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声音更冷:“今日如何?”
应琏下意识地看了神武帝一眼,蓦地想到,神武帝今年五十有二,先皇退位为太上皇帝时,恰是这个年纪。
彼时神武帝这个东宫太子文韬武略无一不在先皇之上,朝中大事臣子们已经习惯了先去问过神武帝的意思,再听先皇的主张,先皇原本就是性子散淡的人,眼见儿子远胜于自己,索性退位做了太上皇,万事都甩手不管——这是应琏从众人口中听到的说法,此时他瞧着神武帝的神色,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先皇并不是心甘情愿退位的?莫非先皇是被儿子以势相逼,不得不做了太上皇帝?
所以神武帝才如此忌惮他这个儿子?
耳边听见杜忠思终于说完了一整句话:“臣今日见过太子殿下。”
应琏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静待下文。
神武帝停顿片刻,才又问道:“何时,何地?”
“在永兴坊,具体什么时辰因为附近没有刻漏,臣并不清楚。”杜忠思做出极力回忆的模样,道,“臣听说永兴坊金风酒家新出的桃花酿风味绝佳,就闲走去那里吃酒,半路上遇见太子殿下,臣牢记着规矩,并没有攀谈,上前行礼之后便各自分开了。”
应琏微微闭了闭眼。
应该是他手下那些人打通了关节,给杜忠思递了消息,会是谁呢?
“哼。”神武帝冷冷地哼了一声。
应琏知道他不信,但,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们说的话,全部都对上了。
片刻之后,神武帝又开了口:“杜忠思,你在什么地方遇见的太子?”
“臣,”杜忠思知道这个回答万万错不得,谨慎答道,“臣不熟悉永兴坊,并不清楚具体地点。”
“竟是一样都说不出来。”神武帝淡淡一笑,吩咐道,“福来,今天跟着太子出去的人,全部押往掖庭,分开审问,核实太子的行踪。着人去永兴坊金风酒家,核查杜忠思进门出门的时间。张登仙,你去盘问永兴坊守卫和巡街武侯,核查太子和杜忠思在永兴坊何处相遇。李肃,你去核查太子和杜忠思进宫之后,是否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
他看着应琏,语速极慢,语气凉薄:“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倒要看看,是谁想要翻天!”
应琏脊背上泛起一丝彻骨的寒意,很快遍布全身,金阶之上的君主,他的亲生父亲,竟是像防备敌人一般防备着他!
殿前的宦官高声禀报:“陛下,太子少师窦义、太子宾客刘玄素、太子中允裴寂求见!”
赵福来看了眼神武帝,见他没有反对,忙道:“传!”
少顷,裴寂跟在窦义和刘玄素身后,疾步走进明德殿。
神武帝不等他们参加,便已经开了口:“怎么,都是来给太子求情的?”
“陛下,”窦义品级最高,纵然明知神武帝此时极是不悦,仍旧上前一步,躬身禀奏,“臣等不知太子殿下如何触怒了陛下……”
“不知道么?那么朕告诉你们。”神武帝打断了他,“今日太子应邀去长乐公主府,中途提前离开,前往永兴坊,私见杜忠思。”
应琏深吸一口气,分辩道:“陛下,臣没有私见杜忠思,臣与杜忠思只是半途中偶遇。”
“杜忠思辰初二刻入永兴坊,太子,”神武帝淡淡说道,“你是想告诉朕,他在永兴坊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就只为了金风酒家一杯酒?太子,朕还没有老糊涂。”
他的目光缓缓看过阶下众人,道:“朕已命人核查此事,既然你们都来了,也好,就一道等着结果吧。”
窦义还想再说,神武帝冷冷说道:“在核查结果出来之前,朕什么也不想听。”
裴寂在后面听着,心头越来越沉。虽然他极力周旋,但事发突然,要想抹掉所有的痕迹,肯定不可能,这一次,要出大事。
眼见神武帝并没有要应琏起身的意思,裴寂一言不发,撩袍跪倒在应琏身后。
窦义略一思索,跟着跪下,紧跟着是刘玄素,片刻后崔白入见,也跪下了。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神武帝接过内侍奉上的香露,小口啜饮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个时辰后。
李肃匆匆走进,上前说道:“启奏陛下,臣已经逐个审问过太子殿下和杜忠思入宫后接触过的人员,经查实,并未有人私自向他们传递消息。”
少顷,赵福来走了进来,上前回禀:“启奏陛下,经核实,杜忠思辰初二刻乔装入永兴坊,午初一刻有人替杜忠思在金风酒家定了一个雅间,但店中人均未见到杜忠思本人,午正一刻李肃赶到金风酒家时,杜忠思在内中吃酒。太子殿下巳正三刻离开公主府,午初一刻入永兴坊,午初二刻进入姜规的外宅,期间并未遇见杜忠思。”
应琏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期间并未遇见,那就只能在姜规宅中。
杜忠思心中一凛,他分明已经乔装改扮,为何还会泄露行踪?
