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责任建议你生下来。”
是的,建议。最终审判权他还是交付给她,
“毕竟你才是孕育这孩子,带他/她来世上的直接人。”
车厢外的雨势又变大了。水珠子密匝匝落在挡风窗上,雨刮器刮掉歪七八扭的痕迹,左左右右、周而复始。
梁昭静静端详面前人的认真,觉得新鲜又违和。顾岐安何人?安逸堆里养大的二世祖、惯会逗她生气的伪竹马、他师傅眼里难得的饱学之才,撇开这些林林总总,她和他来往的时候,只光记着一点了,
就是他始终是个浪荡子。
这也是她起初选他的根本原因。
一则认识的人,安全;二则他也没可能赖上她,还是安全。
结果此刻他却诚恳地这般。梁昭脑子里无端跳出个词:从良。
想到也就跟着笑出声了。某人不知就里地要替她换瓶子,她手上那瓶已经不冰,梁昭乖乖交换后,顾岐安直接旋开瓶盖,咕咚了几口。
趁着这个岔子,他仰头间,余光把梁昭脸上的掌印看了个十成十。
顾岐安如实评价,“你母亲下手不把你当亲生的。”
“还肿嘛?”梁昭翻下遮阳板照照脸,有一句下文没说,她其实能共情梁女士。只是这么些年,习惯了万事都自己扛的处理原则,总总如此。才会在突发变故前,忘了最起码的沟通方式。
她的骄傲是绝不叫梁女士焦心思,偏偏这回,适得其反。
“我看看有没有发炎……”顾岐安说着,单手扣住她下颌朝自己,定定地凑上去。
“哪有那么夸张?”梁昭甚至狐疑这个人趁机揩油。而事实是他可正经了,那种工作上接诊般的正经。咫尺的距离,能看见他下唇湿润着,潮有那乌龙茶的水渍。
她本能地用纸巾蒙上去。
顾岐安:“……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张纸刚刚揩过鼻子。”
“有什么要紧?你还给我口……”
!!!
禽兽披上衣冠就不作禽兽了。某人手掌盖住她嘴巴,不准她继续妄言。
再找点话题粉饰眼前的尴尬,“一会儿油送到了,我陪你回趟家。或者,可以的话,叫上丁教授一起。”
梁昭揭下他的手,“那我们要不要先对对台词?”
“对什么台词?”
“毕竟我不认为她们这种老派人,能接受孙儿是打炮打出来的。”
顾岐安斜眼沉默回应她的无厘头。伸手打回被她翻下的遮阳板,动作牵扯着袖口下滑几寸,露出精瘦的手腕,以及上面些许褪色的文身。
梁昭扽下那只手到自己肚子上,“能摸到嘛?”
“摸不到,还太小了……”顾岐安面上有些动容的痕迹。只是换一只手掀开她毛衣下摆贴上去,“大概跟你吃了一颗小蚕豆差不多。”
说着,无疑是微笑了,在这冥冥雨夜里。
第9章 -09- 围城(上)
然而,事实是今晚这顿“攀亲酒”喝不成了。
梁女士那叫一个心铁,气狠了,不许姑娘回家,任你再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
实难转圜之下,梁昭打电话给濮素求收留。她不想回滨江那边,许是怀着孕的缘故,人变得极为敏感易碎乃至矫情。总想找个人陪陪自己。
梁昭还记得从前谭主任讲老婆的孕事。她小时候内火很重,谭主任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梁女士怀她的时候,成了家里一言堂的佛爷祖宗,想吃什么,必须立刻如愿。有段时间就尤为爱吃苹果,谭主任称个几斤一袋子的,她能坐在那大半天全啃光。
谭主任劝她消停点,姑奶奶,苹果搓火的呀。
“姑奶奶”能乖乖听劝就不叫姑奶奶了,回头照样使唤他,买!买面一点的,不要太脆,我喜欢粉粉的口感。
结果囡囡生下来,一入夏老是害痱子。梁女士又倒打一耙怪先生了,是你呀,给她喝什么龙牡壮骨颗粒,现在好了吧!
