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于这里来说自然过了营生最好的时间,楼船画舫和舞乐花船有很多都已经离开岸边,不过也有靠岸经营的大船依然在迎客。
计缘带着胡云找了间规模不大不小的酒肆,并且在里头点了一些餐食当做夜宵。
酒肆里虽然菜品不多,但其实大多数菜都能点,因为会有酒保去周边的一些铺子里帮你订了送来,结账的时候也一并结给酒肆,显然是一种已经成熟的合作模式。
在计缘和胡云于大码头享受着宵夜美酒的时候,尹青则在惠元书院内翻来覆去,心中有少许忐忑。
首次出远门,以后就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常住了,家乡的熟人朋友一个不在身边,计先生和小狐狸也是要回宁安县的。
借着窗口照射进来的月光,大致能看到房间内的情况,这里四人一舍,其他三人正处于呼吸均匀的沉睡状态,没人打呼噜也算是个不错的开端吧。
‘哎,计先生他们应该早就睡着了吧,不想了不想了,得赶紧睡着才行。’
尹青带着这种念头,闭上眼睛缓和呼吸放松身体,竟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进入了梦乡。
明明是最晚入睡的,但清晨最先醒过来的却还是尹青,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出门后一小会,书院本身的鸣钟才响起,其他人也就睡眼稀松的起来。
尹青回来的时候,则正好瞧见三位舍友正在整理自己衣衫。
“早!”
“哦早早!”“早!”
“我方才已经起床出去了一趟,在伙房提来一壶热茶,大家喝点润润嗓子,今早的餐点中有细肉包,我已经提前定好了,我们过去的话开笼就有的吃。”
尹青扬了扬手中茶壶,口中一串话说完,室内的其他三人也不由露出笑容,这新舍友如此和善有礼,真不愧是尹公之子。
尹青的待人处事深受尹兆先和计缘的影响,很容易就能博得书院其他书生和夫子的好感,加上为人也勤快有活力,很快就融入了惠元书院这个新环境,四五天的时间之后,尹青已经认识了惠元书友的所有在读书生,自然更拜会熟识了各位夫子,相互之间关系融洽。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已是惠元书院的休沐日,书院的书生们早早就兴冲冲的准备出门了。
甲六号书生房舍内,尹青坐在床边整理着基本书册,其中最上头的一本是自己父亲的大作《谓知义》。
这会有两个舍友洗漱完毕跑进屋内,一个叫雷玉生的书生兴冲冲向着屋内的尹青和另一个人道。
“尹青,鑫杰,我们回来的时候见那边好些人都要去贡院看看呢,你们去不去?”
“是啊是啊,马上就秋闱了,贡院附近来了好多稽州名士呢,以后我们也要去那参加解试的,去看看吧?”
“好啊好啊,那今天我们也去试试那贡士餐!”
室内的林鑫杰立刻附议。
不过尹青挠了挠头却拒绝了。
“听起来是很有意思,但我今日还有事要做,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啊?什么事啊,要不要我们帮忙?”
尹青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不用,小事而已,你们去吧,若有需要我肯定找你们帮忙的。”
一番客套推辞之后,惠元书院的两百余名书生奔着各自的目标离开了书院,有的去贡院方向,有的相约去赏景,有的直接去酒楼,也有的走向城东去花港。
尹青则独自一人照着城南方向行去,穿过闹市走过街巷,跨出城门一直往斜斜的西南江段前行。
中途尹青皱着眉头看看四周,三三两两的游人一直都有,还有人在附近放纸鸢,便是江面上也有不少小舟沿岸荡漾而行。
‘这么多人啊……’
带着略微的担忧,走了好一会,终于看到了那片横江杨柳,计缘正坐在其中一棵杨柳树上,胡云则卧在岸边树根处,前者手中还抓着一根钓竿,边上更是还有人在岸上不远处看他。
尹青抱着书快步走上前去,到近处向计缘问好。
“计先生早!”
