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璎珞在灯下写颜真卿的《赠裴将军》,即裴昱: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傅恒看着她的字道:有爽快磊落之姿,浑然成篇,你一直临王羲之赵孟頫,行书果有进步!璎珞笑嘻嘻地道:多谢少爷夸奖!写字便如舞剑,草圣张旭就和裴旻齐名。我是不是可以习草书了?皇上和永琪说的都对,少爷舞剑可不是公孙大娘那种华而不实的花架子,明儿我就写《剑井行时有白气属天》。
傅恒只笑而不语。璎珞又道:皇上比你为张华裴度,那是夸他自己吧?傅恒道:准噶尔之战他引以为傲,那时就我一人附和他赞成出兵,又得你相助,皇上才允我出征,这其实是我们三个人所成之事,焉知他不是在夸你?璎珞笑道:好啊,你又在绕着弯儿骂我!说着便打他,傅恒一把拿住她的手,正色道:这绝非玩笑,小生是衷心佩服夫人也!
璎珞十分得意,抓了一把安魂香放入长案上的香炉里,这香炉正是沉壁上次在高云家所赠的正德炉,上面的回文是古g兰l经里的话,意为“超绝万物”,本是赞颂真主之词。沉壁说这是她在喀什娘家的东西,她一直带着它到伊犁,又带入京城。
早在年初,皇帝便下旨给孙方和奕禄,允许令贵妃随意出入长春宫和长春仙馆容音寝居,这两处除了皇帝皇后,傅恒和以前的令妃魏璎珞,一直不让人进,而那拉氏自然是不去。但魏湄再孕和十四阿哥薨逝,所以她直到六月初才挑了一个吉日,正式大装去长春仙馆焚香沐拜容音的画像。
当时珍儿便撇嘴道:她可真会做人,这不仅是做给皇上看,还做给六宫看呢!专门挺着大肚子去,这是想在六宫树威么?那拉氏笑而不语,袁春望便笑道:只要她不参与宫务,不必担心,这宫里总是要有贵妃的,只没想到,便宜了她这么个下五旗奴才。
那拉氏哼了一声,袁春望忙道:是,是,奴才失言了。原来魏湄出身愉郡王府的事,后宫只寿康宫和承乾宫知道,对其他人只说她本是圆明园的宫女。而如今皇帝将她覆盖了原来的令妃魏璎珞,就更不准提她的真实来历,那拉氏自然明白,绝不能拂逆皇帝的意思。珍儿又道:容妃娘娘如此得宠都没让进。
袁春望摇摇头道:得宠和地位是两回事。皇上的后宫,除了皇后娘娘,其他妃嫔都要靠子嗣说话。心中却十分不屑:这位令贵妃完全是因为魏璎珞!珍儿道:容妃娘娘有五阿哥。袁春望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撼动中宫的地位。
当时那拉氏听了那话,心里十分舒坦,袁春望真是明白人,自己稳稳做着大清的皇后,这才是最重要的。走私大案里皇帝并没有因厄尔经额迁怒永珹,弘昼听了自己的话,虽然并没有直接做掉厄尔经额,但厄尔经额除了案子的口供,并未牵扯其余隐秘,定是弘昼许诺了他家里甚多好处和照拂,所以那拉氏感到一切遂心。而皇帝要去哨鹿,一早便来问自己去不去,终是敬重自己。她觉得皇帝是想揭过当日在山海关时二人的不快,也立刻下台阶,说自然要带永璂去随喜皇帝狩猎,不过只能做看客,不像容妃等可以陪皇帝骑马。
容妃自己不愿进长春宫,但她曾去景仁宫旁边的延禧宫看过。延禧宫并未对后宫禁足,但几乎没人去,也无人再提这前令妃的居所。里面也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和长春宫一样,窗明几净,常年有人打扫。花圃里的栀子花也有人修剪打理,每到花期依然盛放,但她知道,皇帝再没进过这里。院子里高架的二层楼阁,上面有匾“知严养气”,后来她在玉京园傅恒璎珞的卧室里见过这四字匾额,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她可以想像皇帝那日去“怡萃堂”时见到这四个字的心情。
玉京园聚首后没几日,皇帝忽然发落了一件小事。朝中在处理前协办大学士阿克敦,即阿桂之父,应否给祭之事时,吏、户、兵三部互相推诿,都察院因傅恒常年兼理吏、户、兵三部事务,又举荐过阿桂,亦迟回观望,经两月之久才呈奏一份模棱两可的处理意见。皇帝毫不含糊,将都察院左都御史彭启丰革职,所有都察院及吏、户、兵三部大小官吏均议处罚俸,各部堂官也不准援例宽免;其中马灵阿为傅恒所荐,皇帝更对其加重处罚。
如此小过而受重惩,小事而牵连甚众,朝野上下自是议论纷纷,军机诸人也瞠目结舌,阿里衮觉得自己原来想的没错,皇帝对傅恒尚且如此,更别提自己和旁的人了。皇后和弘昼则大喜,袁春望冷笑道:皇上这是给傅恒和朝野上紧箍咒,乌什那事绝对是他心里的刺,看这些人还敢称颂傅恒不?所有人不要想错了,傅恒不过是好用,是他用来干活的。
永琪和依博尔说自己曾写折子给皇阿玛进言,但皇帝并无一字回音,依博尔点点头,说道:我们和姨他们来往确实要小心。永琪道:我在折子里并未提及姨丈,我只是认为皇阿玛的处罚太过,牵连太广。胡嘉佳因父亲也知道了此事,问了永琪,然后对永琪道:阿哥不必为了爹爹和其他人出头,爹爹常说,在朝为官,很多事是难免的,而且只是罚俸而已,我想阿哥的师傅傅恒大人心里也很明白,阿哥不必因皇上是你的阿玛就自责,你如何能左右皇上?
