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循着他的目光向边上看了看,道:“津阳门的事情之后,公主很担心我再有什么闪失,所以加派了人手。”
不,上次见到她时,她身边并没有这么多人,必定是有什么变故。裴寂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望着她鬓边已经平复的伤口,低声道:“郭锻跟着我一道过来了,改日让他来拜见你。”
沈青葙微微一怔,跟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郭锻带她走。
他果然也看出来了应长乐的异样。
沈青葙在心里叹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果然一样都不曾占,该怎么才能让应长乐改变主意?
“秋夜漫长,山中风景也与长安大不相同,娘子近来可曾趁月散步?”裴寂又道。
是要她趁着夜里散步时离开?沈青葙回想着方才与应长乐的那番说话,摇了摇头:“入秋后夜里太凉,我很少出去。”
裴寂眉心微动,她是没听明白他话里还有话,还是听明白了,但却不想走?难道是他猜错了,应长乐并没有软禁她?不由得又靠近一步,刚要开口时,便看见她身后的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侧耳倾听。
裴寂心思急转。不,他没有猜错,这些多出来的生面孔,的确是应长乐用来监视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应长乐为什么要这么防备她?
耳边不由得又响起那句话,到了那时候,他宁可让你死。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应长乐用她来威胁他的时候。
一刹那方寸大乱,裴寂定定神,低声道:“山里空气新鲜,到处走走散散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若是怕冷的话,就多穿些衣服。”
沈青葙望着他,摇了摇头:“舍人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太想走动。”
对不起,裴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沈青葙低低道了声告辞,迈步离开。
一炷香后,裴寂急急走进应琏的书房,压低了声音:“殿下,公主必然有变!”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啊今天,累死我了
第129章
中秋当天, 北苑上下尽皆追随应长乐前往承庆殿,唯独沈青葙被留在了望春院。
夜儿和小慈也被支走,院中内外全部换上了陌生的宫女、宦官, 但凡沈青葙走出房门,立刻就有人上前劝阻, 虽然并不曾以武力相逼, 但那神色语气, 也是绝不肯通融的。
沈青葙在窗前来回走了几遭,一颗心越提越高。看来, 应长乐计划的日子就在今天,一场注定失败的豪赌, 为什么她偏偏要执迷不悟?
身后蓦地传来几声轻响,沈青葙一回头,就见房中几个宫女紧闭双眼倒在了地上, 片刻后青衣的影子一闪,郭锻从帘幕后闪身出来, 低声道:“沈娘子,郎君命某带娘子离开!”
津阳门外,早起的长安百姓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每年中秋之时, 神武帝总会打开宫门, 赏赐上山的百姓御宴御酒, 此时百姓们遥遥听着行宫里传来的乐舞之声, 憧憬着领宴饮酒的盛事,步子不觉走得更快了。
津阳门内,应长乐亲眼看着公主府亲卫陆续混在值守的卫队中被监门卫放进来,这才一拂袖, 转身离开,宋飞琼快步跟上,低声道:“公主,沈青葙独自留在望春院,一旦动手,只怕刀枪无眼,伤到了她。”
“她是个认死理的,一旦带她过来,她多半会当着陛下的面吵嚷出来。”应长乐淡淡说道,“我已经加倍安排了护卫,一旦动手,会有人带她去安全的地方。”
宋飞琼犹自觉得心神不宁,低声道:“公主,此事……是否再妥善思量一下?”
“怎么,连你也要临阵退缩?”应长乐回头看她,目中冷光一闪。
“臣不是这个意思!”宋飞琼急急分辩道,“只是这次太仓促了,就连惠妃殿下也拿不定主意,况且臣始终觉得齐云缙不可信,或者可以寻一个更好的时机,借此机会试探一下齐云缙?”
“没有更好的时机,六哥一旦离开长安,再想回来就千难万难。”应长乐遥望着远处承庆殿的飞檐,嘲讽地一笑,“说到底,我不得不躲在六哥背后,打着他的幌子,才算师出有名。”
“公主,”宋飞琼一横心,“臣这就去安排,不过,齐云缙不能不防!”
“你放心,大头都在两府亲卫和李肃身上,李肃还是可靠的,只要他的人能控制……事情就成了。”应长乐目光沉沉,“我只让齐云缙对付东宫,牵制齐忠道,成败的关键并不在他身上,他坏不了大事。”
“是。”宋飞琼勉强压制住忙乱的心跳,低声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想得周到吗?应长乐望着前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沈青葙的话,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注定不可行。
然而,即便不可行,她也要赌上一回,她绝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坐以待毙!
望春院外,宫女宦官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几个青衣人手脚灵活,很快将人都拖进房中,关押妥当,郭锻蹲在墙头迅速张望一番,确定无人后一跃而下,低声向沈青葙说道:“沈娘子,失礼了!”
他抓住沈青葙的胳膊,提气一跃,早已跳到后墙之外。
几乎与此同时,沈青葙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连忙提醒道:“有人来了!”
