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定了定神,说道:慢点再追查,先治好容妃娘娘。叶大夫,明天你看看所有和容妃亲近的人,包括安儿,确认他们没有中毒,为保险起见,没中毒也还是都服解药三日。叶天士忙应了。皇帝点点头,道:傅恒,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没事了。
傅恒和璎珞回了自己院子。更衣躺到床上后,傅恒吁了口气,闭上眼睛,璎珞抚着他的胸膛,道:少爷,你没事吧,你的心跳得好快。傅恒握住她的手,道:没事,你辛苦了,小心孩子,折腾了一夜,赶紧睡吧。璎珞于是也闭上了眼睛。
叶天士一直守在容妃屋里外间的榻上,容妃喝了药后,又昏睡过去。皇帝也更了衣,但不肯离开,便靠在床沿上睡着了。李玉拿了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受的各种惊吓实在不轻,于是他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待第二天众人醒来,已快中午了。皇帝早已被挪到内室的坐榻上,因为叶天士一早起身,又为容妃扎针。傅恒和璎珞起来后,立刻过来瞧过容妃。皇帝醒来用饭后,便坐在容妃的床边。容妃一直在昏睡,但他就是不肯离开。各种人忙碌的送药,喂药,换药等。到了晚间,容妃终于苏醒了,叶天士又看过,彩云服侍她喝了药,和罕古丽和阿依一起给她用热巾擦身子,叶天士换药,再将衣服被褥全部换过,最后让她半靠在床头。
皇帝坐去床沿上,握住她的手。她微笑道:皇上,您为沉璧担心了。声音微弱,更显沙哑。听她再开口说话,失而复得,一股热浪冲进皇帝的眼里,他满含泪水,哽咽着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将朕吓死了!
容妃也在他手心里摩挲,道:沉璧也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皇帝立刻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容妃道:伤口疼。皇帝忙放开了她,破涕为笑,道:对不起。容妃笑道:我没事,皇上放心。沉璧说了,要陪皇上一辈子的。皇帝嗯了一声。少时,彩云带着福康安来了,福康安立刻跪下给皇帝和容妃叩头,然后抬起头来,问容妃道:皇额娘,您的病好些了吗?容妃看见他,立刻牵动了所有衷肠,伸出手去。
福康安忙走上前,靠在床边,容妃拉他坐了,道:好些了,安儿真乖,谢谢安儿。说着落下泪来。福康安为她擦去眼泪,道:皇额娘,既然好些了,您为什么还哭呢?容妃于是也破涕而笑,道:皇额娘看见安儿高兴的。皇帝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无比心酸,仿佛福康安便是童年的自己,而容妃就是自己的生母钱氏……彩云在一旁看着,也落下泪来。
福康安走后,皇帝便要容妃躺下睡。容妃道:皇上,沉璧要您陪着我。皇帝一笑,于是也上了床,因为容妃不能移动,所以他躺去了床里,盖上另一个被子。然后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容妃的右手。两人安静地待了一阵,皇帝道:下次再不要这么傻了,知道吗?容妃道:我不能让别人伤害您,而且您去集市都是因为我,是沉壁不懂事,连累了您。皇帝叹息道:朕也不能让别人伤害你,你没有连累朕,是朕连累了你。
容妃道:我没事,皇上别再胡思乱想了。皇帝道:傅恒都告诉我了,你说你要……也绝不让朕蒙羞。说着语气止不住的颤抖,显见得心里害怕之极。容妃攥紧他的手,道:皇上,都过去了,过去了,别怕。沉璧在这里,好好的在这里。皇帝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容妃觉得他手心里全是冷汗。过了一会儿,皇帝道:朕要找出宫里下毒的人。
容妃道:您要怎么办?皇帝于是在她耳边说了一阵,最后道:白天傅恒来找朕商量过了,我们觉得这样一定能找到那个人。容妃点点头,道:沉璧叫傅恒大人和纳兰夫人也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又问璎珞好不好。皇帝道:她没事,你放心吧。容妃道:傅恒大人还有纳兰夫人又救了沉璧,您应该好好谢谢他们。皇帝还沉浸在某种情绪里,道:嗯,要不你替朕想想?容妃笑道:好,我们一起想想。皇帝点点头。
