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追出门来,便见两腔鲜血喷涌,两道尸首扑倒在地上。
萧重九收刀归鞘,见她平安,忙迎上前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带上小弟同我一道离开。”
……乐韶歌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小阿羽不知何时已从屋里出来,眨了眨眼睛,拽住了乐韶歌的衣袖。
小混沌确实不在意什么喜怒善恶。但乐韶歌能感觉得到,萧重九那不算低的初始好感度,在这一刀双杀之后迅速跌落归零了——这二人陪他玩耍了半日,小混沌似是很中意他们。
当然这二人本身未必喜欢陪他玩就是了……
萧重九见他们很在意地上尸首,便又解释,“他们是九幽城派出的杀手——你我二人已被九幽城主盯上了,我已遭遇过伏击……事情紧急,我们边走便说——你们可还有行李需要收拾?”
原来,陆无咎派往瀚海深处的鬼傀儡送回了情报。
虽不知具体消息是什么,但陆无咎立刻动身,亲自进入了瀚海。
临行前将九幽城中主力埋伏在瀚海入口处。萧重九想回青墟城,路过彼处,便遭到了不计代价的伏杀。
萧重九脱身之后,担忧乐韶歌他们也遭遇了杀手,忙赶来救助。
——乐韶歌很确定,陆无咎派来的那俩人杀不了她。哪怕是想用同归于尽的禁招,凭他们的实力也没机会对她用出来。
若萧重九所说为真,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你和九幽城有仇?”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萧重九嘴角抽了抽,无奈解释,“……在下出身修界风雷城,同幽冥界素无往来。”
四个月之后,萧重九便将被陆无咎满世界追杀——甚至他都失忆了,都坠入与世隔绝的香音秘境了,陆无咎把香音秘境翻了个个儿也还是要找到他、杀了他。可此刻,萧重九却说,他同陆无咎没有往来。
乐韶歌很信任萧重九的品行——他也确实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他。
看来大仇是在此后结下的。
乐韶歌躲在浓厚蜃气之中,将弦线探入地下,以最笨的法子探听瀚海入口处的动静——陆无咎确实布下了重重关卡埋伏,基本可以确定,就算他没想杀了萧重九,也绝不打算让他轻易进入瀚海。
“那,陆无咎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吗?”乐韶歌也只能从萧重九横刀夺爱的方向思考了,因为《九重元尊》里有名有姓的男反派同萧重九结下死仇的原因,基本上不是女人就是宝物。萧重九的女人缘和宝物机缘,简直没道理可讲。明明到了他的手里就只是个排第三第五的女人、是派不上一次用场的法宝,别人拼上身家性命去争抢,最后却可有可无的落到他手里。
别人不恨他才怪呢。
而萧重九闻言,竟也真的动摇了片刻。
乐韶歌:……你倒很有自觉嘛!
萧重九却换了话题,“乐姑娘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吗?”
乐韶歌心想,有啊,她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师弟啊!待她找到时,谁敢妨碍她把他带回去,她非弹烂那人的骨头不可。
不过想来只要她觉悟到了……也没什么人会、或者能同她抢吧。
“物,没有。”
萧重九居然错愕了,“那姑娘为何要探瀚海?”
乐韶歌无奈道,“找人。”又笑看向小阿羽,“顺便把这孩子送回去。”
萧重九似是明白了,又问,“那,姑娘要找的人,有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
乐韶歌苦笑道,“……没有。”
阿羽没有志在必得的宝物,反倒有随时都能放弃一切,失去所有的觉悟。乐韶歌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将他养成这么消极、这么忍耐、这么自虐的性子。
这一次,萧重九没有立刻相信。
斟酌了片刻,才略有些苦涩的认可了,“……姑娘和你要找的人,必定都生在富足美满的世外桃源里吧。”
乐韶歌不能不承认,就算在《九重元尊》里,香音秘境的定位也是世外桃源不错。只不过正如文章憎命达,一切波澜壮阔的故事,也都憎恶世外桃源吧。
“是。”乐韶歌道。
萧重九便说,“所有来探索瀚海的人,都有志在必得——不惜以身犯险也想得到的宝物。陆无咎有,”他指向自己的心口,“萧重九有,姑娘要找的人,恐怕也有。”
乐韶歌难得见他如此真实的苦涩着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被他的眼睛攫住了,“……是什么?”
