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心底再没有侥幸。
让他恐惧的并非沈绛的匕首,而是先前被审问时,那个陌生男人使出的手段,让他痛不欲生。偏偏又未在他身上落下什么明显伤痕。
这让欧泉阳响起一个传闻,听说宫里的人审人,都有特别折磨人的法子。
“我确实是北戎探子。”欧阳泉脸上露出嘲讽,他说:“我父亲乃是北戎人,但是我母亲则是南越人。所以我与母亲一直不被容与北戎。”
“所以你就一直就在大晋打探消息,传递回北戎?”沈绛问。
欧阳泉点头。
终于,沈绛再也忍不住,问道:“仰天关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让许昌全偷取了西北大营的所有行军计划?”
沈绛的匕首,这次抵在欧阳泉的脖子上。
欧阳泉从未这么狼狈过,被一个小姑娘将刀抵在脖子上,可是他却不敢不说,因为此刻她眼中透着狠意。
有种若是他真的敢说一句假话,她就会立即抹了他的脖子。
欧阳泉能从一个小小商户,混到如今地步,靠的不仅是胆识,还有眼色。若是昨晚没出现那帮杀手,他倒是还能硬扛一番,等着魏王派人来救他。
可如今连魏王都要杀他,他这颗棋子,俨然已经成了死棋。
若是他自己再不知找到那根浮木,只怕真的要沉下去。
“是,许昌全一直收受我的贿赂。长平侯沈作明治军颇严,对于手底下贪腐者,必不会轻饶。所以许昌全被我们拉上一条船之后,我就开始等着这一刻。这次王庭的赤融伯颜王子,得到了大汗的准许,攻打大晋。所以他一早就联系我,让我窃取西北大营的行军图和作战计划。”
“许昌全就这么答应你了?”沈绛握紧匕首。
欧阳泉低声道:“我不仅给许昌全银子,我还给他献上了一个南越美人,其实那并不是南越美人,而是北戎贵族女子。如今那女子怀有身孕,我告诉他,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会让人到长平侯面前告发他,与北戎人勾结。”
这招确实是毒辣。
美色和钱财,双管齐下。
若是许昌全真的敢不答应,可是他身边女子乃是北戎贵族女子,到时候又有谁相信,许昌全没有勾结北戎呢。
“你可有证据?”沈绛问道。
欧阳泉说道:“当初建威将军把作战计划交给我时,我交给伯颜王子的乃是手抄的一份,建威将军交给我的那一份,如今还在我手中。”
“没在你密室中。”沈绛淡淡道。
他们已经将密室都翻了个底朝天,就连那个墙上放着的小暗格,都被谢珣找到。
没想到这个欧阳泉,居然也如此谨慎。
把证据又藏在别处。
只是一旁的谢珣,似笑非笑望着欧阳泉,在给晨晖的那份口供里,他都没提到这个。
不老实。
第57章
欧阳泉别庄门口, 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各个腰间佩刀,面无表情, 腰板挺直的守在大门口。
京兆府尹孙继德和府丞刘康到时, 两人刚下马车,瞧见这阵仗,腿都软了。
“怎么回事?”孙继德小声嘀咕道。
他们这一大清早, 就接到消息,说是京郊发生惊天血案。
孙继德哪儿还敢耽搁, 赶紧带着人赶了过来。
谁知刚到门口,就看见门口这一排锦衣卫,哪怕他的官职远在这些锦衣卫之上, 可是瞧见他们, 心底难免还是发憷。
好在很快,有个锦衣卫小旗出来迎接。
他冲着孙继德拱手道:“府尹大人, 里面请。”
“好好, 你请前面带头。”孙继德摆手, 客气说道。
待他们一行人,入了正门, 绕过影壁, 孙继德和刘康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两人不由自主瞪大双眼,目瞪口呆望着前方。
只见偌大的前厅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尸体。
一具又一具, 有些尸体断肢残臂, 有些脸上, 衣裳上全都是, 鲜血风干后,留下的褐红色痕迹,触目可及,血腥恐怖。
孙继德一下没憋住,他一介文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转头过去,当场弯腰呕了出来。
身旁的府丞刘康,本还强忍着,如今见自个的顶头上司都吐了,还忍什么,干脆跟着一块吐。
这一时间,场面颇为滑稽。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直到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两人同时抬起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衣卫千户飞鱼服的男人,头戴官帽,腰间同样别着一把钢刀,猿臂狼腰,身高腿长,还未到跟前,那股凶悍气已到面前。
孙继德认得此人,这是锦衣卫的千户傅柏林。
都说此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尹晋的心腹,年纪轻轻便已官职千户,若不是之前办坏了一件差事,要不然镇抚使的位置,早已经到手。
“傅大人,”孙继德拱手,结果一股尸体烧糊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他又欲作呕,赶紧别开脸。
还是孙继德的随身侍从,拿了水壶过来,让孙继德喝了口水缓和,这才把那股子反胃的劲儿,压了下去。
孙继德瞧了眼傅柏林,不好意思道:“让傅千户见笑了。”
“无妨,大人乃是文官,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我岂会笑话大人。”傅柏林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方香帕,轻轻掩住口鼻。
这方帕子,看起来可不是男子所用。
孙继德知道此时,不是好奇的时候,他问道:“敢问傅千户是何时收到此处消息?”
