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昌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因为情绪的激动,胸膛仍呼吸不畅地一起一伏。
江燃虚握着掌心,绵密笔直的眼睫铺展下垂,情绪晦暗不明。
老人稍显吃力地抬头,骨瘦嶙峋的双手推着轮椅,颤颤巍巍又缓慢地向自己的孙子一点一点移过去。
这个他曾经亲眼看着长大,悉心栽培的少年,如今已变成他陌生的模样。
似乎有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横亘在爷孙俩面前。
孟玉的死便是那条看不见的鸿沟。
江燃冷眼看着老人离自己越来越近,沉黑的眸子无波无澜,直到轮椅慢慢停在他面前。
江昌国的喉咙干涩发紧,呼吸都费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此时就连坐着,都要咬牙强撑一口气。
老人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皑皑白雪,眉目间的褶皱显得愈发苍凉。
他的眼神空洞了几秒,似是在回忆往事,而后语速很慢地开口:“江燃,我知道你恨江毅。”
“也恨我这个当爷爷的。”
江昌国的语气沉重,呼吸不稳,却无比清晰冷静,心里放着一盏明镜。
江燃面色冷淡地看向他,攥紧的拳头手背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
江昌国虚弱地靠着轮椅,脑袋无力地稍稍倾斜,浑浊黝黑的眼底倒映出窗外旋转飞舞的雪花。
老人眉眼间的威严肃静褪去,此时多了几分外人不曾见过的忏悔和无奈,呢喃道:“你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a市这样漫天大雪的天气不常见,江燃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样的日子自然记得清楚。
江昌国的脸色愈发苍白,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声音也带了一分微不可察的哽咽。
“如果不是我......或许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更不会带着你自杀...”
江燃望向老人隐约泛红的眼眶,眸光微动,像是看到一出前所未见的好戏。
他神情倦怠地掀了掀眼皮,稍扬的眼尾满是讽刺。
“您这是做什么,鳄鱼的眼泪?”
他喉结滑动,声音低沉又沙哑。
江昌国并没有因为江燃的讽刺变了脸色,反而深深地低了低头,两手捂面,崩溃的神态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愧疚。
“.....有些事,我总是明白得很迟,也想过弥补.....”
江燃无声地移开视线,冷峻的面庞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一直以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像挥之不散的噩梦,后来发现,时间这个东西奇妙又强大。
那般强烈的恨和恐惧,也能一点一点被抹平。
或许是从余漾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天开始,江燃才知道,女孩的笑容胜过一切晦暗不堪的往事。
他活在泥潭里够久了,偶尔得到一束阳光的照耀,便想拥有那轮太阳。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靠近,越是胆战心惊。
最终,他还是输给江毅,输给孟玉,输给面前的老人。
拒绝了那轮太阳,也拒绝了那束光照亮他心底阴暗一角的机会。
江燃垂眸,注视着落地窗外那抹摇摇晃晃的旗帜,寒风肆意呼啸,凌冽刺骨,仿佛也从他胸口走了一遭,冷意蔓延进四肢百骸。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燃没资格替谁原谅,更没想过原谅谁,其中包括给了他生命的父母,还有悉心栽培他的爷爷。
如果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他宁愿重新来过。
不是生在江家,而是寻常人家,那样他起码是个正常人。
如果有幸遇到余漾,他们后来的故事也许不会是现如今这个局面。
江昌国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江燃,心脏一点一点地下坠,那些祈求原谅的话显然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孟玉自杀的那天,也是这样冰冷刺骨的大雪天。
空气里寒意森森,整座城市被厚重的冰雪覆盖,沉寂又安宁。
江燃永远忘不了,那晚女人倒在诡异鲜红的血泊中,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湿潮的冷空气里,鲜血慢慢染红了地上的皑皑白雪,蔓延出昳丽悲凄的纹路。
江毅和孟玉交往的时候便受到江家的一众反对,直到两人走到结婚这一步,江昌国的态度依旧没有松动。
老人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对他的事业有帮助,而不是娱乐圈整日抛头露面,在舞台上跳舞唱歌的女明星。
江昌国眼里,孟玉并不是什么乐坛天后,她跟古代那些卖弄风骚的戏子没什么区别。
尽管江昌国反对,但江毅仍是铁了心要娶孟玉,争执不下后,双方只好作出退让。
孟玉可以嫁给江毅,但必须放弃音乐,退出歌坛,以后安安分分做江太太,在家相夫教子。
于是孟玉在事业鼎盛时期退出歌坛,在梦想和爱情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可惜,现实不是言情小说,恋爱的激/情终于在平淡如水的日子中逝去。
孟玉怀孕不久,江毅慢慢暴露出本性,私生活混乱,接二连三的桃色新闻被有心人扒出。
孟玉信以为真的爱情,被江毅一个又一个暧昧对象击碎,从三线女星到秀场嫩模,江毅换女人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快。
夫妻俩为此吵过无数次,江毅碍于舆论压力,每次都会低头认错,可私底下莺莺燕燕从未断过。
就在江毅厌倦这段婚姻,对孟玉保留一丝愧疚的时候,他无意中得知孟玉的精神病史,婚姻中早已出现的裂痕因这个消息直接瓦解。
江毅试图与孟玉和平离婚,给彼此留一分体面,但孟玉依附江家太久,而且已经有了江燃,她不想让儿子失去父亲,所以固执地不肯离婚。
