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阁老和严嵩一晚上交谈,用十多天交代好南海事务,正好严嵩的谈判也进入尾声,他给皇上发回京的请求,只等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签订合约。
皇上看完桂萼和张璁的信件,先放下。再看杨阁老和严嵩的信件,瞪大眼睛。
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签订合约,可以。可是西洋人在大明是什么身份?怎么管理?给不给登陆上岸……皇上的心里,这都不是事儿,红毛绿眼睛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都一样。
可对于大明人来说,大不一样。杨阁老和严嵩,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和西洋人争论不休,迟迟不能签订合约。
皇上:“???”特别是严嵩说,那随船到来的西洋女子,非常不懂礼仪,都不裹脚,和男子一起不避讳……皇上更是看的迷迷糊糊。
皇上上次说要召见西班牙总督,严嵩说,西班牙人野蛮不知道跪拜礼,等学会三跪九叩……
皇上:“????”其实皇上最感兴趣的是,博洛尼亚大学代数学、几何学教授,意大利数学家费罗,发现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这个事情。
好学·皇上对一元三次方程好奇。对比大明算法,王文素的《算学宝鉴》,意大利帕乔利的《算术、几何、比与比例集成》……皇上发现,意大利,好好,喜欢。
“王文素,你看看意大利的数学。”皇上找来王文素和章怀秀,“朕要鸿胪寺的人配合你们翻译出来,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二元方程、一元四次方程。”
王文素惊喜,翻着书光看图就呈痴迷状态。章怀秀心里苦,不知道皇上为何找他,他是文科,几何代数真不好……可他又不敢说。
皇上满怀期待:“朕看好你们哦,加油哦。还有这本达·芬奇的《绘画论》,等朕看完,再给你们看。”
“臣谢皇上,臣马上回去学习。”王文素行礼退下,抱着书跟抱着金砖一般。
章怀秀磨磨蹭蹭:“皇上……臣在研究铅笔……”
皇上小手一挥:“爱卿忙不过来,朕的玩伴们都给你帮忙。”
章怀秀的眼泪要出来,却只能含泪谢恩——《算术、几何、比与比例集成》!皇上!臣已经不高考很多年了嘤嘤嘤!!!
章怀秀小媳妇一样退下,看得皇上忒奇怪。皇上处理完其他信件,拿着这两封书信去找徐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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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桂萼和张璁的书信说,他们到达湖广后,根据不同情况划定区域,现在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流民土匪最多的地方,剿匪、丈量土地,挖出来所有隐瞒不报的土地,世家士族们超额占据的土地,宗室皇亲们挂名的田庄……
本来进展很好,即使遇到几番下毒刺杀,可都是安全无恙,侍卫们仆从们也都没有伤亡……可是他们遇到一些忠心于世家的奴仆,他们情愿顶罪,也不愿意分土地,他们情愿做奴仆……
此其一,这是世人的一贯想法,宰相门前七品官,平头老百姓,还不如一个大家族的奴仆好过日子,要不那么多人要做皇家奴仆,抢着自宫?即使谁都知道奴仆是为奴为婢……
桂萼和张璁建议,此事牵扯到民风,土地改革的进程不放缓。但方法要变,需要宣扬一些思想,整顿一些民风——要老百姓知道,大明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也是可以好过,可以有希望……读书科举、做工做商。
皇上对此模糊明白,书本贵,笔墨纸砚贵,求学的机会更贵……一般人家供应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贫困人家压根供应不出来,大户人家垄断的,不光是土地,还有书本、老师……琴棋书画等等各种教学资源。
皇上又想到大明贫富差距拉大的事儿。针对思想文化方面,皇上就又想到,徐景珩说大明理学日落黄昏,对心学不予评价的事儿。
当然,这对于皇上来说不是大事儿。而是信件的末尾,桂萼和张璁说,他们在湖广听到一种声音,说王守仁在河套打仗,很可能打一年半载,因为王守仁担心皇上“鸟尽弓藏”,王守仁也要阻止湖广土地改革……
皇上相信王守仁老师,但皇上担心王守仁老师为难。
皇上“咚咚”小跑。徐景珩在书房外间,正在看一副字,桌子上也有几封信。皇上一眼看到那副狂草,眼睛一亮。
这是一首《闲居秋日》:“逃暑因能暂闭关,未须多把古贤攀。并抛杯勺方为懒,少事篇章恐碍闲……浮生只说潜居易,隐比求名事更艰。”
皇上看得模糊明白,小眉头一皱,随即松开。
祝枝山与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都是好友,且都嗜酒如命。尤其祝枝山和唐寅意气相投,玩世狂放。只唐伯虎主要精力在画上,祝枝山能诗文,尤工书法,名动海内。
而祝枝山给皇上的印象,更喜欢哲理的思索,对传统理学的批判也更深刻,也更理性和果敢。偏偏他也是大大方方的,所著《浮物》一书,竭力非议儒家六经,思想的锋芒显露无疑……
他和徐景珩说:“隐比求名事更艰”……皇上看看这幅手书,看看徐景珩,看看徐景珩,看看手书……
那个小样儿,叫徐景珩脸上全是笑儿。
徐景珩满面笑容,放下手书,牵着皇上的手在圆桌上坐下来,拿过来皇上手里的书信——皇上立马眉眼欢笑,拿过徐景珩的其他书信,一封一封地看——眼睛瞪圆。
都是大明当今的名人大家寄来的,有书法,有画儿,有酿酒师,有瓷器、医学……除了各自领域的一些事情外,都是类似祝枝山的意思,甚至还有人劝说徐景珩,回去南京闭关禅修!