郭锻扯住她急急向树后一躲,很快就见一队卫兵腰挎兵刃走过来,绕着院墙走到前面去了。
沈青葙松一口气,耳畔听见随风传来的鼓乐之声,承庆殿的中秋宫宴,已经开始了。
“沈娘子请随某来,”郭锻在树木丛中穿梭着领路,小心挑选着枝叶阴影隐蔽住身形,“我们须得尽快离开北苑。”
沈青葙苦笑一声,连裴寂都知道不对,提前做了安排,应长乐的谋划,怎么可能得手!她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看看离望春院越来越远了,这才低声道:“等出了北苑,麻烦你带我过去承庆殿。”
“沈娘子,”树影一动,裴寂闪身出现,“不能去承庆殿!”
沈青葙怔了一下,此时宫宴已开,裴寂原该跟随侍宴的,怎么会来到这里?况且他伤还没好,又何必亲身来冒险!
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沈青葙微微摇头,低声道:“我须得去见公主。”
“你劝不动她。”裴寂上前一步,低了头看着她,“那边即将生变,你不要冒险。”
沈青葙仰起脸看着他,一时间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半晌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公主府和庐陵王府都有人日夜监视,这几天两府亲卫分成几批陆续出城,赶往行宫,公主的用心,昭然若揭。”裴寂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他已经许久不曾与她离得这么近了,纵然此时情势危急,纵然随时都可能被卫士发现,然而此时看着她,那些国事大事统统都被抛在了脑后,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她。
裴寂情不自禁又近前一步,低下头时,鼻尖几乎能蹭到她发髻上微微散乱出来的几丝碎发,痒痒的,从鼻端直到心里,那股隐约的梨花香气突然浓了起来,曾经的耳鬓厮磨不防备间骤然浮上心头,裴寂的声音哑下去:“青娘……”
枝叶间透出来的日光被他修长的身躯阻挡,眼前暗下来,那股子沉香气味钻进鼻子里,又顺着鼻腔钻进心里,沈青葙一阵恍惚,他已经很久,不曾叫过她青娘了。
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远处隐约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巡逻的卫队来了。
“人来了!”沈青葙低低提醒一声。
裴寂一把揽住她,一同俯身,躲进一丛茂密的荼蘼背后。
荼蘼的白花早已经谢了,此时唯有浓绿的枝叶四下舒展着,中间零星藏着几个青色的小果实,沈青葙能感觉到裴寂的手有些凉,指腹挨着腰间的衣带时,带着点极细微的颤动。
沈青葙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然而这一刹那的时光却不受控制地倒流回了去年,那时她还困在他身边,他时常便是这样揽着她,爱意中掺杂着冷静的审视,她究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那样恋着她,又那样戒备她,还有偶尔会流露出来的,几乎有些接近敌意的冷淡。
为什么,要那样待她?疑问如同破茧而生的蝶,在即将逸出咽喉时,又被渐行渐近的步伐声强行打断,距离荼蘼花数步之外的小径尽头,卫队十人一列,快步向这边走来。
冷光一闪,躲在旁边树后的郭锻拔出了刀,加意戒备,裴寂默默地又俯低一些,伸臂将沈青葙整个护在怀里,青衣隐在青绿的树枝草叶之间,颜色斑驳相近,几乎分辨不出。心跳越来越快,心脏处的异样越来越明显,裴寂分不清到底是伤口的疼更多些,还是那难以抑制的悸动更多些。
有多久,不曾这样拥抱她了啊!便是此刻危险就在身侧,裴寂也丝毫察觉不到,唯有汹涌的爱意如同潮水,眨眼间已将他淹至没顶。
沈青葙蜷成一团,倚在裴寂怀中。脊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长久的生疏后突如其来,再次听见他熟悉的心跳。沈青葙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热,透过薄薄的绢纱衫子,滚滚热意丝丝缕缕透进她身体里,可他搂在她腰间的手却还是凉的,有点潮,还有点微微的颤抖。
他在害怕吗?沈青葙茫然地想,就连他,也会害怕吗?
卫队已经走到最近处,深红的衣襟随着步子微微拂动,从枝叶的缝隙里看过去,分外鲜明。裴寂又将怀中人搂紧了几分,霎时间无端想到应长乐那句话,你现在还觉得,到了那个时候,他宁可要你死吗?
