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不假思索的将她推出了旋流的中心。
而当他不得不将她推离自己的保护时,天神们的攻势也随之发生了转移。
乐韶歌错愕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她便是他们攻击的目标。
短暂的一瞬间,奇点中所见无数条历史线再一次交汇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天帝观照一切宇宙,拥有无上的智慧。早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她所带来的未来。她以为是自己欺骗了乐神奔向瀚海,然而事实却正如她口中谎言所说——是天帝要让她前往瀚海。
因为她是杀死天魔的唯一契机。
她会将天魔引诱出瀚海——将他带离他的不败之地,永不穷尽的力量源泉。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阿羽的身边,想要阻拦他离开瀚海。
她已记起未来的走向——天魔会被拆解,轮回无数世之后,他终于再次与她相逢,成为她记忆中的阿羽。
她该让他在此地死去,为了她所爱着的那个人类能诞生于世。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阿羽就是天魔本身。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从未在真正将自己同天魔剥离开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那个被讨伐被恐惧被憎恶的存在,从寻求力量的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身为人类所享有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她若不能去爱身为天魔的他,那么他便将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被放逐在黑暗中的。
这才是阿羽内心一切不安的真正起源。
她眼看着阿羽为救她而离开了瀚海。
天帝那可将四境纳入掌心的五指,于是握起,将她像囚鸟般捉住了。
她拍打着囚笼想要告诉阿羽什么,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那是四境八部众永生无法违抗的至尊之人,是他们的始祖和天帝。
然而她依旧反抗了。
她用尽随身携带的丹药法宝,燃尽自己的精血,用尽毕生之力,向他发动了攻击。然而他的神格决定了她的一切攻击都不会奏效。她于是舍身拆骨,想将体内天人血脉尽数归还于他,却忽听天音如雷灌耳,霎时便扼住了她的神识。
他唤的似乎是她的名,却又不是她的名。她直觉自己身上似是起了什么变化,识海中翻天倒海,劫云奔流狂雷肆虐,须臾之间便重塑山河。肉身与识海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反抗颓然中断了。
而待她自黑暗之中再度挣脱出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四境崩毁,苏迷卢山柱半折,几乎所有天神都被毁去了神格,所幸性命无忧。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天神们终于将宇宙中最大的变数拆解镇压,只余一团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物的、灵魂一样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置。
天帝于是征召四境现余一切生民,共同商讨。
第73章
乐韶歌睁开了眼睛。
她已知晓在她被禁锢期间, 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因她从未来所带来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圣尊想令她知晓,于是她便知晓了。
她平静的接受了一切,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质询。
只是在乐神欢喜的拥抱她的到来时, 轻轻的问道, “我曾说过, 我将演奏能打动你的乐曲, 你可还想听吗?”
乐神欢喜的回答, “你当然能演奏出打动我的乐曲, 日后我们可以每天一起演奏。”她捧住乐韶歌的脸颊, 欢快的眸光明亮如晨星, “原来你就是我的双生神。我就知道, 我怎么可能孤身一人诞生在世上?明明旁人都有伴侣, 就连爱欲神这个合该老死没人爱的都有妻子,凭什么独独我奇零无侣。乐神明明最不该是孤单的啊——原来我的伴侣诞生在未来。”
乐韶歌道, “能让你看作是知音之人,我很荣幸。然而我并不是你的双生神。”
“哎?”
“我确实不是。”乐韶歌回答——她明白乐神为何会有此误会, 因为当她不惜自戕也要反抗天帝时, 天帝以创世者的言灵授予了她神格。然而这并非出自垂怜或者认可,而仅仅是因为,在杀死天魔之前让她死去,是不明智的。
这世上最仁慈最无私的至尊之人,也是最理性和最无情的。
“我想天帝只抬升了我的位格,让我比寻常天人更长寿和结实些。并未赋予我任何神性。”她向乐神解释着,然而大概因为那容貌与记忆中太过相似了,她无法不感到温柔和亲切,“但我保证, 你不会孤单。就算我不是你的同位神,不是天授与你的伴侣,舞霓——我也会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朋友和知音。”
“可我不缺这些啊。”乐神不满的嘀咕了一句,大概稍稍探查了她一番,确信她并未撒谎,便无奈的将此事搁置在一旁。又见乐韶歌目光哀伤死寂,语气也不由柔软起来,“不要沮丧啊,瀚海里本来也不可能有你的阿羽。我们还是去见天帝吧,天帝无所不知,一定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乐韶歌便记起,乐神确实不曾出现在那战场上,所以她才不知她袒护天魔一事,才没意识到天魔就是她的阿羽吧。
乐韶歌道,“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是可以。”乐神道,“然而天帝正在同诸神议事,恐怕稍晚些才会见我们吧。”
“天帝召集诸神,为何你没有去?”
