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主殿中一声长呼,却是宋飞琼:“公主当心……”
叫声戛然而止,紧跟着又是几声惨呼,里面夹杂着一道尖细的声音,明显是李肃,应长乐脸色一变,立刻执剑上前:“拿下圣人,敢有顽抗,格杀勿论!”
她急急向神武帝走去,刚走出一步,沈青葙再次挣开裴寂,死死抱住了她:“公主停手!公主!”
应长乐急怒之下,挥剑向她刺去,裴寂心胆俱裂,疾冲上前夺剑,那剑锋忽地一拐,堪堪停住,应长乐眉间戾气丛生,咬牙道:“沈青葙,我不想杀你,让开!”
纷乱之中,神武帝再次推开想要护着他的应琏,整个人毫无遮挡地对着应长乐,颤抖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混乱:“长乐,你难道要杀我?杀你阿耶?”
“我,”应长乐一时语塞,本是义无反顾,此时却又犹豫不决,“阿耶,只要你答应我,阿耶!”
刹那之间,两双相似的眼睛互相凝望,交换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半晌,神武帝当先开了口:“朕说过,朕从不受任何人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来人!”
豁朗一声响,屋顶上破开一个大洞,齐云缙飞身跃下,躬身向神武帝行礼:“启禀陛下,乱党已全数伏诛!”
应长乐大吃一惊。
几乎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无数杀声响起,偏殿的前后两门被一脚踢开,齐忠道一马当先,率领羽林军冲进来,高声道:“陛下,微臣前来护驾!”
他手起刀落,看准亲卫中领头的一个,连头带肩一刀劈成两半,鲜血溅了一地,狠戾的气势惊得那些亲卫一个个呆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厮杀。
“长乐!”惠妃被几个壮年宦官押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慌乱之极,“快住手,快住手!”
“七妹,”应玌被羽林军押着进来,惶急中带着茫然,“到底怎么回事?”
应珏紧跟着进来,手中长剑犹自滴着血:“陛下,贼人作乱,已全部伏诛!”
败了,果然是,一败涂地。应长乐紧紧握着剑柄,脑中突然冒出来沈青葙那句话,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注定不可行。
应长乐看了眼沈青葙,她被裴寂紧紧护在怀中,一双眼睛带着红,越过他定定地看着她。还真让她说中了,她招揽的这些,都是些势利小人,尤其是齐云缙。可笑她自负聪明,却还不如她看得清楚。
应长乐长剑的剑尖驻在地上,心头竟有几分轻松,果然是,注定要败,不过,她试过了,尽力了,总算不负此生。
前方人影晃动,神武帝径直走到她跟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应长乐下意识地一闭眼,那耳光带着风声,在她脸颊近前却又停住,神武帝呼吸粗重,龙目中一片猩红:“应长乐,朕的好女儿!朕的好女儿!”
“阿耶,”应长乐唇边带笑,慢慢看过惠妃,又看过应玌,最后停在神武帝脸上,“一切都是女儿一个人做的,阿娘和六哥毫不知情。”
“陛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做的!”惠妃泣不成声,“陛下,长乐是被我逼迫,陛下,一切都跟长乐无关!”
“是我做的,阿耶,你应当知道,六哥软弱无能,阿娘还一直盼着你能像从前那样宠爱她,他们都不像女儿这么狠心,唯有女儿最像阿耶。”应长乐轻笑着,仿佛事不关己,“阿耶准备怎么处置我?”
怎么处置她?神武帝眼中带着红,声音狠戾:“怎么处置你?你谋逆作乱,妄图弑君弑父,你,罪不容诛!”
应长乐看着他,依旧是笑:“是么?”