璎珞却在家里不屑地道:皇上的心思真是六月的天,一天都能三变。这是提醒少爷和文武百官,你虽然是领班军机大臣,但绝对权威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去年我写信给他,教放我们离开,他还没忘吧?还是说他觉得那是我们俩以退为进?好像你真想要这天下似的!前朝那些议论不定是弘昼教人散布的!
傅恒嘴角扯起一个微嘲的笑容,然后摇了摇头,说道:
有没有人说,他都是这样,你看他对张廷玉鄂尔泰。从准噶尔回来后,他在靶场射枪,说我在战场上缴获的赞巴拉特火|枪好,我向他请示张廷玉病逝之事,他说张廷玉晚年糊涂犯了各种错误,但还是遵先帝遗诏,许他配享太庙,又说我们在背后议论他对张廷玉各种斥责,过于无情,而刘统勋辛劳艰难,超过张廷玉只知道沽名钓誉,还承认自己和张廷玉斗了那么多年,之前不过是吓唬衡臣说不让他入太庙,最后说教安儿入宫。(注:衡臣是张廷玉的字)鄂尔泰死了十年,他还借胡中藻案将他迁出贤良祠,犹如先帝之对纳兰揆叙。
还有早年,瀛台侍宴时,有侍郎向我屈膝请安,又有四川给我立生祠,他非常不满。不止一次地强调:‘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自皇祖皇考以来,一切用人听言大权,从无旁假,即左右亲信大臣,亦未有能荣辱人,能生死人者’,又借尹老说‘本朝无名臣’。这些话,包括说张廷玉刘统勋的话,其实全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对弘昼也一样。只是因为我,害得这么多人丢官受罚,我却不能说话……
容妃也从李玉那里听说了此事,只抿嘴一笑,心道:皇上的疑心病又发作了,没大事儿,他才不愿自己管那么多事,他根本就离不开傅恒。
十五阿哥出生后不久,皇帝便给内廷主位都赏了画,赏的是郎世宁所作的《仙萼长春图册》中的一幅,图册中每一幅花鸟图均由翰林院掌院学士、兵部尚书大才子,曾为帝师的梁诗正题诗。皇帝给众人赏的图是:
皇后牡丹
令贵妃海棠与玉兰
容妃百合缠枝牡丹
舒妃芍药
庆妃菊花
颖妃紫白丁香
慎嫔 石竹
武贵人罂粟
武贵人并非内廷主位,皇帝竟然也赏一幅,自是在后宫出尽了风头,那拉氏心里只是冷笑,想当年,皇帝赏下《宫训图》,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这《仙萼长春图册》亦是为了纪念容音之意,只是如今四海升平,皇帝实现了伟志宏图,更喜欢风花雪月了,皇帝所谓的悼念容音么,假如可能,他恐怕是要容音活过来执掌六宫。可惜时过境迁,这六宫早已是自己的了,令贵妃容妃都不在话下,武贵人瑞贵人又算什么。在万花丛中左拥右抱卿卿我我又如何?皇帝依然经常挂着魏璎珞给他做的荷包!