裴寂闭了闭眼睛。能查出午初一刻到二刻之间两人不曾相遇,多半是有人早已经盯上了应琏,这个谎,圆不过去。
但,两人并没有被当场撞破,还有转圜的余地。
神武帝笑了下,语声清凉:“从入永兴坊到姜规家,一路都没有相遇,太子,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在哪里遇见的杜忠思?”
“臣,”应琏无可抵赖,硬着头皮说道,“臣是在姜规外宅附近遇见的杜忠思。”
“很好,杜忠思远在太原,杜忠思不熟悉永兴坊,可杜忠思却知道你身边的内侍外宅在哪里!”神武帝语气陡然一变,凌厉无比,“太子,你其心可诛!”
应琏嘶声分辩道:“臣不敢,请陛下明察!”
神武帝不再理会他,声音又快又狠:“杜忠思隐瞒行踪,私见太子,免去河东节度副使,收回持节,贬为永州司马,即刻赴任!”
“姜规引诱太子擅自外出,贬为寺人,脊仗一百!”
“杨士开藐视圣旨,不肯赴任,夺河间郡公爵位,贬为庶人,流放儋州!”
“杨万仞无故擅入宫闱,私见太子妃,赐死!”
杨万仞瘫倒在地,连句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立刻被侍卫拖了出去。
杨合昭脸色惨白,想要为家人求情,却知道此时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死死抠着手心,直到抠出血来。
神武帝站起身来,目光在杨合昭身上一顿,又道:“太子妃屡次辜负朕的期望,即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宜秋宫半步!”
他最后再看应琏一眼,迈步离开。
应琏跪在地上,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神武帝走出了明德殿。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看时,却是裴寂,跪在地上,双膝移动着想要过来搀扶他,应琏惨然一笑,低声道:“无为。”
话音未落,身子一晃,呕出一口鲜血。
裴寂慌忙上前扶住,正要吩咐传太医,眼前突然出现一副画面:应琏一身庶人服色,高挂在房梁之上,气绝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走剧情,下章放青娘出来~
第58章
入夜时分, 裴寂匆匆赶回家中。
裴适之在书房中等着,见面便问:“圣人怎么处置的?”
“太子受了斥责,太子妃闭门思过, 杜忠思贬为永州司马,杨士开流放儋州, 杨万仞处死, 姜规贬为寺人。”裴寂心头沉重, “圣人气犹未消,太子几次求见, 想要当面谢罪,圣人都不肯见。”
半晌, 裴适之道:“殿下太不谨慎了,内外那么多耳目……”
他沉吟着,道:“圣人一日不肯见太子, 这事一日就不算揭过。”
“大人,”裴寂试探着问道, “圣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
裴适之沉默着,许久才道:“圣人只怕在等。”
“等什么?”裴寂急急追问。
裴适之停顿了一下, 没有直接回答:“圣人常说, 太子手腕太软, 全不像他。”
全不像他。君主对未来继承人有这么个评价, 实在不能让人振奋。裴寂沉默着, 心头越来越沉。
应琏的确不像神武帝。神武帝恩威并施,封官加爵给的痛快,褫夺一切也只是瞬息之间,就拿杜忠思来说,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四五年间升到河东节度副使,与齐忠道、康毕力这些老臣并列,一夜之间又贬为永州司马,神武帝是赏是罚,从不手软。
这种雷霆手段,应琏做不到。他太宽仁,太重情,身边的僚属即便做错了什么,往往也只是略施薄惩,这一点,大约是随了静贤皇后。
静贤皇后谥号中的一个贤字,堪称贴切,试想哪个皇后会替宠妃抚养幼子?养得好,也是别人的儿子,养不好,落得一身不是,可静贤皇后面对惠妃的请求时,依旧接了应玌在身边尽心尽力抚养,若不是有菩萨心肠,如何能做到这点?
