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皱着眉沉吟许久,一时也想不出能两全的法子,最后说道:“让苏延赏抓紧查察,你们也好好想想,到底还有没有更妥当的法子。”
东宫。
四门紧闭,裴寂压低声音向应琏说道:“康显通以前就曾传出过杀良冒功的勾当,这次既然是苏中丞查察,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康显通逃不脱罪责,殿下眼下需得想法子尽快把自己人安插进去,顶上空缺。”
“陛下一向宠信康显通,只怕不会轻易拿下他。”应琏思忖着说道,“况且临阵换将乃是大忌,哪怕是为了战事,康显通也动不得。”
“康显通是动不得,但此事既然陛下决定了要查,幽州那边就肯定会有人事变动,只要趁机安插上我们的人手就好。”裴寂道,“此战胜算极大,若是能推上去几个人,将来都是助力。”
应琏沉吟着,问道:“无为,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裴寂道,“狄知非与窦季婴。”
应琏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近来宫里的传闻,哂笑一下:“无为,你是当真觉得他两个合适,还是有别的缘故?”
“他两个最合适。”裴寂神色淡然,“一个是英国公的内弟,一个是英国公的儿子,于情于理,他们都会站在殿下一边,但他们又不是东宫嫡系,之前与东宫也没什么来往,况且都只是校尉之职,品级并不算高,也不至于引起陛下的猜疑,我素日里冷眼看过,狄知非勇武,窦季婴敏锐,在年轻一辈里算是出色的人物,只要让他们去幽州,必定能建功立业。”
难道真不是为了把狄知非支走吗?应琏心里想着,道:“也好,等明日我与英国公商议一下再定。”
裴寂从东宫出来时,顺着宫道,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尚宫局附近,红墙碧瓦的院落大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影,能看见院中一棵柿子树黄叶已经落了大半,枝杈中间累累垂着火红的柿子,红果黄叶棕黑的树干,漂亮得像一副彩墨画图。
裴寂忽地想起去年这会子柿子刚熟,他挑了好的带回安邑坊与沈青葙一道吃,她脾胃虚寒,柿子又偏偏性寒,原是不能多吃的,可她却很喜欢吃柿子,尤其喜欢熟柿子里那几瓣脆脆的心,他平素里对她的饮食十分精细,唯独那次见她眼巴巴的想吃,便心软没有拦着,不但由着她吃了一整个大柿子,还把自己那颗柿子的脆心也切下来给了她,结果到夜里时,她积了食不消化,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后来是怎么样了呢?裴寂又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枝头的柿子沉沉想着。后来他大半夜起来,到处找消食的丸药,又熬了姜糖水一勺一勺喂着她喝了下去,药力发散的慢,她肠胃难受又害羞不肯说,他看出来了,就将她抱在怀里,搓热了双手为她按揉,一直到晨鼓敲响时,她才稍稍好转,握着他的手睡着了。
裴寂不觉叹了口气。与她在一起小半年,她事事都极其克制,也唯有那一次,她偶然流露的嘴馋,像足了家中宠着养大的小娘子,让一向严谨的他心软不已,终是让她破了例。
如今柿子又熟了,可要想像上次那般带着她吃柿子,却是不可能了。上次她肚子难受过之后,他怕她年纪小嘴馋,便再三叮嘱了侍婢,又给她定下规矩,每天最多只许吃几瓣柿子的脆心,再不准吃完一整个,那时候想着的,是从此以后都要看好她,别让她为着嘴馋受苦头,如今想起来,哪有那么多天长地久?可笑当时,却真以为就是一生一世了。
裴寂又走近几步,隔着大门望着那棵柿子树,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却突然听见身后的宫道上传来她的声音:“臣自己来取乐谱就行,不用麻烦才人跟来。”
跟着是徐莳的声音:“我闷在宫里也怪无聊的,跟你一起逛逛,也算散散闷呀。”
裴寂回过头来,就见沈青葙同着徐莳,正沿着宫道往这边走,身后几个宫女抱着琵琶囊捧着衣包,徐莳头上还挽着高高的望仙髻,看这模样,似乎是徐莳要练舞,请了她去伴奏。
裴寂不觉上前一步,待要说话时,沈青葙已经看见了他,脚下步子一顿,徐莳也看见了,笑吟吟地打趣道:“那不是裴舍人吗?十一娘,怕不是来找你的。”
她是个爱说爱笑的活泼性子,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亲近之感,沈青葙与她师出同门,这些天里时常见面,又时常一个弹琵琶一个练舞,混得越来越熟识,说话也比从前随意了许多,沈青葙听她打趣,便低声反驳道:“宫里这么大,裴舍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未见得就是找我。”
徐莳抿嘴一笑,道:“不然我们打个赌?若他是来找你的,你就再给我编一首新曲子?”