“……”乐神似乎想要用玩笑敷衍过去,但大概因为才得到了新的亲人、朋友和知音,一时无法隐瞒这个她自称不缺但实际上依旧会倍感珍惜的同类。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坦诚以对,“我想是因为,我没有饮过甘露吧。”
“我曾歌颂永生,令诸神对甘露产生憧憬。然而我并不是真心的——就只是死亡令我感到哀伤,在追悼亡者时忍不住就想,世上为什么要存在死亡。乐神是感性的,触景生情时我便歌唱,我的歌声触动了旁人,但我并不是深思熟虑的。所以当拿到甘露时,我开始疑惑,永生有什么意义?若人人都会死亡,那为什么我追求永生?若我拿到了更多的甘露,大概我也不会思考这么多,但我只拿到了一份。香音界亿万部众,只有我一人能获得永生。我为此感到孤单。所以……”她顿了顿,“我把甘露布洒到云彩里,在香音界下了一场甘露雨。”她似是有些追怀这场奢侈的、纵然在诸神之中大概也一生仅此一次的盛大雨景,并为自己曾制造和目睹它而感到由衷的快乐。但快乐过后,她便又消沉下来,“但,这在诸神看来,大概是一种背叛吧。”
算不上是背叛,乐韶歌想。然而,当她放弃永生,将世上最奢侈的宝物化作一场大雨,洒遍自己所爱的每一寸土地时,她实际便也选择了自己的归属。她身上的人性多过神性,她是快乐的咏唱者与舞蹈者,留在人群中比置身诸神间更令她感到快活和眷恋。
从一开始,乐神——舞霓便是她的同伴。她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乐韶歌道,“舞霓。”
她显然很喜欢乐韶歌以名字称呼她,应声时目光已再度明亮起来。
乐韶歌便说,“这不是背叛,这只是选择。”
舞霓轻轻眨了眨眼睛。
乐韶歌便接着说,“天帝不请你参与诸神的会议,并非因为他感到被背叛了,而是因为他承认了你的选择。”
“……”
“如果你想问我,我为什么知道他的想法。”乐韶歌抬手指天,“因为,若他不认可,他可以降下反驳。”
话音未落,便听恢宏天音传来。
选在如此时机,想来接连听乐韶歌借他不肯亲自反驳而满口胡言,天帝相当不满。
但天音当然不是专门为反驳乐韶歌而来。
——诸神的应答未尽符合天帝的心意,天帝于是传召香音界二人,前往苏迷卢山应询。
乐韶歌于是凝视着舞霓的眼睛,请求,“待到天帝驾前,无论天帝询问什么,舞霓——都请听完我的吟唱,再做回答。”
第74章
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 而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
乐韶歌曾游历混沌深渊——那传说之中不别六合八方、不辨往来古今之地。却从未涉足极乐之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关于“极乐之境”的一切印象都来自于传说中的魔曲《须摩提》。它癫狂悖乱,混淆是非虚实,是心智正常的人绝对编不出来的邪典。因这魔曲抢占了“极乐”的名义, 故而事实上她也从未向往过传说中的“极乐”之境。
苏迷卢, 须摩提……原来乐清和的《极乐净土》并非生造, 也是有本有源。乐韶歌想。
只可惜那魔头完全误读了“极乐”之意。所谓的苏迷卢或者须摩提, 并非极致快乐之意。在踏上苏迷卢山的那刻, 乐韶歌便已明白——所谓的“极乐”之意, 不论对它的主人还是对她而言, 其含义从来都与快乐无关。
她踏着苏迷卢山上破碎浮空的乱石, 一步步走向山巅的天帝宫。
流云飞渡。往事历历。