容妃又将养了七八日,叶天士将药方药膳等开好,回转嘉兴,皇帝才离开扬州。銮驾在驿路上行了一程,御前一等侍卫多罗从后面纵马到皇帝的车外,放慢了速度,缓缓而行,回道:皇上,事情都办妥了。那巡夜卫队,还有那镇上的大夫都已处理了,奴才是来复旨的。
过了一会儿,皇帝在车里道:没有人知道吧?多罗道:没有,那夜巡卫队包括卫队长,在捺山剿匪时全军覆没,捺山已是一片焦土,绝无生还者,总兵府将厚恤所有殉职者家属。尹大人已率部回转江宁,说稍后给您上折子。那大夫一家知情的就他和学徒两人,去看乡戏乘船失足落水,他的妻妾子女还在娘家,奴才把他铺子里的所有痕迹都抹去了。
车内再无声息,多罗又低头行礼,然后就在一侧随车缓行。皇帝在心里叹了口气,拿出手绢来,擦了擦手,然后道:多罗,你是不是觉得朕太狠了。
多罗二十二岁年纪,出身满洲八大姓舒穆禄家,乃正白旗名将叶臣一族。叶臣世居朱舍里,早年率族众三十户归附,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将其妹嫁给他。不久,族叔岳朗额悖叛乱,被叶臣生擒,此后奉命移居胡勒,因此号胡勒额驸,于哈达之役中阵亡,赠三等轻车都尉。因无嗣,世职由其亲侄沙浑承袭,三遇恩诏加授一等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其子沙通阿、孙迈图、石林先后袭职,因石林无嗣,由其亲伯坡理承袭。坡理从征云南带伤奋战立功,晋为三等男,其子官柱袭职时改回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叶臣族弟根车赫之孙佛伦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托伦任都统,曾孙图郎阿任郎中,从傅恒征准噶尔阵亡,授云骑尉世职。
多罗便是这图郎阿的幼子,因三位哥哥都是御前侍卫出身,所以他一早直接入了正白旗京旅,随父兄在准噶尔之战中第一次上战场,崭露头角,回来后先被任命为御前二等侍卫,后升任一等侍卫,他武艺十分高强,目前在乾清门侍卫里排名第一,正白旗又是皇帝的亲军,海兰察外出办差时,便是他贴身保护皇帝,海兰察去伊犁后,他自然成了皇帝的贴身保镖。在嘉兴,他便是随皇帝第一次去钱家的四大侍卫之一,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皇帝忽然说了这话,多罗回道:皇上自有考量,奴才只知道奉旨办事。此事涉及容妃娘娘,皇上这么做,都是为了容妃娘娘。皇帝道:这件事慢慢再收拾,但沉璧的事不能让人知道,还牵扯着傅恒,否则有人会大做文章,前朝后宫都会有人。
多罗道:是。皇帝道:朕还为了福康安。多罗又答:是。过了一会儿,皇帝又说道:朕这么做,傅恒定然不赞成,但其实他也没有选择。多罗道:皇上思虑周全,傅恒大人一向明白您的苦心。皇帝忽然笑起来,道:你和傅恒……多罗道:奴才效忠的是皇上!皇帝道:你这么紧张作什么,傅恒是你的主子,你父亲又曾是他的属下,你向着他也是应该的。哦,对了,朕倒忘了,弘昼现在领着正白旗。多罗道:奴才的主子是万岁爷,这全天下,所有人的主子都是皇上。皇帝只一笑,不再言语。
到了下一处行宫,容妃躺着被抬入,她如今好了很多,只是还不能下床行走,随行皇帝的很多人和驿站行宫的人只知道她身子不适。夜间,多罗便秘密见了傅恒,将所有的事告知了他,并把皇帝说的话都一一告诉了他。傅恒并不吃惊,但眼里隐有泪光。多罗走后,璎珞从黑暗里走出来,坐在桌边,看着傅恒,道:少爷,别难过了,要怪,也只能怪在后面策划了这件事的人。傅恒摇了摇头,道:我只觉得那天为了容妃去看那大夫,累得他和学徒白白丢了性命,那两张银票,多罗拿了回来,连他的家人都用不上。此事你不要告诉容妃。
璎珞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沉壁要是知道了,她也会很自责。以前,姐姐和我是不知道前边儿这些事,你说皇上会这么做,我还不信。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姐姐走后,他做的那些事,帝王就是帝王。幸好,沉璧没事,否则我真不敢想象他会如何,但皇上这是故意由着多罗告诉你的吧。傅恒点点头,道:他要施恩,自然要告诉我。璎珞默然半晌,道:看来他是真地喜欢安儿。傅恒道:他对安儿应该还是因为容妃。这件事,容妃在他心里又写了重重一笔,而且这件事和当年太行山那件事很像……无论如何,容妃为后宫所嫉,皇上要封她作贵妃是不能了。璎珞诧异地看着傅恒。