不,便是要他再死上几回,他也绝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沈青葙听见了他清晰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快速强劲,这让她几乎有种错觉,觉得那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扯着她的心脏,一同用力跳跃。
几乎与此同时,她也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儿和血腥味儿,夹在沉香气味中,不绝如缕。沈青葙认得那药,是裴氏的天香膏,专治兵刃伤,那淡淡的血腥味,大约是他的伤还不曾好吧。
已经一个多月了,照理说伤口应该已经愈合,至少不会再轻易出血,可他带着重伤奔波千里,想必是根本没有好好休养,以至于直到现在,伤口还会出血。
心里某一处突然疼起来,荼蘼花丛之外,卫士深红的衣角一闪而过,快快往前去了,沈青葙终是忍不住,侧脸回头,低声问道:“你的伤……”
裴寂听见了她压得极低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向她低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些,未曾预料中,微凉的嘴唇擦过她额头的一角,如蜻蜓点水,蓦地尝到了久违的滋味。
所有的记忆在瞬息之间全部被唤醒,如春潮蔓生,秋夜月满,无法控制,也从压抑,裴寂的唇停在那里,忘了离开,也不想离开,淡淡的红色爬上眼尾,裴寂喉结动了动,声音喑哑到了极点:“青娘……”
他说话时,嘴唇蹭着小小一片肌肤,气息拂在额上,沈青葙一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片刻后急急转过了脸。
那点热意从他额头扩展,眨眼之间,已成燎原。心跳快到几乎不能忍,头脑中却有警钟突然敲响,一下接着一下,提醒她曾经的过往,和逃脱时的艰辛。
沈青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脱出了裴寂的怀抱。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紧绷:“我该走了。”
裴寂跟着起身,心跳快得厉害,身体抑制不住的,只想向她靠近。
却在靠近一步后,发现她立刻躲开了去,疏远戒备。裴寂握紧了拳头,巨大的欢喜兀地被哀伤冲散,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青娘,”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是喑哑,“变乱在即,你不能走,跟我一起才安全。”
“不,我要去承庆殿,”沈青葙转过头不看他,慢慢稳定着心神,“我得去见公主,也许,还来得及。”
她转身走出一步,随即被裴寂拦住,他伸了手想要拉住她,看见她的戒备的目光时,又捏紧拳缩回手,声音里带着微颤的气息:“青娘,公主意志坚定,你劝不动她,那边局势瞬息万变,你不要过去。”
沈青葙从他幽深的凤目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清晰渺小,牢牢嵌在他瞳孔里,无所遁形,这让她突然想到应长乐,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的图谋,她的野心,她暗中筹划的一切,都已经明明白白落在世人眼中,无所遁形了吧?
一场注定要失败的争斗,为什么还要竭尽全力?
沈青葙移开目光,声音涩着:“你们准备怎么对付公主?”
“太子仁厚,陛下又一向宠爱公主,只要公主心中尚存一丝亲情,不把事情做绝,”裴寂望着她,沉沉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探究她晦涩不明的心事,“应当,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么?沈青葙回想着那日应长乐决绝的神色,摇了摇头:“不,我要过去,现在去劝阻公主,也许还来得及。”
裴寂长长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当先向外走去,低声道:“我与你一道去。”
隔着高高的宫墙,他望向承庆殿的方向,低声道:“但愿公主能体会你对她的心意,悬崖勒马,一切都还来得及。”
承庆殿中。
“来不及了。”应长乐侧身向着惠妃,脸上笑吟吟的,仿佛只是说着不相干的事情,“亲卫已经入宫,李肃和齐云缙也得了命令,应该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外面的人,阿娘,我们回不了头了。”
惠妃美艳的脸失掉了大半的血色,少停,涩涩说道:“长乐,若是不行,你就推在我身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应长乐看了眼正与应珏说话,丝毫不知情的应玌,笑了一下:“阿娘,有时候我真羡慕六哥。”
惠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却戛然而止,不肯再往下说。
“长乐,”坐在正中的神武帝笑着问道,“在跟你阿娘说什么呢?”
应长乐嫣然一笑,恍若无事:“阿耶猜猜?”
“朕怎么能猜得到!”神武帝笑起来,“长乐,你说给朕准备了礼物,在哪里?为何一直不呈上来?”
说话时李肃悄悄从后面挪进来,右手稍稍露出袖子,向应长乐做了一个手势,应长乐会意,很快起身向神武帝走去:“放在偏殿呢,阿耶随我去看看吧?”
“什么好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神武帝笑着看她一眼,只坐着没动。
“七妹,”应琏含笑说道,“有什么好东西不能只偏了陛下呀,不如拿到这里,我们一道看吧!”
“那可不行,”应长乐已经走到神武帝近前,伸手去挽神武帝的胳膊,“要先请阿耶看了,才能给二哥看呢。”
神武帝另一手依旧捏着犀角杯,抬头看她,笑意从深邃的眼眸露出来:“什么好东西,连你二哥都不能看么?只给阿耶看?”
惠妃心中突地一跳,下意识地说道:“长乐,要么你就让人拿过来吧?我们一道在这里看。”
“那可不行,说好了只给阿耶一个人先看呢。”应长乐咯咯一笑,神色自若,“不过,阿娘可以跟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女儿备的礼物好不好。”
惠妃犹豫了一下,到底站了起来,应琏紧跟着站起来,笑道:“七妹这么一说,我倒更想去看了,七妹不会真要把二哥撵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