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檀:“……”
看个戏也不让她安生。
《人月圆》这出戏是前朝某个名戏班子排的,讲的是妇人王氏的丈夫上战场后下落不明,王氏不愿改嫁,独自照顾老母幼子,数年后丈夫衣锦还乡,王氏守得云开见月明,与丈夫恩爱到白头的故事。
佳淑仪说的指腹为婚也没错,可这只在戏文里简略交代了一句,提起这出戏,大家多是感佩王氏重情良善云云,她独独将指腹为婚拎出来说,挑事儿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
兰妃压根就没想到这层,打扇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便望向明檀。
其他人也不由望向明檀。这位可是圣上钦定的定北王妃,家世还十分显赫,她若是厌上兰妃,那往后可有好戏看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明檀自个儿虽爱看戏,却并不喜欢让别人看她的好戏。
“这出甚好,王氏不离不弃有情有义,其丈夫也是保家卫国不忘本心的铮铮男儿,我倒是与兰妃娘娘心意相通了。”明檀笑吟吟望着兰妃,还远远敬了她一杯荔枝酒。
兰妃稍怔,也点头致意,掩袖喝了。
佳淑仪被明檀这四两拨千斤完全不接茬的举动哽到了,静了半晌,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没想到王妃酒量这么好,气量更是好。”
明檀温柔笑着,声音也极为温柔:“佳淑仪好福气,我堂姐有喜时,说上三句便恶心反胃,害喜害得厉害。”
这意思便是,不像你,怀着孩子一张嘴还到处叭叭。
“对了,不知佳淑仪可有每日读书?我听人说,母亲平日读些什么说些什么,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便会有样学样呢。”
这意思则是,少四处搬弄是非,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口德吧。
佳淑仪显然听懂了,面色有些难堪。
她本是有些忌惮明檀的身份,可她娇生惯养长大,入了宫也没受过什么委屈,还没遭受过后宫的毒打,再加上现下又怀了龙子,一时说话也有些负气。
“王妃还没怀过孩子,懂得倒是挺多,说来定北王府还没有诞过子嗣吧,王妃也是该抓紧些了,若是力不从心,不妨也找人分担一二,定北王殿下是咱们大显的战神,子嗣可是大事儿。”
佳淑仪虽然说话不过脑子,但这话还真戳到了明檀的软肋。明檀正欲应声,可凉房外却忽然走进两道颀长身影。
江绪瞥了眼佳淑仪,目光又落定在偷喝了荔枝酒脸颊有些泛红的明檀身上,他声音很凉,像在冰鉴中浸了许久,带些漫不经心:“臣竟不知,小小淑仪都能做定北王府的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出自杜甫《夜宴左氏庄》
第五十二章
满座寂静, 有那么一瞬,戏楼与下头的凉房都静得落针可闻。也不知是谁先起的身,宫装丽人们都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一齐行礼道:“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成康帝没出声,所有人都半福着,不敢如往常般自个儿将起,就连怀着孩子方才还甚为得意的佳淑仪也是半点没矫情,紧张半屈, 规规矩矩。
成康帝神色难辨,背着手, 走到佳淑仪面前。
佳淑仪倒也乖觉, 心知不好, 忙认错道:“臣妾失言,请陛下责罚。”
她平日在成康帝面前也惯常直言快语, 没规矩的话没少说。成康帝见惯后宫美人乖顺恭谨,对她的偶尔放肆也多有纵容。
这回不小心惹了定北王殿下,她本以为乖乖认个错,皇上最多嘴上斥责几句就会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毕竟她平日拒不认错或是认得不情不愿, 皇上也没真拿她怎样。
可今日成康帝的态度有些出人意料, 声音冷而威严道:“屡教不改, 朕是该罚你。”
“皇上!”佳淑仪慌忙抬头。
“来人。”
眼见成康帝要动真格, 她忙转身,对着江绪与明檀深深一福, 抢在成康帝吩咐前快语道:“王爷,王妃, 方才是妾身一时失言,还请王爷王妃见谅。”
明檀此刻倒是对佳淑仪有些刮目相看,这位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嘛,至少关键时刻,很是放得下身段。
佳淑仪在后宫的确算得上张致轻狂,仗着家世好,时常挑衅高位宠妃,欺压低位宫嫔,甚至敢在皇后宫外暗讽皇后无宠,可她如此这般,凭的也不止是家世和那份不怕死的嚣张。
她知晓兰妃素来是清淡如兰的高洁才女,必是不屑与她口舌相争,只要不是太过僭越,兰妃就不会还击。
而皇后娘娘时刻保持宽和大度贤惠端庄的国母风范,后宫诸般争嘴,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小妾打闹,便是私下编排她这大妇几句,想来她也懒得为此放下身段多作计较。
方才讥讽明檀,她一时气不过,的确是失了分寸,不巧又被皇上和定北王撞上,皇上还好,主要是那定北王,前阵子才弄死个侯爷呢。遇上这尊惹不起的杀神,还能怎么办,只能认怂了。
她认怂认得毫不犹豫,可这世上也没有你认,旁人就必须接受的理。
“若犯了事都能用一句失言掩过,大显要律法做什么。”江绪冷淡道。
成康帝沉吟半瞬,点头:“定北王此言有理,来人,佳淑仪……”
见状,佳淑仪情急,忽而皱眉捂住肚子,轻喊了声,又作出极力忍耐的模样:“臣、臣妾肚子――”
先前帮她说话的宫嫔忙扶着她坐下,急切道:“皇上,佳淑仪身子不适,许是腹中胎儿闹腾所致,依臣妾之见,不若先让佳淑仪回去歇着,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身体不适,歇就能歇好,那边关告急,等就能等平么。”江绪漫不经心,“有仗便打,有病便治。”
成康帝扫了眼佳淑仪,沉声下令:“来人,请太医。”
江绪:“请封太医。”
佳淑仪咬着唇看向成康帝:“皇上,臣妾的胎一向都是李太医看的。”
“淑仪是信不过封太医么。”
她忍住心中的慌张与恐惧憋了句:“那王爷是信不过李太医么?”