还有一个给徐景珩推荐老道炼丹!
皇上气啊,横眉竖眼的,小眉毛一根根竖起来。
余庆在里间探头,从里外间隔断的纱帘中,隐约看到皇上和指挥使的身影,感受到皇上的那股子“杀气”,一动不动地装乖。
皇上气鼓鼓地转身:“送过来!”余庆立马端着托盘进来——朝鲜今年又提前来贡,送来一些好人参,皇上就吩咐给指挥使用,还根据太医的说法制定一个少食多餐的方法,一日五餐·徐景珩,到了用午休前的参汤时刻。
徐景珩放下书信,面对小瓷碗里乳白色的参汤,闭眼,一口气喝完,皇上果然欢喜起来。余庆机灵地端着托盘和碗退下,皇上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太医说长白山的人参好,性温。先吃着,慢慢地进补。”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臣吃了一年了?”
皇上理直气壮:“要再吃。朕有看《皇帝内经》和《普济方》,朕知道。”
徐景珩:“皇上的医术学的越发精进,大善。”
皇上骄傲,一时又生气,无他,皇上学医术这般用心,全因为徐景珩的伤势。
皇上一时又想起徐景珩不乖乖,刚养好一点就因为情绪波动剧烈而吐血,眼睛就红了。
徐景珩因为皇上最近的模样心疼:“皇上,臣真的好了。皇上来看桂萼和张璁的疑问。有关于王守仁先生,臣相信,王守仁先生,会做出来他自己的决定。”
“皇上还记得,臣告诉皇上,天底下的好女子,不是需要保护,而是要尊重。大明的忠臣良将,也是。皇上理解王守仁先生的为难,尊重王守仁先生的决定,认同王守仁先生一腔忠正,足以。”
皇上瞪大眼睛:“‘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徐景珩失笑,皇上耍赖。
“臣很高兴,皇上问出来。”
皇上傲娇。
“于文臣而言,茹太素在太~祖皇帝时期,很好。于武将而言,也有很多人都很好。可是,蓝玉大案还是发生,太~祖皇帝也杀了不少文臣。
军权都是双面刃,有了军权,就有了身不由己,所以有‘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有鸟尽弓藏。皇帝知道,将军们知道,人人都知道。既然身在其中,那就做好准备,无怨无悔。”
徐景珩的声音冷漠,皇上呆住。
“文臣也一样。既然进了庙堂,那就为国为民为君为自己,拿命拼……”徐景珩面对皇上天真烂漫的眼睛,到底是心软。
“文臣武将之功不可集于一人,皇上要记得,人性不能试探,也不要存有侥幸之心。杨一清领兵后,进来内阁;王守仁先生领兵后,也进来内阁,总是给予一个退路。”
皇上的心里生出来一股气。徐景珩看得更心疼,微微一叹妥协:“皇上相信王守仁先生,在天下人的压力面前,该怎么打仗怎么打仗。王守仁先生也相信皇上,不会鸟尽弓藏。皇上,无需烦恼。”
皇上当然需要烦恼!
至今为止,皇上都不明白,“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这个故事,或者说内阁企图养歪他性情的背后,还牵扯什么,为什么徐景珩那天会吐血?
