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不由又抖了抖翅膀,神采飞扬,“嗯……就听听吧。”
乐韶歌便取了本命琴来,奏《阳春》给它听。
琴音如和风吹拂进识海之中,细柳软拂,水波漾金,春光乍明,万物生长。
徜徉其间,只觉毛羽根根舒展,伸伸翅膀还能再生长几分似的。
——在乐修手中,《阳春》是能补气回元的曲子。
不过乐韶歌修的是清圣韶音,擅长清心除魔,却不怎么擅长给人疗伤补元。给人疗伤补元时,她往往都是直接给人灌体洗脉。所谓灌体洗脉,就是打开人身上经脉各处关窍,将清圣灵力直接灌进去冲洗一番。用洗脉疗伤,就跟你身上溅了个泥点子,她直接引瀑布来给你冲洗一般。有效是绝对有效,就是不免牛刀杀鸡。对青鸾而言很舒爽没错,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就多多少少有些防不胜防、无福消受了。
乐章终了,青鸾细细品味了一阵,觉得也很通体舒畅,“不错。……你准备修炼旁的心法了?”
乐韶歌道是,“乐清和的心法处处针对天音九韶,若不改进,下次对上他,还会任由宰割。”
还有阿羽。被他束缚住之后乐韶歌便已察觉,自己的韶音被他的天魔之音压制住了。
乐韶歌已想好了,待师父回来之后她便下山去找阿羽——阿羽心性遭受重创,精神上受了许多折磨。可看他那情形,分明就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创伤在何处。只觉着他所欠缺不过是力量,只要他修为足够高深、武力足以逆天,就能保住、挽回一切。
——虽说他会被人禁锢折磨确实也因力量不足不错,可当下首要的问题,难道不是他受了“伤”,急需治疗痊愈吗?为何对满目疮痍视而不见,先急着去追求力量啊?便留下来,让她陪伴照料,先渡过最脆弱的时刻,待能再度振作起来,再去修炼神功也好、服用神药也罢……不才是正常流程吗?
明明身体受伤时,还能难得坦率的享受关怀和善待。为何心性受创时,却要一走了之?
但那熊孩子何其顽固,纵然她真找了过去,他也必定不会乖乖听从。
到时候若她不但打不过他,竟还依旧能被他一声言灵就束缚住……岂不是很丢脸,很没说服力?
要教天魔做人,首先也得有能在他面前自保的实力才像话。
所以——她也必须要有所成长,不能被他落下太远才行。
她的天音九韶已修至巅峰,却迟迟不到大成之境。也是时候换一换心境,看一看旁的路上的风景了。
青鸾似是察觉了她的心情,歪了歪头——它依旧觉着它家崽儿的韶音清雅绝妙,是最正最纯的音之主,是万籁之君。
但……也罢。也许她所奏韶音之美,并非因为那是韶音,而只是因为,那是她所演奏的吧。
“随你。”青鸾懒洋洋的铺开尾翎,“本座对香音道旁的心法也略有所知,你尽可请教。你这《阳春》奏得气转洪钧,辽阔和煦,本座也喜欢。”
乐韶歌又顺了顺它的脊背,听它喉间发出舒坦的玉鸣声。暖暖的道,“你喜欢便好。”
此刻她调息完毕,也不必顾忌打断她的疗养,青鸾便道,“讲经阁和礼仪院都有传音,你要不要听?”
她才闭关一日而已……
乐韶歌苦笑,“不会都是来告瞿昙子的状吧?”
“聪明。”青鸾哼唧一声,“算他们委婉,知道先关心你何时出关。我说这不定准,得伤好才成。他们便按捺不住长篇大论起来,看样子是自己拉不下老脸去和小和尚周旋,让徒弟们去,又没能拿得出手的,更丢脸。便想让你出面呢。”
乐韶歌:……
其实单论舞乐的修为,瞿昙子都未必比阿羽强……在他面前,九歌门外门弟子还是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
但气势上不输阵的,还真一个也无。
琉璃净海心法别的不说,气势最盛——一套灭罪真言颂出来,满脑子都是梵音回响。你弹七八套韶乐都洗不回来。
若再配上瞿昙子那不动如山的禅印,如山俯视的佛相,和如山压顶的武力……
乐韶歌一时失笑,“让舞霓去吧。”
“打不起来吗?”