傅恒道:他让太后下旨将安儿给了容妃后,便和我说过此事,说容妃若是贵妃,对安儿有好处。所以我知道,他想封容妃,应该是南巡回去后就封。以前高贵妃一样无子,她就是贵妃,以容妃的身份和在宫里的地位,封贵妃理所当然。但这次宫内有人下毒,手段十分恶劣,皇上一定会考量。他如此专宠着容妃,绝无先例,这是永远的麻烦,幸好她不能生子,否则更麻烦,但皇上既然爱她,定是想和她有孩子的,所以便将安儿名正言顺给了她。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容妃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她不能再有尊号。
璎珞点点头,道:所以这令嫔才能出头,我想的没错吧!太后啊,看起来,和我是一个想法!说着一笑,又道:沉璧不会在乎,她和皇上恩爱便好了。然后叹息了一声,再低声道:她已将来生许给霍集占了……太后将来不与先帝同葬,我觉得沉璧也……还有她心里那人也在回疆,她多半要回去……傅恒蓦觉心中一酸,默然无语。
璎珞便道:少爷,你似乎有什么心事。傅恒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扬州的事,皇上也觉得很不简单。璎珞道:你觉得是弘昼吗?傅恒道:看不出来,这件事,皇上自己会办,他没和我说过。尹老被皇上严厉申饬,说他风花雪月,喜作表面功夫,忘了根本,多年纵匪为患,望山公现下日子很不好过,沈大人和我说起来也直抹汗,好在皇上没说他什么。璎珞只一笑,坐去他怀里,道:嗯,就让皇上自己去操心吧!说着亲住了傅恒。
这是遇劫那日后,两人的第一次亲热,也是改行陆路以来,两人的第一次亲热。那边就是穿衣镜,她看向镜子,镜子里也是一灯如豆,灯光将明亮的黄晕静静倾洒在他们俩身上……后半夜,春雷阵阵,一只猫儿窜到了廊下窗外,叫起来。傅恒和璎珞都被吵醒了,傅恒闭着眼睛抱着她。她也闭着眼睛,专心听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下起了大雨,下了一阵,雨声息落,猫儿走了,两人又渐渐睡着了。
春雷也吵醒了另一间院内的容妃,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里,转头看着身旁熟睡的皇帝。皇帝正对着她,他的睡脸十分沉静。看了一会儿,她侧向右边,抬起左手来,轻轻抚摸皇帝的眉眼,鼻子和嘴唇。然后她微微一笑,凑过去亲了亲他。
扬州那件事,在她心里并无阴影,因为傅恒及时赶到救了她,她每每想到那土匪凑近她的时候,她已作好了完全的准备,她更觉得毫无畏惧。捺山白虎帮被夷为平地,她自然是知道的,和全扬州人知道的一样,皇帝趁南巡令两江总督调遣重兵,根除了这经常烧杀抢掠恶贯满盈的大民患,扬州民众都拍手称庆,歌颂皇帝的恩德,她也觉得十分欢喜。扬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知道皇帝一定会掩去,那关系的是他的脸面,虽然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但她失踪不见一日两夜,还是和傅恒单独在一起,这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她现在越来越明白这宫里的事朝廷的事,就是为了纳兰夫人,皇帝也要掩去这件事。虽然她只记得受伤前的事,那时傅恒紧紧拉着她,但只要想起是和傅恒在一起,他一直照顾着自己,心里面便十分欢喜,她对傅恒已不复往日的痴心,但他对她来说,是这世上很特殊的一个人,而且之后,他叫了她两次“法蒂玛”,因那时候她快死了吧,所以她也没有深想。其实不管他如何看她,如何对她,不管他知不知道,她总是他的,这一点在她心里,是永不会改变的,永远不会……
想到这里,她又看着皇帝,她现在也是他的,完完全全是他的,甚至可以为他舍弃性命,她也没有想到,她还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和傅恒很不一样的男人。她现在还觉得,自己以前并不是不爱霍集占,只是她觉得不爱而已,其实他早住进了她心里,而不仅是她的丈夫。这三个男人,在她的心里是不同的,她对他们也不一样,她只是遗憾,她的心声,霍集占只能来世再听了……想到这里,她又困倦起来,睡着了。
※※※※※※※※※※※※※※※※※※※※
-
【历史原型】舒穆禄氏叶臣家族史如文中所示,图郎阿任郎中,从征准噶尔阵亡,授云骑尉世职。多罗及兄长是小说杜撰人物。
-
【捺山】是扬州城西北五十里外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