尽管孟玉亦步亦趋,给他无数次机会,但江毅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
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出现在媒体面前,上演一对恩爱夫妻,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虚假到了骨子里。
江毅在外代表的是整个江氏,为了面子和家族企业,他只能跟孟玉维持表面和平。
直到某天,第三者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登堂入室。
冉芳龄和女儿的出现,成了压垮孟玉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冉芳龄一来便以江家女主人的姿态面对孟玉,她就是江老爷子眼里,那个与江家门当户对的女人。
某日,江毅去幼儿园接江燃回家,当孟玉看到自己的儿子站在冉芳龄身边,整个人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疯了似的冲过去,将江燃拽到身边,她谩骂冉芳龄的同时,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深怕这个第三者夺走她的丈夫,还会夺走她的孩子。
一场冲突之后,江毅只当孟玉是个疯子,带着冉芳龄扬长而去。
没过多久,孟玉的精神状态开始不稳定,她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除了江燃上学的时候,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掌控欲近乎病态,尽管那时的江燃还是个半大点的孩童。
起先家里的佣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反常,孟玉意识清醒的时候,会教江燃读书写字,唱歌弹琴,意识混沌的时候,江燃便成了她情绪失控时的发泄对象。
那时的江燃总满身是伤,被关在狭小的阁楼里,听着孟玉恶毒的诅咒,却没有人可以救他。
孟玉恢复理智后又变成那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儿子嚎啕大哭,一边问他哪来的伤,一边不断重复着那句:对不起。
后来孟玉发病越来越严重,她将江燃推进了两米深的泳池,在岸边冷眼看着那道幼小的身躯在水中挣扎,却无动于衷。
家里的阿姨听到叫喊声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及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江燃。
事情立刻传到江昌国耳朵里,老人勃然大怒,直呼荒唐,于是将孟玉送去了疗养院,此后几年对其不闻不问,更不允许江燃见她。
拥有这样的儿媳,似乎成了江家的耻辱,就连江燃也不知晓自己的母亲被关在什么地方。
为了江家的名誉和地位,江毅对外隐瞒了妻子的病情,私底下终于签了那份离婚协议。
后来某一年的春节,江老爷子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说起孟玉的病情有所好转,希望能跟自己的儿子见一面。
江昌国有了恻隐之心,终于松口,答应让江燃见孟玉一面。
江燃到现在都记得,那晚的雪下个不停,像是吹出的肥皂泡沫一般,稀稀拉拉的坠落。
江燃终于看见了孟玉。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瘦骨嶙峋,像是营养不良,江燃差点认不出她的模样。
彼时的孟玉早已不是江燃记忆中那个笑眼温和,红裙曳曳的女子,而是穿着一身浅色的病号服,面色苍白如纸,瘦削的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一副病态的模样。
孟玉看到江燃的第一眼,眼眶通红,很快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她仔细端详着江燃的脸,会哭着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叫不够,又像陌生人一般,看他时眼神躲闪,似乎在他身上看到某个熟悉的影子,眼里满是克制不住的憎恨与厌恶。
孟玉并不像医生所说的那样,病情有所好转。
女人仍旧疯疯癫癫,看着面前的男孩时哭时笑,被身旁几名医护人员控制着。
女人挣扎间,江燃终于看清她左腿空荡荡的裤管。
那里只有单薄的布料,什么也没有。
对于孟玉被关禁的这些年,江燃对母亲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孟玉曾无数次尝试逃出去,却被江家的人抓回来。
江老爷子也从未告诉过他,孟玉为了见他一面,逃跑时从高楼坠落,不幸摔伤,为了保命只能手术截肢。
曾经歌坛耀眼的巨星,如今却坠落深渊,再也站不起来。
那天傍晚,江燃留在孟玉身边,女人的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混乱,但怀里永远抱着那把陈旧的定制吉他。
只是上面出现太多裂痕,琴弦也断了几根。
江燃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发疯,又看着她抱着琴痛哭流涕。
脑海中对母亲仅存的记忆,如今被现实的满目疮痍所替代。
孟玉会对他破口大骂,把他当做江毅,恨不得将他撕碎,理智恢复后,又会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妈妈。
见到心心念念的母亲,江燃的反应却出奇的怪异,不知该难过还是该开心。
那时他年纪尚小,却第一次体会到心酸,原来比恐惧更可怕。
江燃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病房里的窗户大敞开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扬起厚重的窗帘。
孟玉当着他的面,砸了那把心爱的吉他,又颤颤巍巍地试图将它拼凑完整。
江燃的脑子浑浑噩噩,接过孟玉递给他的一杯水后,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身旁的动静吵醒,模糊的视线中,女人佝偻着身躯,吃力地将昏迷中的他拖向阳台,又用一根长绳,将两人的手腕牢牢地绑在一起。
迎面而来的寒风似刀割般划在脸上,江燃的意识慢慢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耳边传来女人梦呓般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