傅柏林转头朝孙继德看了眼:“昨晚在百芸楼吃酒,谁知天光还未亮,就接到消息,说京郊这处别苑发生了火灾。待火丁的人前来救火,发现这里面死了一院子的人。所以咱们锦衣卫才先来一步。不过此别庄虽在京郊,却也是京兆府的管辖之地,所以我派人去请大人过来。”
说着,他冲着孙继德又是一笑。
“大人,该不会嫌我多管闲事吧。”
孙继德赶紧摆手,嫌锦衣卫多管闲事,他是疯了,还是活的不耐烦。
傅柏林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居然是邀请孙继德一块上前,去查看尸体。孙继德心中胆怯,却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一块上前。
谁知傅柏林一手用帕子捂着唇,一手指着近处的一具尸体:“这个人倒还算走运,他的伤口在脖颈处,应该是一刀毙命。生前没遭什么罪,直接就死了,之后才被火烧。”
孙继德大惊失色,一张脸发白,额头直冒虚汗。
“至于这个就惨了,他是先被斩去一条手臂,孙府尹你也知,手臂被砍去,不会立即死去。因此这人生前必受了极大的痛楚。”
孙继德不明白,傅柏林为何单单与他说这个。
难道自己往常曾有对这位傅千户不恭敬之处?
孙府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是越来越不敢确认,就怕自己老眼昏花,往日冲撞了傅柏林,今个落到他手中,少不得要受一番磋磨。说起来,京兆府尹乃是堂堂正三品的京官,按理说,不该被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吓着。但孙继德胆小怕事,哪儿敢惹名声在外的锦衣卫。
“千户大人,不知我可曾无意中冒犯过千户?”孙继德拱手,强颜欢笑道。
傅柏林挑起长眉,轻笑说:“孙府尹何出此言,倒是叫下官惶然。”
孙继德心头嘀咕:嘴上说惶然,我看你还没我怕呢。
“这枚箭头,府尹大人可眼熟?”傅柏林弯腰,将地上摆在一处的箭矢,捡起一支。
通体黝黑的箭矢,箭头锋利,寒光凛凛。
孙继德摇头。
“孙大人不认识啊,”傅柏林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突然,他手指将箭矢猛地掷出,力道之大,直接穿透对面的廊下木柱表面,牢牢扎在了上面。
他转头看着孙继德:“京兆府却有一人认识,怎么,他今日没来?”
孙继德心头大骇,这下可确认了。
原来不是他自己惹到了这个傅千户,而是京兆府里的别人。
“不知是何人?”
“推官程婴,”傅柏林将手中的帕子,扔在地上,抬头望着孙继德:“之前京城取灯胡同,对方所用弓箭箭矢,与今日所用的弓箭箭矢,颇为相似。上次这位程推官说,京城有一批贼人藏着这样制作精良的弓弩,只怕是图谋不小。”
“上次没抓到他们,这次可不能再让这帮杂碎跑掉。”
之前傅柏林本以为自己能轻易,抓住那帮人。可是没想到他在京中搜查了好几日,什么都没查到。
不仅让锦衣卫被别人看笑话,就连指挥使大人都被皇上责骂了一通。
其实那次傅柏林就知道,不是他们锦衣卫办事能力不行。
而是这些死士,只怕牵扯着大人物。因为只有手眼通天的人物,才能将这么多杀手,藏在京城里面,不露痕迹。
孙继德一听他居然说的是程婴,当即说道:“原来傅千户说的是程推官,别看程推官刚入京兆府半年不到,可是他大大小小处置过不少案子。”
“既然这样,孙大人就派人将这位程推官请过来吧。”
*
谢珣并不知道,他居然会被傅柏林惦记上。
此时,他与沈绛刚从柴房出来,沈绛脸上明显是兴奋多了些。她没想到这个欧阳泉,居然当真胆小,不过是一吓唬,什么都招供。
“我之前听闻,我爹爹被押解入京之后,整个西北大营,就暂时由长信将军左丰年掌管,而建威将军依旧还在其账下。我们必须尽快把欧阳泉的证词呈上去,以免北戎人来犯,再次出现仰天关惨败之大祸。”
谢珣微怔。
他没想到的是,她拿到证据后,想着不是第一次时间给沈作明洗白冤屈,而是担心西北大营再起祸事。
“你可知此事并不易,欧阳泉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光是凭他一人证词,并不能搬到堂堂建威将军。况且我之前就曾与你说过,哪怕这些证词真的呈现到皇上面前,他真的会愿意舍弃自己的儿子,让整个皇族蒙羞,来保住你父亲吗?”
沈绛沉默不语。
谢珣低声道:“三姑娘,我并非要在此时刻意泼你的冷水,只是我们已走到此处,身侧便是万丈悬崖。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毕竟昨晚之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们必须要小心谨慎。”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时机在哪儿?等待便会有吗?三公子,我这一路走来,从不奢望旁人能帮我。如今我找到了证据,机会就摆在眼前,哪怕前路再难,我也不会放弃。”
“至于你说的圣上,不愿舍弃自己的儿子,可现在是他的儿子让千千万万的将士,枉死在边疆。马革裹尸还不可怕,真正叫人心寒的是,那些死去的英灵,只怕连死都不知道。他们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他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可是魏王和欧阳泉这些人呢,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敛财不说,居然还勾结外敌。”
“还有我爹爹,他远离故土,扎根漠北苦寒之地,他这一生都在这个朝廷,为谢氏皇族卖命,如今他落得这个下场,我无法容忍。他一身清白,不该被这些人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