“罪不容诛!罪不容诛!”神武帝泄愤般的,接连重复了几遍,肩膀却突然垮下来,五指插进额前的头发,挡住了零星的泪光,“不过,念在你是受惠妃蛊惑,就……废为庶人,终身囚禁。”
“废为庶人,终身囚禁。”应长乐慢慢地重复着,抬眼看他,“阿耶,我的性子,怕是不能忍呢。”
“没有商量!”神武帝打断了她。
“阿耶当真要如此?”应长乐抬了脸看他,神色灵动,宛如幼时。
神武帝喉头哽住了,转过了脸:“长乐,以你犯下的罪过,朕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应长乐忽地一笑,断然举起手中剑,神武帝心中一凛,闪身躲开时,才发现那剑锋,是向着应长乐自己。
鲜血飞溅,落上眼前的龙袍,应长乐嫣然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不散的笑意:“阿耶,可惜,今夜不能一同赏月了。”
第131章
七天之后, 沈青葙领回了应长乐的灵位。
中秋当夜的一切已经找不到什么痕迹了,沾了血迹的帷幕地衣换了新的,浓郁的百合香昼夜焚烧, 遮盖着曾经浓烈的血腥味,只有中秋当天辛辛苦苦爬上骊山, 却只看到紧闭的宫门, 没有御宴也没有御酒的百姓暗地里嘀咕, 这个中秋跟往年,似乎很不一样呢。
谋逆之罪, 罪不容诛,应长乐无法像其他的皇子公主那样葬入天家陵墓, 最后在一处敕造的尼庵附近寻了一处墓穴,破土埋葬。
尽管她自尽之前将一切罪名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神武帝的哀伤和怒火却需要有人承担, 惠妃被废为庶人,幽禁永巷, 应玌同样被废,流放柳州。
至此,曾经赫赫扬扬, 几乎倾覆东宫的惠妃一系灰飞烟灭, 宋飞琼、李肃这些心腹亲信都在中秋当天被齐云缙杀死在承庆殿中, 惠妃的母族齐梁萧氏被流放岭南, 先前就已被贬的张径山被赐死, 就连应玌的妻族也受到牵连,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
沈青葙也几次被关押审问,只不过她始终未曾参与此事, 神武帝又念着她当时曾拼死阻拦应长乐,裴寂和齐云缙也暗中使力,最后终于无罪开释。
沈青葙捧着灵位慢慢走进北苑时,触目所见,都是空空荡荡,昔日的莺声燕语俱已化作尘灰,偌大北苑如同一个华美的坟墓,吞噬着所有的活物。
踏进应长乐的寝殿时,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山中的秋日潮湿多雾,几天没有人住,房屋就已经陈旧,沈青葙将灵位放在窗前的长几上,焚起一炉郁金香,跟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浓烈的香气夹杂着吹进来的山风,丝丝缕缕弥漫在四周,一切都还是中秋之前的模样,唯独人不在了。
肩上一沉,夜儿给她披了件薄氅衣,低声道:“娘子,回去吧,这里太冷,小心受凉。”
“是啊娘子,今天是头七,”殿中空旷清寒,小慈也有点怕,“这个日子,还是回去吧。”
沈青葙拢了拢氅衣的领口,看着仙鹤形香炉的鹤嘴里不断升腾的香烟,摇了摇头:“我想再待一会儿。”
月亮上来的时候,沈青葙依旧没有走,今晚的月亮不像中秋那天那样圆满,但依旧又大又亮,从窗户里照进来时,似乎近在眼前,沈青葙沉默着从锦垫上起身,又添了一炉郁金香。
都说头七的时候,死去的人会魂魄归来,留恋徘徊,那么应长乐的魂魄,会是什么模样?沈青葙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许是幻觉,觉得空气也突然冷了下来。
却在这时,身后吱呀一声门响,沈青葙顿时毛骨悚然,紧跟着却听见了夜儿的声音:“奴婢叩见陛下!”
脚步声轻微,神武帝慢慢地走了进来。几天的功夫,他明显瘦了一圈,眼睛眍下去,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丝,向来挺直的腰背也微微佝偻着,头一次在人前显出了衰老的模样,看见沈青葙时,神武帝的步子顿了顿,半晌才道:“是你呀。”
“见过陛下。”沈青葙行了一礼,默默挪过坐垫,放在神武帝身前。
神武帝便懒懒地坐了下来,眼睛看着窗下的灵位,一言不发。
郁金香一丝一缕,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沈青葙低头站在近旁,忽然想到,若是应长乐魂魄归来,会对这位阿耶说什么?
却在这时,听见了神武帝的声音:“朕这几天,总梦到和长乐一道赏月。”
他说话的声音沙哑疲惫,从未有过的软弱。沈青葙抬眼看他,他浓黑的眉毛低垂着,眉峰处突出几根长长的寿眉,却是灰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坚毅的下颌骨咬得很紧,却不可避免地显露着颓唐,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慢慢说道:“从有了长乐以后,朕每年中秋都与她一道赏月,只有今年没有。”
沈青葙蓦地想起,应长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叹息不能与神武帝一道赏月,这大约,也是父女两个从不曾说出口的一种默契吧。
神武帝依旧看着月亮,声音苦涩:“这郁金香,是朕让内府局为长乐单独制成,普天之下,只长乐一个人有。朕真是想不通,朕掏心掏肺地待她,她怎么能,怎么能……”
他低了头,抬手遮住了眼睛,肩膀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让沈青葙意识到,这一向强悍无情的帝王,在此时此刻,也无非是个遭女儿背叛,又亲眼目睹女儿横死的伤心老父亲。
明知道此时该当安慰宽解,沈青葙却忍不住问道:“陛下早就知道公主的打算?”
神武帝低低咳了一声,压住声音里的哽咽:“齐云缙当天就禀报了朕。”
果然是齐云缙。沈青葙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脸:“那么,陛下为什么不阻止公主?”