皇上的心里,徐景珩不是大明子民中的任何一个。徐景珩是不一样的。皇上生气徐景珩一直回避问题。皇上只要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身体就害怕恐惧地颤抖,只倔强地忍住,要一个答案。
徐景珩伸手,轻轻抚摸皇上的眼睛,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全是对未来的恐惧。
皇上在害怕,他不能带着他游玩大漠和大海,丢下他一个人吗?
徐景珩轻轻眨眼,这次,没有躲避皇上的质问。
“皇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魔障。同一个问题,臣的父亲担忧,臣可以安慰,可以去解决,到臣亲自面对,难免也是困于其中。”
“朕知道,不在其位不知其受,不在其身不知其痛。”
徐景珩眼里带笑:“皇上说得对。所以人都说,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皇上因为徐景珩绕开话题生气:“徐景珩也是普通人。”
徐景珩哭笑不得:“臣也是普通人。”又瞧着皇上要哭出来的模样,再次妥协:“臣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剖析,发现自己的软弱,冲出自己的魔障。臣的身体真的好了。明年臣带皇上去南京,去南海,去南疆……”
顿了顿,面对皇上强忍着眼泪的模样,心里酸楚:“是臣自误。臣既然带皇上玩耍,那就好好地玩耍。只要皇上开心,就好。”
皇上吸吸鼻子,眼泪小河一般,皇上知道徐景珩的身体没好,“哇哇哇”“哇哇哇”哭得气势汹汹,水漫金山,可算是把这些天的憋屈哭出来。
徐景珩叫皇上哭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给擦眼泪,用冰包敷眼睛,一通忙乎,最后瞧着皇上的兔子眼,真笑出来。
皇上:“!!!”兔子眼·皇上也是理直气壮:“还没说完。”
徐景珩:“王守仁的事情,皇上不必要担心。太~祖皇帝时期,大明的情况太复杂,乱世用重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当时大明之所以有那么多贪官,还有一个原因——若贪污一万两和一百万两一样的罪名,谁不去可劲儿贪污?人性本贪,既然要贪,既然大贪小贪都是死,那自然要多多贪污。”
皇上:“!!!”泪眼朦胧的皇上,瞧着可怜兮兮的。徐景珩只笑:“世情如此。反过来,于皇帝也一样。如果皇帝不以强权做武器,不妄用生杀予夺的皇权,文臣武将,也不会去用自己的脑袋拼一个忠心,这是为一个镜子的正反面,也是上行下效……”
徐景珩细细地讲解,皇上终于明白,他不是太~祖皇帝,他不是他爹,所以太~祖皇帝和他爹的情况,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真不需要去烦恼魏国公或者谁,牵扯到徐景珩。
皇上鼓着腮帮子:“还有。”
“先喝杯水。”
哭得嗓子哑的皇上乖乖地喝水。
“理学日暮,心学不适合推广,大明需要新的学说,大明人自己也有感触。”
“自古以来,诗词文章最能表达世人的想法。大明建国,刘基、宋濂等人以文名世,高启所著诗词更是脍炙人口,此时的诗词,多是忧国忧民。永乐北迁后,诗文大都趋向文笔工整,词章藻丽,内容多歌功颂德,点缀升平……”
永乐一朝后,大明基本稳当,文人中的解缙、三杨提倡台阁体,帝王宫廷都支持。
到正统时,大明文人仍以台阁体相标榜,但也都知道台阁体大都为应制、应酬之作,缺乏活力。至弘治时,被称为拟古派的复古运动应运而起。
拟古派的文学复古运动掀起高潮,人称七子时期,从弘治时开始,代表人物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朝野上下,以李、何为首,树起“复古大旗”……
徐景珩赞叹:“‘文称左迁,赋尚屈宋,古诗体尚汉魏,近律则法李杜……’这也是民间人士跟风穿魏晋宽袍,东坡帽的原因之一。大明的文人,立志文必秦汉,诗比盛唐,但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安安静静:“皇上,大明的第二次文化复古要来。”
皇上吸吸小鼻子:“是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达芬奇画鸡蛋一样吗?”
“是。”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是中下层文人。江南四大才子,唐寅、文徵明、祝允明,也都是中小阶层,还是民间在野派。”
“皇上说得对。”徐景珩目光温柔鼓励,皇上骄傲地表示,自己气还没消,还在生气。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更大,看看滴漏,起身,牵着皇上的手出来书房。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名声起来后,变成保守派。如今的江南四大才子不同,他们狂放不羁,更因为江南经济发展,新兴市民的阶层勃兴,在极力摆脱传统理学束缚,冒出朦胧的个性……”
“江南,和北方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
“祝枝山病了,唐伯虎老师也老了,江南还会有人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