“萧某不知旁人。萧某想要的,是苏摩甘露——能为修士洗髓延寿的,苏摩甘露。”萧重九道,“除甘露外,瀚海中得到的一切宝物,萧某都可以不取。唯独甘露,希望姑娘不要同萧某争夺。”
……
乐韶歌愣了片刻,才意识道,萧重九竟向她提出要求了!还是她完全力所能及的要求!
苏摩甘露?不用闯瀚海的!去战云秘境走一趟,舞霓就能给他炼出来啊!
洗髓延寿就更简单了!都不用去战云秘境的,跟她回香音秘境,乐韶歌自己就能给他凿脉啊!
乐韶歌一面琢磨着这么大的契约触发时为何她都没什么感应,莫非是要达成任务时才会有感应?一面按捺住内心激动,飞快的抓住了萧重九的手,“好,我答应你。甘露让给你,我保证不和你争抢!”
“姑,姑娘你——”不知误会了什么,萧重九脸上竟飞快的泛了红。片刻后清了清嗓子,“若,果真如此,萧某……承情,必当有所回报。”
小阿羽眨了眨眼睛,看看萧重九,再看看乐韶歌。
片刻后,将自己的手也握了上去。
萧重九猛然回神,立刻将手抽回去。扭头缓解了一下窘迫,才道,“不论陆无咎究竟为何要追杀萧某,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进入瀚海。萧某去将这些人引开,姑娘便趁机……”
“不行,”乐韶歌立刻否决,“瀚海诡谲,若不一道进去,很可能便再无汇合的机会了!”
她还要找到甘露,然后让给萧重九呢!
萧重九脸上莫名的再度飞红,道,“那,姑娘是想同我一道杀进去吗?”
阿羽张了张嘴——他想以混沌幻境暂时困住这些人,他们趁机冲进去。
这法子明显稳妥、高效多了。
乐韶歌于是笑着点头,“好啊,就这么办吧。萧公子,准备好跟我一起冲——”
第38章
小阿羽用混沌幻境淹没了海市。
乐韶歌于是左手牵着萧重九, 右手牵着小阿羽,勇猛无畏的冲进了瀚海中。
……而后,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的世界。
并不像外头那些奸商所说的,瀚海里全是树, 路都是盘旋的。
她眼前所见的瀚海, 很难用可以言说的物体来比喻。非要形容的话, 它就像是一首旋律瞬息万变, 缥缈不定的歌——就像是她刚突破洞虚境界时, 初次深入自己的识海那一瞬间所见的景象。只不过识海中景象随即便化乱为序, 化繁为简, 化鸿蒙初辟为天清地浊。而此地的鸿蒙却在化归过程中乱了套, 清者未必上升, 浊者也未必下沉, 于是便呈现出极致破碎的、违背常识的种种奇妙景象。就像一首拼接得很流畅,却表达不清任何意义的歌。
乐韶歌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瀚海或许根本就没有实体, 进入瀚海的人所见的景象,只是他内心的混乱映射。
……如此说来, 反倒是见识越少, 心思越单纯简单,目标越明确的人,越容易在瀚海中找寻出道路。
这很有趣,乐韶歌想。
看着这破碎呈现在眼前的无数意象,倒是勾起了她内心无数回忆——有入道时的困惑,有突如其来的领悟,有一瞬间的感动和震撼,有细水长流的喜悦、悄然转变的兴趣,有她对这个世界、对身旁之人的喜爱和感念……
倒是很有助于她重新认识自己的内心。
不过, 被这不分清轻重缓急的琐碎回忆和感受包围着,人是没法找到前行的路的吧。
——想要找到出路,便必须整顿、舍弃许多东西。
正想着,乐韶歌忽觉识海中变化将起——她那久无进境的修为,竟在此刻有所松动了。
她一时失笑,心想,原来自己的瓶颈,竟是出在固守与不舍之上吗?