谭主任呢,有理无理俱是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外婆带着她的车前草偏方来给昭昭洗痱子时,心里也不落忍,跟姑爷说,你不能事事由着她拿捏,惯坏了都。
谭主任只一味憨笑,“老婆不就是用来惯的嘛?都说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我总要被谁降住的。”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天造地设的灵魂互补。
谭主任那个温吞摸索的性子,也只有老婆时时刻刻鞭策了,小到蹲厕所快点,“掉进去啦?我拿皮搋子捞你要不要?”大到单位里的职称争取。可以说在生活的经营学问上,他们永远是彼此成就的关系。
也正是谭主任的人格光环让他这么多年都虽死犹生,尘散了,光还在。
4月2日是他生日,同月15日又是忌日。
梁昭一直好想好想他。
*
顾老爷子想在家里另劈个书房出来。专门藏书用,比起原先那个,要更空更裸,最好窗帘都不要有。
问就是“虚室生白”。家里人早习惯了他附庸风雅的骚操作,在书上读到什么新鲜讲究,乖乖,放下书就是干。
这不,十一点多了不睡觉还精神得很,老花镜放大镜齐用,在茶几上研究设计师画的图纸。
丁教授来客厅请他,“爸,先睡觉罢。图纸又不会长脚跑。”
老爷子拿放大镜比比来人,确定真是素日里最最严守早睡早起的儿媳,“这怎么你也没睡?”
丁教授嘴上不说,心里的潜台词:您在这又是开亮灯又是叮叮咣咣地,叫我怎么睡?干脆全家一道做贼去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熬鹰的时候,那头,庭院正门一路开到厅里,有人不请自来。
规培上岗之后,顾岐安就搬出去住了。而顾家这间三进院的宅子,他要是回来的话,必然会提前招呼一声。不存在今晚这样搞突袭,于是爷爷就问了,
“东西南北,哪面的风把你刮来的?”
归来人不着边际地答,“中发白给我刮来的。”
“来得正好!”老爷子拿尺指指案上两盒明前龙井,“纪老贼送的,我不要。你给我退回去!退之前叫他验验,我可一根指甲盖都没碰,别回头赖上我。”
顾岐安不理会这些老小孩毛病,不言不语进盥洗室,洗脸净手,再旋动几番劳累的手腕。
转身,甫要给自己弄口热茶喝喝,丁教授在那端发号施令,“老二,你跟我过来,我们谈谈。”
老爷子疑惑呢,眼睛瞄瞄,大晚上的谈什么谈?要开大会也带我一个呀。
无人搭理他。母子俩自顾自进了书房。
“我不开口,你自己说说。既然今晚你有这个脸跑回来,必然知道我要问什么。”
顾岐安落座的沙发对面是一对蕉叶联,正楷笔法题苏东坡名句: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
他徐徐从上头移回目光,“说来话长的事,一晚上怎么分说?丁教授,熬夜真的很长皱纹。一夜当十年。”
“还和我皮!”丁教授压着嗓门发难,“你但凡省点心,我就是一夜白头也值。这事要不是遥遥说漏嘴,你指望天聋地哑瞒到什么时候?瞒到哪天抱着孩子来我跟前喊奶奶是吧?你看我认不认!”
“瞧吧,果真是这个大嘴巴。”
“你还说呢。亏得她只是对我说漏了,搁你爸你爷爷,换哪一个你现在都没好日子过。皮早扒两层了。”
“关键是,这事你同我在这争得竖眉毛瞪眼睛,也不济于事。到头来还是要他们知情。”顾岐安蹙眉低头点了根烟。人往沙发里一跌靠,好不闲情少爷的派头。
“怎么不济!”
