又道:“李肃这人出手大方的很,向他告密的那些个人,只要说的事对那位有好处,不管金银财帛还是官职爵位,李肃都能给弄来,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靠着这条路子爬上去喽!”
韦策心里一动,原来,还有这种法子?
领完东西出来时,韦策信步由缰,沿着各处宫门绕了一大圈,因为他穿着神策军的衣甲,又只在外围的宫道行走,便也没人拦他,他原是想先熟悉熟悉宫中各处,没成想走到东宫侧旁的嘉化门时,突然看见几个穿着宦官服色的人正往里面走,内中一个他却认识,是杨万石的一个心腹管事。
头几年他去云州探望沈青葙时,曾经被沈潜带去刺史府赴宴,认得这个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穿着宦官的衣服?韦策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裴寂是东宫的人。惠妃与东宫不和。杨家的人改头换面,偷偷往东宫跑。
下一息,韦策折返身,急急往神策军库房跑去。
亲仁坊里。
裴寂守在净房外面,等沈青葙出来时,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是,来葵水了?”
就见她脸上刷一下红透了,低着头老半天不言语,手指把衣角捏过来又捏过去,似乎想开口,到底是太害羞,怎么也开不了口。裴寂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虽然知道女人都有这么一回事,可亲身经历,与从书上得知,毕竟太不一样。
一刹那间,裴寂恍然有种错觉,就好像她是他一手养着的小娘子,如今头一次月经初潮,即将要长大成人,让他又是欢喜,又是不知所措。
他头一次知道,女人来葵水的时候,居然会疼。
裴寂小心翼翼地近前揽住了沈青葙的腰,柔声在她耳边问道:“疼得紧吗?”
立刻看见她耳朵上刷地泛起了一层红,不仅红而且热,烘得她身上的梨花香气越发明显,裴寂心中一动,很快又压了下去,扶着她慢慢往寝间走,又道:“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心里也好有个数。”
“别!”沈青葙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了声音。
她素来有这个毛病,前年头一次来月信时,足足疼了两天,大夫说是她年幼时身体太弱,到如今寒凉之气也不曾去尽,所以以后只怕还会痛。调养的药吃了两年,虽然稍稍有些好转,但直到现在,月信还是不能够按时,不是早就是晚,而且每次月信的头一天,都是在腹痛中熬过。
只是这些私密的事情,从来都只有阿娘知道,如今对着裴寂,又怎么能说出口?更别说要请大夫,当着那陌生人的面再说一遍了。
沈青葙涨红着脸,吞吞吐吐说道:“老毛病了,不用请大夫。”
“这么一直疼着怎么行?”裴寂试探着,将手覆在她小腹上,片刻后又抬起手,对着搓了几下,待手心热了,这才顺着腰带伸进去,暖热的掌心捂住她肚脐周围,猜测着她是怕羞,便道,“你不要害羞,我想法子请内廷的医女来,她们时常为后妃调理身体,对这些应该有经验。”
他的手掌覆上去时,带来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沈青葙觉得疼痛稍稍有些缓解,摇了摇头:“不用麻烦,我记得以前常吃的方子,等我写下来,再让人去抓一副就行。”
裴寂在心中默默盘算,待到打通关系,请医女出来时,怕是也得一两天功夫,若是有旧方子,也能解燃眉之急。他点点头,让人取了纸笔过来,一伸臂将沈青葙抱着怀中,自己提了笔,道:“你说,我写。”
沈青葙回忆着,慢慢说道:“益母草三钱,女贞子三钱……”
就见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飞快地写了下来。这是沈青葙头一次看他写字,一笔极秀逸的王右军体,笔势遒劲,笔划沉稳,竟是无一处不好,一刹那间,沈青葙蓦地想到,果然是玉裴郎,人如其名,便是字,也写得这般好。
裴寂偶一抬,就见她看着前的字纸,目光沉沉的,似在出神,裴寂心中一动,便把笔递到她手中,低声道:“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你写字,你也写一个让我看看。”
因着他珠玉在前,沈青葙是不想写的,然而他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便要提笔,沈青葙也只得硬着头皮写了下去,等写完一个时,裴寂悄悄松了手,只看着她一笔一划,认真写完了“当归”两个字。
裴寂认出来,她习的也是王右军体,多半还是《丧乱帖》。
女子习王右军行书的,却是不多,她年纪虽小,但这一笔字,已经隐隐有了章法。
凤目中漾出一点笑意,裴寂伸手又握住她,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原来你跟我一样。”
可真是,有缘。
沈青葙不安起来,轻轻地躲闪着,低声道:“三郎,快些写吧。”
裴寂笑了下,低声道:“改日我给你临一副双钩字帖,闲时你来填墨吧。”
话音未落,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黄绰慌张着在院里叫道:“三郎君,东宫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连字都写得一样,绝对是前世姻缘!