话没说完就看见裴寂上前行礼,道:“参见徐才人。”
“裴舍人呀,”徐莳含笑瞥了沈青葙一眼,“来找十一娘的?”
裴寂道:“回才人,臣有句话要跟沈司言说一声。”
徐莳且不回话,只笑嘻嘻地看着沈青葙,歪了歪头:“十一娘,你欠我一首曲子,别忘了哟!”
她带着侍婢往边上等着,这才向裴寂说道:“快些说吧,我还约了十一娘一道练舞呢!”
到这时候,裴寂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看沈青葙并不理他,径直往尚宫局里走,裴寂连忙跟上,低声道:“青娘,柿子熟了。”
沈青葙怔了一下,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是要说什么?不由得抬头看他,裴寂回望着她,道:“那东西性寒,你虽然爱吃,但吃多了又要难受,还是像从前那样,每天吃几颗脆心就好,既能解馋,又不至于积食。”
沈青葙顿时想起去年吃多了柿子积食,半夜里翻来覆去难受的情形,脸上顿时一红,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边上的徐莳听见了,嗤的一笑。
沈青葙脸上越发红了,又听裴寂说道:“你近来吃得可还习惯?胃疼的旧疾没有再犯吧?”
沈青葙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口气说了下去:“没有。”
“那就好。”裴寂松一口气,“尚宫局夜间时常要上值,你记得备些点心,饿了的时候随时点补一些,或者备些热汤饭更好,再过几天宫中就该用炭火了,把饭食用个陶罐装着,上值时放在炭火边上煨着,随时吃都是热的。”
所以他平时夜间上值,也是这么弄的吗?沈青葙心里想着,迈步跨过尚宫局的朱漆门槛,回头说道:“我要进去取乐谱了,裴舍人若是没有别的事,还请自便吧。”
她独自走了进去,裴寂站在原地等着,片刻后见她取了乐谱出来,与徐莳并肩低语着,往九洲池的方向走去,裴寂忍不住跟上两步,就见她微转了脸看他,瞳仁黝黑,盛满了晦涩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搞不定老婆,就先搞定情敌。
裴寂:条条大路通罗马!
第144章
九洲池是紫微宫中最大的一个湖泊, 足足占了紫微宫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因为引了宫外的活水进来,因此池中常年水色碧清, 水中又有许多鱼虾藻荇,是宫中极佳的一处风景。
此时沈青葙坐在池边的白石上, 怀抱琵琶飞快地拨弹, 乐声越来越急, 越来越高,徐莳趁着乐声飞快地旋转, 舞衣下摆旋成了一朵层层叠叠的花,最终铮一声响, 沈青葙收拨归心,琵琶声戛然而止,徐莳旋转的姿态也几乎同时停住, 定格成一个飘飘欲飞的姿态,神武帝带头鼓掌, 赞道:“好!”
他走到近前递了一方帕子给徐莳,含笑问道:“莳花儿,这是你新编的舞?”
“是呢, 是前阵子看船娘在池上划着小船打理枯荷叶莲蓬, 心里有所感触, 所以请十一娘给我编了曲子, 我又编了这么一支舞, 唤作《采莲子》,”徐莳接过帕子轻轻擦着额头的汗,娇声道,“陛下看好不好?”
“很好, 曲也好舞也好,”神武帝微微笑着,“不过舞衣的颜色有些不对,若是用深碧色,下摆裁成荷叶的模样,再用金银线绣上纹饰,模仿荷叶的脉络,那就更妙了。”
“陛下说的是!”徐莳欢喜地一拍手,“我这就吩咐她们去裁!”
“还有这曲子,青葙,你过来,”神武帝向着沈青葙招招手,“也有几处要改一下。”
沈青葙连忙抱着琵琶走过来,神武帝记性极好,回忆着方才听过的曲子,指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沈青葙一边听,一边拨着琵琶照他说的现改着,偶一回头,就见徐莳独自蹲在九洲池边,伸手撩着池中的水出神,就连裙角被风吹得浸到了水里也没发觉。
神武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呵呵地笑了起来,向沈青葙说道:“你看她,做事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的,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快步走到近前,伸手拉起徐莳的裙子,笑道:“裙子湿了都没发觉,你在想什么呢?”