她前世所经, 此生所历, 于太虚宝鉴中被迫见闻的一切,在踏上苏迷卢山的一步一步之中, 渐次清晰明了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前世的遗憾、此生的执念, 想起自己何以离开香音秘境踏入瀚海大荒, 也明白自己何以溯回了时光,来到一切未来所共有的起点。
识海中劫云廓清。那如混沌深渊般庞杂混乱的记忆与见闻条条理顺,各自顺着该有的经脉蔓延聚散,重新构筑起了全新的识海宇宙。
当她最终突破了天劫,重拾本我,那一直被劫云压制在卵中的共命之鸟于是也再度破壳而出。金红灿烂的羽翼一扇,她脚下烟霭流云于是激扬千里,绚烂辉煌如赤霞铺路。那金红色的凤凰舒展尾羽绕着她飞了三圈,大约舒展够了, 便抖抖毛羽,一身金红翻作炫目青羽,垂首同她说话,“多日不见,你一身功力颇有长进啊。”
乐韶歌停住脚步看向它,轻唤,“青羽,我很想你。”
它似是愣了一愣,道,“……看来也吃了不少苦。”
便缩了身形,一如既往化作只三尺来长的鸾鸟停落在她肩头,用喙帮她理了理鬓角,道,“一身视死如归的杀气,是准备向谁找场子?”
乐韶歌抬手喂它一粒星沙,轻轻摸摸它的毛羽,“天帝。”
“嚯。”青鸾歪了歪脑袋,片刻后,道,“本座还没吃饱。”
大战之后,乐韶歌身外之物已所剩无几,便悉数取出,摆在青羽眼前。灵鸟同乐修食性相近,乐韶歌能吃的它也尽都能吃。只是这位尊者品味挑剔,所食所用,都偏好珍稀昂贵。乐韶歌又养得起,便一直都以银星沙奉养它。
然而此刻乐韶歌陈设香花芳草寻常饮食,它也并不埋怨。只挑出叶心花蕊啄食了,犹觉不足。然而要将剩余残花败叶也吃了,它却不肯,略一琢磨,便歪头看向一旁乐神。
乐神舞霓却也正瞪着眼睛看它。见它也看过来,才一醒神。
却也立刻会意,忙陈设饮食给它。
乐神的品味和它一般挑剔,只挑剔的方向略有不同——它偏好珍稀昂贵,乐神则偏好至精至美,但重合度却相当高。
青羽便将乐神的贡品一卷而尽。
而后再度清啼,仰首冲霄,将真身尽情舒展开来。周身翎羽煌煌赫赫,宛若铺了漫天灿烂云霞。
待舒展到极致,那漫天云霞便倏然一收,如九天银河坠落,悉数灌注到乐韶歌身上,化作一袭辉煌灿烂的霓裳羽衣。
乐韶歌便踏着那漫天霞光,再度走向了天帝宫。
舞霓愣了一愣,忙飞身追上前。
天帝端居宝座之上,面容慈祥悲悯,不喜不怒。
座下诸神分列两侧,正吵得不可开交。
当乐韶歌和舞霓走进去时,那争吵瞬间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他们。
——当乐韶歌跟着舞霓奔走四境,寻找阿羽时,所有天神对他们都是友善的。谁会不喜欢柔弱无害善睐善笑的小姑娘?可允许她们来讨论事关宇宙未来的大计,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质疑的诘问的不满的不屑的目光齐齐汇聚过来,混杂着“凡人有什么资格”“她投靠天魔了吧”……种种低语。
乐韶歌直视着座上天帝,直行到殿前,向他行礼。
天帝并不应答,只将天魔留下的灵魂给她看。
那确实是一团灵魂,它尚未堕入轮回,洁白无染,非善非恶,正是灵魂诞生之初的模样。
——它不是阿羽,也不是任何人。
他没有任何愿望,任何记忆。
它唯一的特殊之处仅仅在于,它诞生在天魔的躯壳中。
它太寻常太无害了,反而令人感到惊惧。
——谁会相信毁灭之神躯壳内存留的是初生赤子的灵魂,谁会相信执掌灭世之剑之人,伸手时想握住的只是婴儿摇篮上一枚咚咚作响的拨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