神武帝以刚,应琏以柔,神武帝看重手段,应琏更重人心,神武帝奢华豪阔,应琏平易简朴。
应琏的确不像神武帝,他不是一个能让神武帝满意的储君,但他肯定是一个比神武帝更能体恤民生的储君。神武帝好大喜功,连年征伐,土地金钱更是随手赏赐给宠信之人,如今长安附近可耕之田几乎全都在权贵手中,甚至连山林河湖也都被瓜分殆尽,百姓除了应付朝廷的税收,还得向权贵缴纳租税,长年累月下来,国库空虚,权贵奢靡,百姓积弱积贫,连着几年的水旱灾害时,户部连赈灾的米粮都只能勉强应付。
王公贵族得了好处,无一不乐在其中,唯有应琏数次进谏,请求还田于民,赈灾之时更是裁减东宫用度,拿出私库施粥施米。
裴寂心想,无论神武帝喜不喜欢应琏,但天授朝需要这样的君主,他也会竭尽全力,保住这位未来的君主!
裴寂思忖着,低声问道:“圣人希望殿下怎么做?”
裴适之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裴寂心里其实是明白的,神武帝在等,等着看这一连串的事情过后,应琏会不会改变以往的做派。
无论是一再惹事的杨家,还是暗自给应琏下绊子的惠妃,神武帝都心知肚明,甚至连处置紫宸殿那些守卫的宫人宦官,也许都是意在提醒,他需要应琏向他证明,应琏会按照他期望的路子走下去。
若是神武帝碰上这种事,他会怎么办?
裴寂想,若是神武帝,他不会给任何人拖累他的机会,更不会轻易放过背后暗算他的人。
应琏还是太仁厚,不肯舍弃杨家,是为着夫妇之情,没有还击惠妃,是顾忌神武帝。天授朝需要仁君,可若想成为仁君,应琏首先得保住储君的位置,得先登上那张御榻。
眼前立刻又闪现出那个画面,应琏一身庶人服色,挂在房梁上,脸色灰败,毫无生机。
裴寂无法确定,究竟是他太过担忧产生幻觉,还是,他又看见了前世。可若是再不做些什么,也许,幻觉也会成真。
毕竟,一个被废的太子,从没有能安稳活下去的。
一刹那间,裴寂想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宁可那个奸佞小人,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推着应琏逼着应琏,让他成为这场赌局中最终获胜的人!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裴适之问道:“你嘴怎么肿了?”
“我……”裴寂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捂嘴,反应过来时忙又放下,道,“没留神撞到了。”
“撞到了嘴上?”裴适之神色一凛,“这几天少出去乱走,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裴寂停顿片刻,才道:“是。”
裴适之横他一眼,道:“退下吧。”
裴寂走后,裴适之独自在书房翻查卷宗,不多时裴衡前来问安,裴适之随口问道:“三郎呢?”
裴衡怔了一下,道:“三弟从书房出来后就走了,说是东宫还有事,怎么,他没禀报大人吗?”
砰一声,裴适之摔了茶杯:“混账!”
裴寂独自踏着惨淡的月色,进入亲仁坊。
从不曾像此刻这般,这样迫切地想见她,想要她,渴盼着有她在身边时那种安稳笃定的感觉。
变革就在眼前,是死是生难以预料,他要在她身边。
裴寂一路策马飞奔,刚看到熟悉的门墙,早已经扬声叫道:“开门!”
郭锻很快开门,询问时带着惊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