“信不过。”
“……”
这话也只有定北王殿下敢说了。
满座无人再驳,成康帝喜怒不明地坐在上首,等着封太医前来搭脉。
其实在座之人心中都门儿清,哪能这般凑巧身子不适,这给不给台阶,不过是全凭皇上心意罢了。
只是未料定北王殿下为了王妃会如此较真,直接替皇上做了决定,半点不给佳淑仪腹中龙胎面子。
果不其然,封太医细细搭了几遍脉,谨慎禀道:“回陛下,淑仪娘娘腹中的龙胎,十分安稳。按理说,是不应该腹痛的,这腹痛……微臣委实不知从何而来。”
佳淑仪心中惊惧,咬着唇不敢出声。
成康帝望了她一会儿,忽然怒而拂盏:“啪――”
瓷器碎裂声极为清脆,众人都不自觉地唰唰下跪,只有江绪还负手站着,无惧帝王之怒。
“佳淑仪言行无状,以子挟宠,如此倒也不配淑仪之位,着即降为贵人,禁足至回宫,也好静心养胎,静思己过。”成康帝沉着声拍板定论。
江绪略略点头:“陛下圣明。”
其他人也忙跟着高呼:“陛下圣明!”
成康帝:“……”
他没好气地瞪了江绪一眼。
江绪仿若未觉:“若无事,臣告退。”
成康帝挥了挥衣袖,示意他赶紧滚。
他回身走至明檀面前,朝仍跪在地上的明檀伸手,静道:“起来。”
这样是可以的吗?
好像也没人有意见的样子。
明檀顿了顿,小心翼翼伸出小手,缓慢起身。起身后,她朝成康帝福了个礼,又老老实实被江绪牵着,亦步亦趋离开了凉房。
众妃嫔:“……”
竟是有些羡慕。
一直走到离凉房甚远之地,明檀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她仍是担忧,边小步往前,边斟酌问道:“夫君,你方才那般,皇上会不会有些……”
就仿佛是逼着皇上处置了佳淑仪般,总觉得皇上会对他心生不满。怎么说,佳淑仪腹中怀的都是龙子,龙子的体面还是该给的。
若佳淑仪因此郁结于心,损伤腹中胎儿,难保以后皇上不会对他心生芥蒂。
可江绪不以为意,只应了声:“无妨。”
他既这般说,想来是自有分寸,且,虽不知为何,但明檀也略略感知出成康帝对江绪,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君臣与皇室堂兄弟之间该有的信任。
想到这,明檀乖巧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只不过她又犹豫着,扭扭捏捏说起另一话题:“其实,其实佳淑仪……佳贵人说的也是事实。夫君,我们成婚也三月有余了,我的肚子好像没有半分动静呢。”
“才三月,你想有什么动静?”
“那很多人家都是新婚月余就有喜了……”
“那很多人家还终生无嗣。”
“……”
“哪家呀?”
明檀真情实感地好奇。
江绪顿了顿:“本王都不急,你急什么,且女子早孕,本就于身体无益。”
“喔。”
江绪这么说,明檀倒是安心了不少。既然夫君不急,那她也是不急的,且她的确也没做好成为母亲的打算。
傍晚园中清幽。
江绪出园,去了军营办事,明檀正在亭中无聊抚琴,不想兰妃竟主动前来找她。
明檀稍感意外:“兰妃娘娘。”
“王妃。”兰妃行了个平礼。
兰妃是清淡婉约型的美人,气质与沈画有些相似,只不过相较之下,兰妃更为沉静,瞧着有些清清冷冷的,明檀见过她好几次,但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未待明檀出声,兰妃便主动解释道:“今日多谢王妃不与妾身计较,点那一出《人月圆》,妾身的确并无他意。”
“我知道,兰妃娘娘不必挂心。”
淑妃让她在《梧桐雨》和《人月圆》中作选,她是绝不可能选《梧桐雨》的。
悲是一宗,最要紧的是《梧桐雨》讲的可是帝王与宠妃的爱情,皇后还好端端在那坐着呢,歌颂帝王与宠妃的真爱算怎么回事?
“只不过后宫纷杂,兰妃娘娘以后还需多加留心。”她提醒了句。
也不知想到什么,兰妃静了半晌,才轻轻点头:“对了,今日见王妃喜啖荔枝,宫中又恰好还有些新鲜的,便顺路拿了过来。”
明檀见了,笑道:“多谢兰妃娘娘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