“瞿昙子很好相处的。”乐韶歌笑道,“只是相识日浅,旁人不识得他罢了。无碍。”
在乐韶歌看来,瞿昙子是真的好相处。
——当年他们在水云间一道修炼,因年少无知,颇做了些扰民的事。
水云间弟子打不过他们,又忍不下气,便设法让他们吃暗亏——水云间花木最繁茂,也不必做旁的,只消当瞿昙子在树下打坐结印时,驱几只鸟到树上去。用不了多久,就鸟屎淋漓了。
犹记得水云间弟子在花木丛那边笑得打跌。瞿昙子却在菩提树下小心翼翼的为坠跌了腿的鸟疗伤,肩头袈裟上犹挂着鸟屎。
后来那几个水云间弟子调皮太过,招惹了育雏的金雕,还是瞿昙子降服金雕救下他们。
这几个人愧疚纠结辗转反侧,到华音会结束时还在烦恼该不该向瞿昙子道歉,承认先前他到处被鸟屎洗礼全是他们的恶作剧。却不知瞿昙子不但早就知道了,而且还早就给忘了——他才不为这种琐碎小事自寻烦恼呢。
——瞿昙子是个不论敌友男女,一律都能凭实力和魅力碾压过去的真·大哥。
乐韶歌不担心。
她所料不错。
待乐韶歌出关时,门下弟子们已纷纷亲切的称呼瞿昙子为“瞿昙师兄”了。
据说破冰的契机是,他们清晨排练大武阵法时发现瞿昙子坐在观止楼前打坐,便起意要以多欺少,教训教训这个落地就在九华山颂灭罪真言的和尚,于是上前邀他“破阵”。
瞿昙子毫不扭捏的点头了。
而后大武阵被破得落花流水,却奇异的竟无一人受伤。
——实力是最强音。
外门弟子虽仍不服他,却也都不敢再轻视刻薄他了。
便有人询问他,他们的阵法究竟输在何处。瞿昙子虽很烦恼又要说许多话,却还是言简意赅的耐心作答了。
……一旦认真接触,他的人格魅力便也所向披靡起来。
待瞿昙子最热情者,无过于舞霓。
而舞霓的热情,和早先被救下的书生的“以身相许”一样,都很让瞿昙子吃不消。
因为她会冷不丁就问出些他和乐韶歌的往事来,问得仿佛她当时在场一般,几乎无一个细节不准,然而遣词造句却让瞿昙子觉得每个细节都很不对劲。
瞿昙子思维耿直,觉不出哪里不对。只随她去。
就是每次她问完了,一群女弟子们连同二三男弟子凑到一处压低声音兴奋尖叫。略让他觉着毛骨悚然。
终于有一次,他不经意听到了个关键词,《情海梵行录》。听到他们兴奋的讨论“那个圣女的原型果然是师姐!”“魔女身上这个细节也是从师姐身上移过去的!”“他们俩果然是一对儿……”
瞿昙子:???
某一日他们讨论满足离开之后,瞿昙子路过时,意外发现地上落了一本书。
……和书皮上情海梵行录五个大字对视片刻后,瞿昙子做了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翻开了这本书。
……
瞿昙子觉着,他有必要向乐舞霓小姑娘解释清楚某些事。但想到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所需要说的字数,他忽然有些心塞。
这还是瞿昙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心塞。
乐韶歌一出关时,她师父终于再次同她联络。
——乐清和坠入了弱水。
便道:此间事已了。阿羽出走的事他也知晓了,寻找阿羽的任务就交给他吧。
乐韶歌斩钉截铁的回复:立刻回九华山,哪儿都不准去!