说话间,尹青还冲着胡云眨眨眼。
“来了?就坐岸边吧,周围的人不用在意,你读你的书,想读什么读什么,认为什么有趣也可以多读读。”
尹青看了看周围的,又望了望岸边江面,水下深处一块巨大的黑色大岩石边,隐约有青色流动,若不是看得非常仔细也很难发现什么,而且想了下胡云这家伙都能避过常人耳目,想来水下的大青鱼也行。
尹青先放下书,搬来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将衣衫后摆甩开,然后坐在石头上,之后这才取了上头一本谓知义,看看计缘没多说的意思,边便清了清嗓子开口。
“书生当持礼节,懂分寸,明理而知义,为天下之共识,然何礼何义,身正者以何处之不偏,先亦不甚明了……”
水下原本闭目的老龟缓缓将眼睛睁开一丝,这书生念书同寻常朗诵又有些不同,似乎每一句自带情绪,好像自身也在随书求解而非单纯的读一遍内容,很容易将旁听者的情绪也感染代入进去。
这种感染力感受最深的,其实还是当初的断臂刀客杜衡,现在老龟也体会了一丝。
老龟忍不住抬头望望岸边,透过模糊的水波,隐约能见到尹青那张为水流所波动的样貌。
这么望去,丝毫没有模糊的感觉,其周身气相清明异常,见身如见心,好似灵韵交相辉映又剔透非常。
第0202章 陈年旧事
这种看见一个人如此清明剔透的样子,让老龟明知会看不透又忍不住想要细观那书生的命数。
但结果却有些出乎老龟的预料,这书生的命数竟然并非模模糊糊,至少不是一眼看去就看不透,而是能窥出其深厚的福德之气,只不过无法细观出其人生起落所在。
放在别人身上,老龟也就不以为意了,毕竟有的人就是平平凡凡一生的,但这书生肯定不是如此,可老龟也不敢再多看,他是来听人读书的,不能本末倒置。
尹青一点点读《谓知义》,品味着自己爹爹当年所书的精意,读的时候会插一些自己的感觉。
并非这书是自己老爹写的尹青才能领会更多意义,实际上他读书都是这样,仿佛能摸到当初成书者的一些思维脉络,能通过品读感觉到他们写书时的心境。
其实很多书生都有类似的感觉,以之区分书籍内涵,有的书只是叙事没多少情感,有的书则是表达思想,往往慷慨激昂。
但尹青的状态和单纯的看透书中想表达什么意义不同,是一种类似灵觉的东西,仿佛能同成书者感同身受,从而感觉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性子孤高或热情奔放,亦或只是装腔作势。
所以对于尹青而言,有的书哪怕是所谓的必学经典,看一阵子就难受得很,为了应付一下考教还是会强记一下就是了,喜欢是绝对谈不上的。
尹青最喜欢的文章,就是类似自己老爹尹兆先这种人书写的文章,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书中想要伸张的理念,更能清晰感受到成书者那股子正襟危坐间,欲挥毫肃清污秽的气势,这种知行合一的感觉就最让他舒坦。
所以现在尹青读文,自然而然就将这种感觉随着读书声一起释放出来,有时候还会用自己的话解释几句,力求让听者能同他一样切中要点,令大青鱼和老龟不知不觉间就听得入了迷。
就连原先一直站在一边看计缘钓鱼的几人也不知不觉听得入神,只觉得这个书生一定学问不浅,再看到对方可能身着惠元书院的衣衫,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如尹青这样读书,他自己想看完并理解一本书很快,但是要转达给别人的时候,他想要说得就会更多,远比文章表现出来的多,以至于一本《谓知义》直接讲了一整天还没讲完。
期间计缘还专程去买了一些吃食当做两人一狐的午餐,尽量不打断尹青的初次发挥。
待到傍晚,周围的行人已经纷纷回家的回家上船的上船。
计缘看看天色不早,收了那根一整天都没能钓到一条鱼的鱼竿,对着尹青道了一声。
“好了,今天到这里吧!”
随着计缘话音才起,尹青的读书声也戛然而止。
“计先生,您觉得我今天表现得如何?”
尹青略显忐忑的询问了计缘一声,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就接着问了句,同时也看向江面。
“大青鱼能听得懂吗?”
看他这样子,正走到岸边刚放好竹竿的计缘走近他两步,拍拍他的右侧臂膀。
“讲得很好,你爹爹来这里都未必有你好,我就更不行了。”
听到计先生这样夸奖,尹青觉得相当不好意思。
“计先生您这夸得也太假了,您和我爹是什么人物我还不知道嘛,胡云你说是吧?”
尹青问了一身边上的赤狐,后者眼睛动了动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附和,片刻之后才道。
“若只是读书给人听的话,或许计先生说得是真的。”
见胡云罕见的说出这么有思想觉悟的话,尹青也是明显愣了一下,但收到夸赞还是令他很高兴的。
这会计缘将这根新做的翠绿竹竿上的鱼线缠好,望了望远处城门道。
“再有小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嗯,回去前同他们相互见个礼吧。”
尹青顺着计缘手指的方向,江面上大青鱼正沉沉浮浮的吐着泡泡看着他,鱼鳍不能并拢只能上下点头,而大青鱼边上,那原本被以为是水中黑石的东西,居然也在浮起来,最后露出一只巨大的乌龟。
“这……这么大的乌龟?”
尹青被吓了一跳,而那只乌龟居然半身立起水面,两只龟足并拢着作揖。
“老龟乌崇,多谢尹先生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尹青,惠元书院的学生。”
尹青赶忙回礼,但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还是觉得蛮新奇的。
“对了,这大青鱼以后就叫罗碧青。”
计缘这话音落下,江边的大青鱼就在水中吹出一阵“啵啵啵啵……”的泡泡,仿佛是在应和。
尹青便也笑着冲大青鱼拱手一礼,随后收拾好书籍,略显不舍的对计缘道。
“那计先生,我就回去了啊?”
他知道这一走,估计计先生和胡云就该离开春惠府了。
“去吧去吧。”
计缘故意没多说什么,见尹青转身走了几步之后默默数到三,果然就见他又转回了身子。
“计先生,您就不问问我在惠元书院怎么样,和同学及夫子相处如何?”
计缘促狭得笑了笑。
“哦,差点忘了,那你在那边同他人相处如何呀?”
“计先生您也太敷衍了……”
“哈哈哈哈……春惠府水运发达,写信到宁安县一旬便可,兼之又是州府所在,就是到婉州那边也省却了一大波驿站积存分类的时间,有空写写信!”
尹青这才重开笑颜,点头之后终于转身离开,待到走了一阵路之后才不再几步一回头,而是小跑着进了城。
等尹青走后,计缘收回视线就地盘坐在岸边,冲着那老龟道。
“乌崇,上次同你说过,平生所遇之人中,有什么令你感触颇深的事迹,可以说来我听听,我看今天挺合适的,说说吧。”
一本《外道传》老早就被计缘看完了,已经好久没“小说”看了,这会听亲历者的故事肯定更有意思。
“遵先生之命!”
老龟在水中行礼,从计先生同尹青的对话听得出计先生可能要离开,精挑细选之下,想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