沈青葙:呵呵。
第55章
东宫正殿, 明德殿中。
神武帝端坐正中主位,目光慢慢看过底下跪着的几个人,面沉如水:“太子妃,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金阶之下, 杨合昭双膝跪地, 声音里抑制不住地打着颤:“陛下容禀, 家父昨日离京上任,在潼关驿突然发病, 无法前行,因此遣人给儿捎信回来。”
神武帝的目光落在跪倒在她身后的杨家长子杨万仞身上, 神色冷淡:“是么?捎信罢了,需要杨万仞自己走这一趟,还扮成宦官?”
杨合昭顿时面如死灰。
昨日她又派遣卫队前去河间郡公府, 不管杨士开夫妇两个如何推辞,硬是把人押出长安, 赴儋州上任,她还道这块心病终于祛除,昨夜与应琏相见时, 夫妻两个还欢喜鼓舞, 以为从此后就能清净一些时日, 万没想到今天一早, 她的长兄杨万仞居然带着一个亲信随从折返回来, 而且还乔装成宦官,仗着与东宫各处门吏相熟,突然摸了进来。
身为太子妃,即便是召见家人, 也必须事先禀明圣人,更何况杨万仞此时,身上还有官职,虽然因为受着杨万石一案的牵连被贬为泉州司马,但品级再低,也是现任职官,东宫储君,是万万不能私自召见外臣的。
杨合昭突然在宫中见到杨万仞,当时就大吃一惊,听明白竟是为了杨士开发病想要回长安医治,所以才偷偷摸摸溜进来,更是觉得匪夷所思,急怒之下将杨万仞痛骂一顿,正要命人偷偷将他带出去时,神武帝竟突然驾临,抓了个正着。
杨合昭到此时,已经明白多半是被人盯上,走漏了风声,此时她又恨又悔,又万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含泪说道:“陛下容禀,家父此次病得严重,又因为儿前些日子严词命他们立刻离京,家父担心儿不准他停留医治,所以命家兄前来,想当面向儿求情……”
神武帝打断了她:“如此说来,杨万仞此来,是临时起意?那么这几身宦官衣服,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难道你杨家素日里,都备着宫中的衣服?”
天授朝于服色制度,一向管束严格,况且宫中各色人等的服色,外臣是万万不得僭越的,杨合昭一听这话,便知道事态只怕要发展到最坏的境地,连忙叩头下去,含泪说道:“儿万万不敢!实是家兄一时糊涂,害怕儿不肯召见,所以向相熟的宦官借了衣服……”
神武帝立刻又打断了她:“是谁把衣服给了杨万仞?”
跪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宦官抖着声音答道:“启禀陛下,是奴婢……”
“拖出去,乱棍打死。”神武帝冷冷说道。
那小宦官来不及求饶,早被赵福来手下的人塞了嘴拖出殿中,沉闷的板子声立刻在殿外响起,杨合昭知道在殿外行刑,就是为了给她看,一颗心越沉越低,生出了几分绝望。
杨万仞抖着声音开了口:“陛下,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为着家父的病情,一时糊涂,这才忘了规矩,求陛下看在臣一片孝心的份上,饶臣这次吧!”