她师父:……哦,那好吧。
乐清和伏诛,乐韶歌出关,掌门前辈也要回来了。瞿昙子没必要继续坐镇九华山,当即便向乐韶歌辞行。
乐韶歌没理由挽留,亦只提醒,“乐清和擅长夺舍邪术,未必死透。路上要多加小心。”
瞿昙子道一声“放心”,便再度驾起梵雷,轰然离去。
这一次舞霓终于听到他所唱梵呗全文,见到云霞如何在梵音中化作旋旋优钵罗花,以及瞿昙子如何脚踏雷霆将莲华碾得粉碎。心想,粗暴,真是粗暴。
目光追望半晌,忽又小心翼翼的试探乐韶歌,“师姐,若……我只是假设啊——若,若我也走了,你会不会伤心?”
乐韶歌怔了一怔,无措的看向了舞霓。
她岂不知这小姑娘的性情?既这么问,那十之八九是真的想走了。有一瞬间她不由就想,是不是她又做错了什么,阿羽之后,连舞霓也要不辞而别了吗?
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
——雏鸟终有羽翼长成的一日,没有谁会长伴不离。
所谓的家、所谓的师门,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她便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要看你为何想走。”
舞霓想了想,道,“师姐可能已不记得了——你昏迷时,我学了一支舞。那舞给我很奇妙的感觉,我想去学更多。”
“不能学成九韶舞之后再去吗?”
舞霓低头踢了踢脚尖,“九韶舞枯燥得很。但这是九歌门的正传,所以我答应师姐,日后一定会回来修习。可是……我现在想学些别的,学些更强的。”她忽然便抬头直视着乐韶歌的眼睛,“你受伤后我想了许多。过去我太不上进了!事事都得师姐为我顶着,师姐受了伤都不敢告诉我,可见我有多没用。我得进取才行。可若继续留在九华山,遇见事肯定还会忍不住再来依赖师姐。所以……”
“……嗯。”乐韶歌静静的听着,她凝神着舞霓的眼睛,忍不住将她的头揉了又揉。真舍不得啊,她想,明明昨日还是个熊孩子,一转眼她的羽翼就已遮不下她了。“你是想去哪里修行?”
“琉璃净海,我问过凛香主和迦陵了,那天我学的是琉璃净海上古所传婆罗门舞。全套心法都收在弦歌祠中。”
乐韶歌:……不,你等等。
“——琉璃净海不收女弟子,寄读、寄宿都不收。”
“啊,这个好办。”舞霓掐了个指决,踏足一旋。
衣翻袖转,灵香四溢。
待她……他,兴致勃勃的再度看向乐韶歌时,已是个麦色肌肤,眉眼慵懒带笑,颈缠七宝璎珞,腰肢如豹子般修长劲瘦的矫健少年。
“当日跳舞时我便领悟了,”她便得意洋洋的说道,“好的舞修都是阴阳同体,宜男宜女。”
一边说着一边就下意识的伸手抓了抓裤胯调整位置。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疑惑,于是她低头拉开裤带,向里一看。
乐韶歌:……给我住手啊喂!
原来是这玩意儿,她表情分明在这么说。随即不满的皱了皱眉,嘀咕,“怎么这么丑?”便打了个响指。似是调整了一下外观,这次终于满意了。
乐韶歌:……
乐韶歌气若游丝——这是实体化形,她小师妹是真的把自己变成男人了。
乐修,包括舞修,比起化形,都更擅长幻术。通常说来除非如乐韶歌这般识海中本我之相非人,才能顺利变化——却也仅限于变成鲸、鸟两相而已。自由变换男女?不存在的。
但舞霓确实是个例外。她体内一脉乐神血,共命之鸟又是迦陵。而不论乐神还是妙音鸟,都是不别阴阳的。
可她竟就这么轻易接受,并领悟了。真是……
舞霓见乐韶歌心情复杂的看着她,思索片刻,迟疑的又抻了抻裤带,“师姐,你要不要也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