“谁不知道我们家,大事小事拍板的实权都在两个大男人手里。”才话完,丁教授就生气了。与其说是老二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毛了她,更像是这句话鞭辟入里。
是的,这个传统底子的家多少有点男权主义。两个爷们,寻常再倒了油瓶也不扶的人,一到拿威严的事上,那是断断轮不到丁教授说话的。这男人啊,一地鸡毛的事管起来嫌掉价,真要他甩手掌柜了,又怪女人强出头牵制了自己。
更何况顾父顾母这段姻缘,情况比较复杂。丁教授不是原配,顾父原先插队下放前,娶过一位,家里包办的,他并不很喜欢。后来主张婚配自由,就和离了,认识并迎娶了现在的太太。结果不出半年,那原配大着肚子找上门,要顾家人看着办!给生,孩子归你们;不给生,我现在就一墙柱子撞死。
还能怎么办?人命官司谁也不敢轻率呀。生了,原配拿了合适的钱也江湖不见了。那孩子便是老大顾岐章,也正因为这些祖祖辈辈、因因果果的龃龉,老大后来才会离家出走,丁教授在这个家里,也始终软一半的脊梁骨。
都说婚姻是围城。比起钱老那句烂大街的名言,丁教授更喜欢说:
这结婚啊,就是一个个翻进围墙看见了真相,一个个翻出围墙又看见了真相。
过日子过日子,最难过的是日子。
有前车之鉴,丁教授也怕儿子被人命债讹上,“即便我知道对象是梁家囡囡的时候,心里一半扑通一半放。好歹我们两家从前来往过,有知根知底的前提,万事都好办些。但妈妈也想不通呀,你们俩何时何地搭上的?
那小昭,她离过婚,你知道嘛?”
“所以呢?你又要同我说那些一马不跨双鞍,烈女不更二夫的糟粕话了。”
“混账!我才没有。”
“我当然知道,”某人双肘撑膝的坐姿,伸手掸掸烟灰,“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你告诉妈妈,你们怎么搭上的?”
*
自然是,先搭上肾,再搭上心。
“只不过目前,说搭上心的话还为时过早也。”梁昭驱车来濮素家的时候,后者下楼来接的。二人到便利店挑点零嘴,怕孕妇大半夜害喜,难伺候。濮素眼见着好友在货架前犯了选择恐惧症,得,也不急着回了,左右陪她选,顺便聊聊天。
至于聊什么,想也知道。你这大半夜“红拂夜奔”,要劳累我没觉睡地照顾你,总有资格问问“李靖”吧。
从而,第起码一百遍了,梁昭再次同好友说起相熟顾岐安的过往。
有个健忘症好友的优点是什么?就是她回回听你忆当年,都能负责当个“首映观众”,咋咋呼呼完,梁昭冷漠提醒,“这段我说过。”
濮素:“啊,说过嘛?不管,我就要啊啊啊啊啊啊啊!果然你们那晚就有奸情了。”指麻将散局那晚。
然而梁昭如实陈述,那晚事实上,他们没发生什么。如果对于成年人来说,亲一下也值得叫唤的话,那我没话说。但其实,他们只是交换了微信名片,再各回各家,一切刚刚好的火候。
彼时梁昭心想,加了,没准也就压到箱底吃灰去了。她连备注都吝啬给,顾岐安的id很别致,“浦肯野纤维”,外行人看不懂,她查了才知道是心脏传统系统里的一种自律细胞。管他呢,这么生僻的名,翻起来也麻烦。
殊不知,没两日,他们就再遇见了。
许是人真的有气场互相影响。梁昭那日陪一家客户应酬,属于她翻单的回头客,自然要殷勤备至。
吃完日料又去酒吧。梁昭便是在第二个坐标偶遇的顾。
接近零点,女强人喝得催吐了三回,在男性荷尔蒙极其躁动的酒吧里。时间、地点、事件都是如此恰如其分,偏偏没有“英雄救美”这一出。梁昭只是去吧台埋单的时候,不当心拂倒了顾岐安身前的酒杯,
杯子落了地。她目光也落了他眼底。
满面酡红的人差点出口喊“顾小二”,片刻,才微微疏离地,“顾先生。”
“来应酬的?这么晚……”顾岐安翻腕看表。明知故问并不高明,所以他也不指望她回答。倒是梁昭弯腰擦裙子上酒渍时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