徐莳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我想起陛下八年前驾幸东都,过年时我跟着阿耶进宫朝贺,为着看陛下一眼,不小心掉进了这九洲池里。”
“八年前,”神武帝回忆着说道,“是了,那次朕在洛阳住了将近两年。”
他一双龙目瞧着徐莳,笑意盈满唇边:“原来你那时候就见过朕!你那时候,肯定没想到将来会嫁给朕吧?”
沈青葙在边上听着,见徐莳虽然在笑,脸上却丝毫不见喜悦,反而有点郁郁之色,不由得留了神。
徐莳摇摇头,轻声道:“其实那次我并没有见到陛下,人太多了,我阿耶品级不高,所以我排在很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听说陛下要到瑶光殿赏雪,我那时候调皮,就拽着阿兄偷偷溜到九洲池,想从冰面上溜过去看看陛下的模样,谁知道冰面没有冻结实,忽然裂了一个大口子,我跟阿兄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瑶光殿是建在九洲池正中央的一座大殿,夏天观水乘凉,冬天赏雪看冰,风景十分宜人,神武帝听徐莳说的有趣,伸手挽住她的手,打趣道:“原来莳花儿这么喜欢看朕啊!那好,朕以后多陪着你,让你天天看,夜夜看,如何?”
徐莳轻轻笑着,道:“好呀。”
沈青葙心细,总觉得徐莳的声音有些发颤,忍不住问道:“才人后面是怎么脱险的?”
徐莳转回头看她,眼圈有些微微的红:“我阿兄死死托着我,再后面,刚好有人路过,听见呼救声就救起了我们。”
“哦?”神武帝接口说道,“朕怎么记得你只有两个兄弟,并没有哥哥,难道是朕记错了?”
“陛下没有记错。”徐莳低了头,忍了多时的眼泪掉下来,声音哽住了,“我阿兄一直泡在冰水里托着我,来人时也让先救我,他在水里泡了太久,后面得了肺病,已经不在了……”
沈青葙连忙递上帕子给她擦眼泪,神武帝极少见她这么难过的模样,心中十分怜惜,想了想说道:“你阿耶如今还是洛阳令吧?”
徐莳擦着眼泪,低声道:“是。”
“他勤勤恳恳多年,也该往上提提了,青葙啊,你现在就拟旨,免去徐乾洛阳令一职,改任……”神武帝想着朝中现有的空缺,沉吟着说道,“就去户部吧,改任户部度支郎中。”
度支郎中主管天下租税,实打实的实权官,徐莳知道神武帝大约是因为她说徐乾当年品级不高,才使得他们兄妹两个挤不到前面,看不见皇帝,弄出这么一件惨事,一时间又喜又悲,连忙行礼下去:“妾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神武帝拉她起来,起手给她擦了眼泪,低声哄着她,“那些事都过去了,如今你是朕的爱妃,这瑶光殿、九洲池都凭着你走动,就连朕也由着你看个够,快别哭了。”
徐莳望着他,含泪带笑,点了点头。
小宦官飞快地跑去取了纸笔,沈青葙就着水边的亭子,很快拟好了任命的敕书,双手捧着给神武帝过目,神武帝看过一遍,点头道:“很好,这次并不用修改,你再抄一份,着人送去中书省流转。”
待到抄录完毕,递给身边的宦官后,沈青葙抬眼一看,徐莳正挽着神武帝胳膊沿着水边散步,两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传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了,很是想念爷娘,陛下,我想回家里去看看,好不好?”
“命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吧,”神武帝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回家去住两天也行,以后若是想念爷娘,就让你母亲进宫来陪你说说话。”
“陛下待我真好。”徐莳一歪头靠在神武帝怀里,心满意足。
……
到宫中供炭的时候,除了徐乾晋升度支郎中之外,徐莳的两个兄弟也都得了官职,徐莳封妃的事情也开始布置,以神武帝的意思,是想册封徐莳为贵妃,然而无子便封为贵妃,历来不曾有过先例,因此被挡在了礼部那里,反复商议不决,一天天拖了下来。
自从惠妃出事,后宫已经多时无主,贤妃虽然位份最高,但一向并不管事,如今徐莳一枝独秀,隐隐成了后宫之首,她年轻活泼,极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感,料理各项事务又极利落分明,大事上从不含糊,是以神武帝越看越满意,不等封妃的事情放定,便把后宫事务交给了徐莳打理。
因着这些变动,沈青葙一天比一天忙起来,每日里不是处理神武帝交办的差事,就是帮着徐莳料理后宫文书,时时还有尚宫局的事情找过来要她处置,经常刚到仙居殿,徐莳那里就打发人来寻,到了徐莳那里,尚宫局的人又找来了,虽然忙得厉害,然而见得多办的多,能力与经验都是迅速增长,沈司言能干的名声非但传遍了内六局,就连前朝的官员们也都有所耳闻。
这天徐莳又请她过去帮着参详冬至里后宫赏赐的事,待定下来后,沈青葙正要回去拟出明细,刚走到司言的公廨,就听见里面有人正低声说着话:“……沈司言每天忙得不见人影,司里的事可怎么办呢?”
