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里的那些长辈、平辈陆续过来与周叔元打招呼,老周一一要小周见礼,毕竟从前来当他是个孩子,这一次不一样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们都赞许周轸,长大了,能替你父亲分担子了。
周叔元从来吝啬对儿女赞美。呵,还分担,他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宝斗香都是独立准备的。冯德音晓得老周看中这些,所以所有的元宝都是她亲自叠的。周叔元烧过头一道黄元纸就把火机递给了周轸,示意他,出国前好好给祖宗烧回纸,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你妈一个个叠出来的,看在这份诚心上,你也得认真把这孝给我尽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吃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108颗,老头说他今天腿脚不好,老二你当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来乡下祭祖,都得在菩萨、祖宗跟前认真祝祷一个小时的。
一个小时?周轸跳脚,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诚点啊。
爷俩在菩萨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叔元说,我顺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读书,这一去起码六七年摸不到你,我养了十八年的小伙啊。你再崇洋媚外点,给我留在外头了,我岂不是白养你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值当你还报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这108颗珠,阿弥陀佛,万事顺遂。
很多年后,周轸依旧闻不得檀香,他说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乡下祠堂里跪在那脏兮兮的蒲团上,替老头念那见鬼的阿弥陀佛。
庭院里春雨中的芭蕉渐渐苒苒,前面厅里在热闹地吃着中午饭,周轸反正不想吃,他跪在那里,只等一个小时快些到。
他手里的珠子也不知道拨到第66颗还是第67颗,有人打断了他。
林平越给周轸打电话,后者一脸不耐烦,说别烦我,我在念经呢。
那头根本没听他牢骚什么,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轸:什么事?
……
*
周轸出来寻父亲的时候,后者正在席上应对呢。他把念珠还给老头,说他得走了。
周叔元脸色很不好,“来前我说什么的?”
“跑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轸来不及和父亲细说,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询老二,“出什么事了?”
伤医。社会新闻上,年年都有相关的报道。不成想,有一日祸及了身边人。倪医生被患者家属恶劣报复,身中数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里的医生是谁。
“嘉勭的大伯。”
碍着老大的缘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门口,雨幕阶前,等司机的车子过来,周叔元试探地问,“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头说话向来十足的话术。周轸早就习惯和他拐弯抹角了,“你在怕什么?”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这么上心?”
周轸横一眼父亲,“你不会懂,你不会懂人家兄弟间的情谊。你也不会懂我有个亲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轸坦坦荡荡,不要说他和嘉勭没他们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见过倪医生,那样一个一丝不苟、认真搞学术的人。嘉勉还那么小,父女感情那么平等友好。
林平越电话里说,嘉勭咬着牙忍着泪,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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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料店里,
倪嘉勭姗姗来迟。
距离店里打烊还有一个小时,周轸说,“如今见你一面,太难了。知道的是你在医院值班,不知道的以为你他妈在干特务呢。”
嘉勭现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总,总住在医院的人。他自己说的,解释他为期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
老规矩,周轸喝酒,倪医生喝乌龙茶。
实在话他们这些年淡了许多,周轸七七八八地在外面待了八/九年,回来又走马上任地忙父亲派给他的活。
嘉勭一路直博,他这个性子注定顽劣不起来。也和他们几个厮混不到一起去。
住院总有多忙,只问他,一周能休几个小时吧。
中午那会儿,周轸给嘉勭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刚忙完一个急会诊。
电话里二子坚持要见一面,嘉勭只问他,什么事情嘛?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我家老头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凡事要会晤。能见面谈的,别搞电话、视频会议那套。
见面才是真章。
见面才有三分情。
他非得见面聊。嘉勭拿他没辙。
这些年二子始终这样,待人接物,乖觉又劲劲的花招。
林平越说的话他们哥几个是相信的,周家老二的那套风流账,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
这厮太会了,他就住人家姑娘心上了。
而嘉勭却批评他,油腔滑调,说周轸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因为他永远在用谙熟的技巧在赢别人。
二子不懂了,请教倪医生,赢一个人,除了技巧,还有别的什么嘛?
就比如咱们打牌,你倪嘉勭向来个中高手,你不是一直在用脑子赢我们嘛?脑子不就是技巧嘛?
嘉勭拿时下的新闻作比,你觉得你用你的资源、权力能去碾压性地剥夺一个人时,要相信人无绝对的自由,管中豹也会成为豹中管。
他们倪家人仗着多读了些书,总是不说人话。
周轸上回就打趣嘉勭,你们倪家的男儿注定是做学术的,一个比一个神叨。他从前还去倪家玩的,后来大了,鲜少上门了,一来确实自顾自地忙,二来,就是为了避嫌。
年少无知时,他当真喊过倪少陵“丈爸爸”的,岳父的俚语。
嘉励去新加坡公差时,周轸与她一起吃饭,还聊过这个旧茬。嘉励问周轸,“你小时候喊我爸‘丈爸爸’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什么都没想过啊。
聪明人打交道就这点好,点到为止。
嘉励是个最骄傲的性子,也很慧黠,她热情主动,也对感情看得很透。
只问周轸,说说你多年不见我的看法。
嘉勭的妹妹;更自信漂亮了;宝蓝色很衬你。
说的都是嘉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之后回国好几次,周轸都再无去过倪家。
他和嘉勭玩笑,省得你爸老觉得我顽劣,觊觎他的女儿呢。
天地良心。
嘉勭白二子一眼,“我爸同意,我也不会肯把妹妹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绝交。”
“……”
窗外的雨绵绵不休,灯里看外面的世界,笼统一层薄薄的蔚蓝色。
偶然也好,将将时机也罢,周轸转过脸来,朝嘉勭不经意地道,“对了,我碰见嘉勉了。”
昨晚,她去嘉励公寓那里拿车子的。
专心吃东西的嘉勭面上淡淡的,他一向这样,哪怕十分成算也不稀罕宣之于口,“嗯,那么你去那里干嘛的?”
有人面上难得的一窘,不被带偏,“她回来干嘛的,看你父母?”
“她回来了。”
“……”喝了酒的周轸,脑子有点慢,“回来?”
“回来三个月了。”嘉勭的意思是,嘉勉回s市了,不走了。
“三个月?”某人不禁嗓门都大了些。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嘉勭狐疑地望人,“你嚷什么!”
不是。三个月!“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周轸抱怨的口气。
“说什么?”嘉勭反问。
有人哑口。
良久,侍者过来叩门友情提醒,先生我们还有一刻钟打烊,能否方便先买一单,他们系统要关账了。
周轸拿手机响应,结账前再要了一壶清酒。
他说,仓促见嘉勉,怪感怀的。
他犹记得那年,他赶去医院,可巧那天家里祭祖,他一身黑衣仔裤。
像极了一个来吊唁的人。
十三岁的嘉勉坚持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还在外地没能赶回来。
嘉勭抱着嘉勉,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嘉嘉,想劝小妹还是不要见了,会很难过,会很难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周轸当时只觉得气血倒流,不久前,他还笑话父亲,你当真信佛信菩萨。
父亲的话着实应验了,这世上多的是鬼。
鬼没有心的,只有青面獠牙,沾满血腥的爪子。
它不掏人心就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