一旦意识到症结所在,内心深处便已然开始产生变化。
眼前景象竟也随之变动起来。
乐韶歌心下越发觉着有趣。
脑海中往事飞快流转着。许多她以为自己已遗忘了的事,竟再度浮现出来……原来年幼时她也曾羡慕旁人有父有母,被带上九华山时还曾将师父当人贩子,自背后踢他的腿肚子。原来师父当年引诱她弹琴时,提出的交换条件是帮她梳头扎小辫子。原来在水云间修习时,不光水云间的弟子暗地驱使鸟儿在他们头上遗矢,她也曾故意用弦音接连震爆他们头顶的橘子,喷他们一脸橘子泥。原来当年她还曾拐带了香孤寒偷逃出水云间,去云梦泽骑大鹅。原来为抗议水云间把香菇关起来,她和瞿昙子还曾奇装异服披头散发的跳进华音会场,抱着琵琶大跳大唱……嗯,她有些明白水云间那些老菜帮子为何要叫她小妖女了。
她还曾许诺,终有一天会把香菇从水云间救出来。
……
当时年少。无知又固执,认准了什么便一腔热血去撞南墙,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
而后,狂风平地起。
那些风吹吹就倒了的东西,于是便也毫无悬念的倒了一地。
——水云间有药,却坐视九华山上三位长老天人五衰而亡。
风长老弥留之际,两派之间挽回友谊的最后时机。乐韶歌的师父亲往水云间替他求药,尊严折尽,却被扫地出门。
风长老陨落。两派就此决裂。
七年之后华音小会。三大祖庭独水云间一家繁盛,水云间大言不惭要当天下乐盟盟主,乐韶歌于是独自杀上了云梦泽,单挑水云间满门——对手擅长乐法,她便同他们比拼乐法;对手擅长舞法,她便同他比拼舞法;对手擅长乐律,她便同他辩论乐律。比拼得烦了便干脆勾勾手让他们一起上,她一人执琴,便当对手百人结阵。
水云间笑九华山无人,她便他们知道,九华山乐韶歌一个便胜过水云间弟子三千。
一路连杀,所向披靡……直到水云间香孤寒代表师门,出首应战。
他说,“阿韶,我想念你。”
她怀决胜之意而来,他却报以欢欣相和。终令她心神大乱。
他将杀场化作久别重逢,她找不回自己的节奏,一路茫然混乱的被他牵引。决胜局终成一场琴瑟合奏,直奏得凤凰来仪,天花漫撒,灵潮翻涌,祥云缭绕。列坐各门派弟子接连有人感悟突破,纷纷以为这是祖庭赠与后进门派的与会福利。
于是无数人传讯师门——水云间同九华山琴逢知己,已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她同香孤寒也就此被冠以“双璧”之称。
水云间勉强挽回脸面,只能见好就收。她面对香孤寒清澈欢喜的金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底却清楚,这一场比拼是她输了。
她忘了同香孤寒的约定——自师门决裂后,便舍弃了同他的私谊。
可她也没守住九华山弟子该守的道义。水云间对长老们见死不救,令她的师父受辱,还大放厥词要压九华山一头……可她竟然依旧想要抛开一切,同香菇做朋友。
她无言以对,于是落荒而逃。
便在这一年,师父捡回了阿羽。
乐韶歌于是便也顺理成章的切断了自己同九华山之外的一切交往。
她将天音九韶修炼至巅峰时,师父曾说,“仔细想想水云间其实也不欠我们什么。先辈间的恩怨,也没道理强加在后辈们的头上。你和小梅花儿之间还是和好了吧。”
她随口应道,“早就和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