这声音她认得,是典言张玉儿,两名典言虽说都是司言的下属,不过平时里各有侧重,王秀主要跟着她办差,张玉儿主要跟着叶轻素,是以沈青葙跟张玉儿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此时认出了她的声音,下意识地便停住了步子,又听王秀道:“她虽然忙,但司里的事情也从没有落下过,就是老找不到人,怪不方便的。”
“姐姐真是个好人,”张玉儿轻轻叹着气,“这司里的事到底是谁在做……不过姐姐,该忍还是得忍,沈司言如今这么得陛下和徐才人的宠信,万一惹她不痛快,传到陛下耳朵里,对姐姐的前程也不好。”
王秀停顿了片刻,才道:“她倒是真没有落下司里的事……”
张玉儿悠悠一声长叹,打断了后面的话。
沈青葙微哂,原来这尚宫局中,竟也有这许多暗流涌动。张玉儿是跟着叶轻素的,她虽然可以直接处置,但就怕跳过了叶轻素,引起不必要的龃龉。
沈青葙折返身走去边上叶轻素的屋子,叶轻素正坐着处理文书,看见她时笑着问道:“怎么这会子来了?”
沈青葙走到近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有人在我屋里说话呢,我想请姐姐也听听她说了些什么。”
她伸手拉起叶轻素,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窗外站定,张玉儿的声音很快传进耳中:“不过姐姐也别太老实了,得了空也稍稍向两位尚宫透个风才是,免得姐姐白填在里头替她做事,两位尚宫都不知道你的辛苦。”
又听见王秀期期艾艾的声音:“也还好吧,她也没少做什么,没要紧跟两位尚宫说。”
“倒不是为了背地里说人是非,”张玉儿道,“我就是想着姐姐做了那么多,该让两位尚宫知道知道,当然,若是姐姐不愿意计较的话,不说也好。”
叶轻素老于世故,听了这几句话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着脸一把掀起了厚厚的门帘:“张典言,既然你清闲得到处嚼嘴,那就办一件差事吧。”
她看着张玉儿故作镇定的脸,慢慢说道:“把沈司言这一个月里办的所有不涉密的文书,你都抄上十遍。”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周末的万字更新目前还没有一个字……
第145章
入夜时, 四周安静下来,银霜炭在炭盆里明明暗暗地燃烧着,陶罐里装了半罐鸡茸粥, 靠在炭火边上煨得热热的,沈青葙手里拿着笔, 正在仔细核对赏赐明细, 王秀涨红着脸走过来, 吞吞吐吐说道:“沈司言,白天的事是我错了, 我不该在背后议论沈司言。”
“谁能背后不被人议论呢?我倒是不计较这个。”沈青葙放下笔,看着她正色说道, “不过王典言以后与人结交,还是要擦亮眼睛才行。”
王秀有片刻怔忪,跟着意识到她是在说张玉儿, 连忙分辩道:“沈司言误会了,张典言并不是那个意思, 她,她只是怕我吃亏,所以多说了几句, 沈司言千万不要误会她啊!”
误会么?沈青葙倒不觉得是误会, 不过张玉儿每一句话都打着替王秀着想的旗号, 王秀被她哄得久了, 也就难怪到现在还看不透。沈青葙淡淡一笑, 反问道:“是么?”
“是的,”王秀急急说道,“张典言人挺好的,她只是误会了沈司言, 也并没有说什么,如今叶司言罚了她,她已经知错了,沈司言就千万别再怪责她了!”
人挺好么?沈青葙又是一笑,点了点头:“你这般真心实意相待同僚,很是难得。”
王秀听她的语气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心里忐忑起来,还想要分辩时,又听沈青葙说道:“不过,能当面向你说的,未必是真心话,要想知道一个人待你如何,还要看她在背后如何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