神武帝看着灵位上笔致流丽的长乐两个字,低声道:“朕不信,朕要亲眼看看,长乐到底会不会这么对朕。”
不相信么?抑或还有不甘心吧,否则也不会在最后拔刀相见时,依旧一遍遍追问。
沈青葙叹口气,声音里带了泪:“陛下,这种事,不能试。”
“也许吧。”神武帝觉得累了,拖着坐垫向床前挪了挪,整个人靠在床架上,从未有过的颓唐疲惫,“朕是真不能相信,这么多皇子公主中,朕一向最宠爱她,写字、骑马、拉弓、打鼓,哪一样不是朕手把手教她?朕对别的儿女,不,朕对所有人,都不曾像对她这么好过,就连她要杀朕,朕也不忍心杀她,可她,可她!”
他突然激动起来,消瘦的脸涨红了,声音嘶哑:“可她竟然这样待朕,还当着朕的面自尽,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朕没要她死,她怎么敢去死!!”
声线在最高处突然破了音,化成带着气声的呜咽,神武帝转过脸,淡白的龙袍袖子颤抖着,挡住了脸。
分明是别人的痛苦,沈青葙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痛起来,泪水滚滚落下,哽咽着说道:“公主一向心性高傲……”
怎么能容许自己失败?怎么能低下头被囚禁牢狱?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独一无二的父女情,在背叛中,在漫长的岁月背后被一点点被消磨,终成陌路?
也许死,是她深思熟虑后,为自己选的最好的出路,让一切都停在此时,她依旧是应长乐,天子最爱的女儿,天下独一无二的公主。
神武帝的嘶吼声打断了她的话:“朕难道就不是心性高傲?!”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终于不再掩饰,泪水顺着深陷的眼窝流下来,在月光底下映出微白的光,又极快地掩进蓬乱的胡须中,看不见了。
“朕是天子,还有什么能高得过天子的威严?”愤怒与哀伤烧红了神武帝的眼睛,就连哭声也带着恨,“可是朕当着那么多人,被她拿剑指着,她背叛了朕,朕最宠爱的女儿,唯独是她背叛了朕!沈青葙,你告诉朕,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沈青葙说不出话,只默默流着泪,跪倒在神武帝面前。
“就连这样,朕都没舍得杀她,”神武帝胡乱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可她竟然敢去死!她可真是把朕搁在火上烤啊,朕一手宠出来的好女儿!”
“陛下,”沈青葙哭泣着,断断续续说道,“公主应当也是,也是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陛下……公主她,也曾犹豫后悔过,那天臣亲眼见公主一直用陛下赐的羯鼓在奏《春光好》……”
“羯鼓?是了,朕赐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神武帝的目光四下找寻,最后落在帷幕后的羯鼓上,声音悲凉到了极点,“那鼓皮,还是朕亲手猎的白虎……朕这般宠爱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要反朕?”
沈青葙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羯鼓,那天与应长乐的对话历历在耳,她说:宠爱么?也许吧,像宠爱猫狗,或者宠爱小孩子一般。
“她为什么要反朕?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神武帝喃喃说着,如同自语,“朕待她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要反朕?”
沈青葙想着应长乐的话,低声答道:“公主事事都以陛下为榜样,心高志远,不愿困在闺阁之中。”
“可她是女子!”神武帝回过头看向沈青葙,“女子的本分便是如此,朕已经极是优容她了!”
女子的本分便是如此,所以,就连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吗?沈青葙带着一丝自己也不曾觉察的不甘,微微抬起了头:“臣斗胆问一句,假如陛下是女子,陛下能心甘情愿安于女子的本分吗?”
“放肆!”神武帝叱道,“怎敢对朕说这种话!”
沈青葙涩涩一笑,低下了头:“是臣失礼了,陛下并不是女子,怎么可能理解公主的困局?”
神武帝察觉到了她含而不露的嘲讽,脸色一沉:“长乐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沈青葙低声道。
“说!”神武帝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朕要知道,长乐为什么反朕?说!”
脸颊被他捏得火辣辣地疼,沈青葙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眼角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净,让她生出一丝怜悯:“公主说,陛下宠爱她,像宠爱猫狗,宠爱小孩子,她想要的,陛下从不肯给她,公主还说,不赌一次,她不甘心。”
神武帝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松开手,重重靠在床架上:“是朕错了,朕不该对她这么好,让她生出这许多妄念……”
是妄念吗?假如这一切只因为生而为女,就成了妄念,那么,到底是应长乐错了,是神武帝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沈青葙想不明白。
神武帝没再说话,只靠着床架低着头,默默想着心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那一炉郁金香焚烧殆尽,久到窗前的明月移上高空,渐渐看不见了,秋日的凉气透过厚密的地衣,一点点传进身体里,很快通身都是冰冷,沈青葙一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身,拿过架上应长乐素日常披着的一件披风,轻轻披在神武帝身上。
神武帝如梦初醒一般抬起了头,龙目中幽沉的微光打量着她,许久,抬手拢住披风,低声道:“以后别再过来了,朕已下令封锁此处。”
他一手抓着领口,慢慢起身向外走:“朕要去东都,你也跟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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