“你的确罪该万死,外臣擅入东宫,私见太子是什么罪过,杨万仞,你应该知道吧?”神武帝淡淡说道。
“死,死罪……”杨万仞话一出口,瘫倒在地,喃喃说道,“陛下,陛下饶命啊!”
神武帝且不理会他,又向杨合昭问道:“太子妃,太子呢?”
杨合昭心中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此番罪责虽重,但应琏并不在东宫,杨万仞并没有见他,那么擅自召见外臣一条就不成立,一切的罪责,她都可以自己揽下,拼了一切也要把应琏摘出来。
杨合昭想到这里,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勇气,微微抬头,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应七妹之邀,一早去了公主府猎鹿,并不在东宫。”
“很好,”神武帝点点头,忽地又道,“赵福来,你来告诉太子妃,太子到底在不在长乐那里。”
赵福来侍立在神武帝身后,眼中含着怜悯,沉声道:“太子妃,陛下刚刚打发人去公主府问过了,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公主府,去向不明。”
杨合昭微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
片刻后才慢慢想到,神武帝竟是早已经打发人去应长乐那里核查过应琏的行踪,也就是说,今天杨万仞的行踪,应该是一开始就在神武帝的掌握中?
原来他一早,就在等着杨家人出错!
“太子妃,太子到底去了哪里?”神武帝盯着阶下的杨合昭,语声轻淡,面色却是凛然。
一股深沉的绝望攫住了杨合昭,眼前一阵阵眩晕,杨合昭拼命用手撑住冰冷的金砖地面,强撑着答道:“殿下也许是在路上耽搁了。”
“是么?”神武帝冷冷反问,随即吩咐道,“福来,即刻命人在城中寻找太子,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弄清楚太子这半个时辰里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永兴坊中。
应琏看看眼前幽静的院落,向姜规问道:“这就是你的外宅?”
“不是,”姜规笑道,“宫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奴,所以奴在永兴坊里悄悄又置了几处宅子,都没人知道,这宅子是头一回用。”
应琏笑道:“你这也算是狡兔三窟了。”
他戴着兜帽,从后门里闪身进入,刚一进门,杜忠思立刻从假山里迎出来,双膝跪道,沉声道:“殿下!”
应琏双手扶起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就感慨起来:“快起来,忠思,你我多少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杜忠思眼中有些湿,声音喑哑:“臣一直惦念着殿下。”
姜规低声提醒道:“殿下,此处不方便,进假山去说吧!”
应琏点点头,拉着杜忠思一同进了假山的山腹,叹道:“真没想到,你我如今想要见个面,也得这般费尽心思!”
他与杜忠思年少相识,虽是君臣,更是知交,杜忠思武艺超群,兵法精绝,前些年外放后不断建功,一路升到河东节度副使,只是官职显赫之后,两个人却根本无法见面叙旧,毕竟边将与储君交好,一向是君主大忌,况且两宫近年来多有嫌隙,神武帝心里,也是越来越不信任应琏了。
之前云州案时,杜忠思虽然奉诏入京,却只在紫宸殿外与应琏说了几句话,此次重阳节奉诏入京,虽然两个人都在神武帝身边伴驾,但四周都是耳目,什么话也不能说,应琏一来念着故交,想要叙叙旧,二来东宫情势不好,他也想将心腹之事告知杜忠思,讨个商量,是以今天便借着去公主府的机会,中途跑出来,约见杜忠思。
此番四周无人,只有姜规这个心腹,应琏便放下顾虑,低声道:“忠思,我这次见你,是因为近来圣人……”
话音未落,假山外突然闪出一人,急急说道:“殿下快走,圣人已经知道了殿下的行踪!”
应琏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却认得是裴寂身边的郭锻,杜忠思并不认得,刷一声抽出长刀,正要上前,应琏忙道:“忠思住手,他是裴寂的人!”
杜忠思连忙收刀,郭锻急急忙忙说道:“杜节度快跟我走!今天的事已经发了,圣人眼下正满城里寻找太子,李肃的人盯着这里,快走,快走!”
应琏半信半疑,还想再问,姜规忙道:“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走吧!”
杜忠思略一迟疑,也道:“殿下,臣先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