皇帝确实也赏了图给玉京园,而且是三幅之多。
给璎珞两幅:鸡冠花,荷花慈姑花
给海氏一幅:翠竹牵牛
给海氏的那幅,在明面上自是璎珞给她的。她将它挂在卧室里,更凭添一种简朴素雅。璎珞知她的心情,毕竟皇帝曾是她的丈夫,且是永琪的父亲。
鸡冠花饱满细腻丰丽,和给容妃的百合缠枝牡丹是一体风格。而荷花却似淡雅的花中君子,别有身份。傅恒笑谑:后宫都搬到玉京园来了。璎珞又打他,然后笑道:那幅荷花其实是给姐姐的。傅恒点了点头。璎珞又道:皇上是不好赏沁官儿,不然她也会得一幅。
璎珞将鸡冠花图挂在卧室边上的绣房里,每天都要欣赏好一阵,啧啧赞叹郎世宁的技艺,说皇帝这是感谢自己这些年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傅恒只笑而不语。戏谑璎珞和皇帝,已是夫妇二人的一种闺房之趣。昔日,《汉书 张敞传》云,“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於画眉者。’”而忠勇公傅恒夫妇的闺房之私,远过于画眉,却是别出心裁,只是外人不得与闻。
这日,永琪从衙门里回王府后,依博尔给了他一样东西,他见是那年他在姑苏送给她的浅黄色绸子手帕,不明其意,展开来一看,只见几年过去了,帕子颜色依旧鲜艳,上面添了三个红彤彤诱人的桃子并绿叶,和原来的翠竹和露珠相映成趣,更增喜气华丽,于是讶异地看着依博尔。依博尔问道:阿哥,这是我绣的,好看吗?永琪点点头,笑道:你越来越能干了,怎么我没看你绣过。
依博尔脸红了,道:都是趁你不在的时候绣,怕你笑我。我进宫后就没绣过女红,除了年年乞巧时,都没摸过针,额娘老说我,夸福晋的针线做的多么好。这段时间我整日待在家里,姨说衣线平针绣最简单,在玉京园时教了我一次。我还重新绣了四周的曲齿边,原来的都脱落了。选桃子是因为上次去给老祖宗做饭时,她的碗上的桃子好看,我就记着那样子,回来画了留着了。
永琪看着这鲜艳的手帕,它对他俩有特别的意义,依博尔是为了他绣的,要他安心放心,眼睛湿润了,握住她的手,道:谢谢!我很喜欢!依博尔也看着他,微微一笑,眼里亦有晶光闪烁。永琪拉过她来,扶她坐到自己身前,说自己也有礼物送她,然后示意郑英。
郑英立刻出去了,少时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依博尔见托盘上放着两个绿色的盒子。盒为银胎,四方倭角,平盖。盒盖面和四壁满覆整块翠玉薄片,边沿嵌米珠及宝石红料珠。简洁贵重,带西洋情趣。然后郑英一笑,打开两只盒盖,里面是一对玉璧。依博尔将两块玉璧拿出来瞧,只见一模一样,乃上等黄玉琢磨而成,约有两寸大小,穿一个橙黄带子,带子上编着一个繁复的络子,里面结一颗珠子,络子下面还有一个繁复的结。一颗珠子暗红色,一颗珠子蓝黑色。
永琪道:这是阿里衮今天送兵部衙门的,又是广州十三行的东西,名叫“举案齐眉”,我们一人拿一个,说着把暗红色珠子那块玉璧给了她。依博尔点点头,又问:上回你说他已送过东西,这次又送?永琪一笑,道:他还送了白玉薄胎五彩小珠僧帽壶和一对粉彩八仙盖碗,他说是东印度公司的英国人约翰主管东印度公司在广东的茶务,他进献的。我把壶给了赫朱,盖碗给了嘉佳。
依博尔点点头,道:他是什么意思?阿哥怎么会收?永琪道:他如今监理户部。给我们送礼的不止他一个,不收反而落了痕迹,他会以为我对四哥和他有什么呢。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送这些东西不算逾矩。郑英于是在一旁抿嘴一笑。依博尔又道:英国人也想亲近阿哥?永琪只一笑,没说话。
很快便到了十月下旬的哨鹿之行。皇帝这次没去南苑,而是北上去了设在密云的猎场,同时奉太后去密云行宫洗温泉,傅恒夫妇弘昼夫妇容妃的兄嫂图尔都夫妇都在随行之列。容妃带着福康安,弘昼夫妇带着长子永瑛,傅恒夫妇带着长子福隆安。永珹带着妻妾。因依博尔已在孕晚期,永琪及荣王府众人未到。
太后来密云,舒妃自然随侍,她带着十一阿哥永瑆,随驾的还有皇后并十二阿哥,颖妃,慎嫔,武贵人。庆妃留在宫中照顾新生的十五阿哥,而令贵妃还在坐月子中,由瑞贵人留在宫中随侍左右。
容妃,颖妃,慎嫔和武贵人都随皇帝下场,璎珞骑马随习呼林和傅恒,亦颇有进步,自也要下场。福隆安年纪小,和珍珠留在密云行宫。皇后和舒妃只观看然后进蒙古包歇息,而舒妃很多时候是留在行宫侍奉太后,十一阿哥便和十二阿哥随行皇后。永瑛已快十五岁,随父亲弘昼和四阿哥去狩猎,吴德雅于是也随皇后坐在同一个蒙古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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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宁的【《仙萼长春图册》】可自行搜索见其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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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原型】【阿克敦之事】乃是发生在乾隆十五年。朝中在处理前协办大学士阿克敦,即阿桂之父,应否给俸之事时(当时还在世,曾为左都御史),所以这事由都察院主责,吏、户、兵三部互相推诿,都察院因傅恒兼理吏、户两部事务,亦“迟回观望,碍难办理”,经两月之久才呈奏一份模棱两可的处理意见。皇帝毫不含糊,将都察院左都御史彭维新革职,所有都察院及吏、户、兵三部大小官吏均交部严加议处,各部堂官也不准援例宽免;其中马灵阿为傅恒所荐,皇帝更对其加重处罚。其时正是金川战后,傅恒成为军机之首不久,乾隆的意思很明显。小说里做了调整。彭启丰是乾隆二十五年时的左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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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傅恒议论张廷玉】这是原剧里在靶场的情节,议论之后,皇帝便提及傅恒去圆明园见璎珞,最后教福康安入宫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