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晚了?还没到7点45呢。”说着话,李敏把书包塞进更衣柜上面,把棉被往上推推,然后从更衣柜门内侧拿下反卷的白大衣,抖开往身上穿。
“比平时晚。你快点儿啦。”罗大姐着急地催促李敏。
“就好了。有什么事吗?”李敏把坡跟护士鞋从衣柜下面勾出来,换下脚上的高跟鞋,并弯腰将其放回到衣柜的下面摆好。
“哎呀,你可快点吧,小姑奶奶。咱们科的那个护士温暖,就是你才上班没几天、她就休产假的那个,你还有印象没?笑起来脸上有俩小酒窝的。”
李敏想了想点头说:“有点儿印象。就是面相看着宜室宜家的那个吗?”
罗大姐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宜室宜家是什么意思。
李敏赶紧补充:“就是笑起来挺待人稀罕、和名字挺衬的那个温暖?我记得她。”
罗大姐点头,“对,对,就是她。李大夫,你跟我过来看看吧。她可遭了大罪了。”
李敏赶紧摘下听诊器,锁上柜门,被她拽着,边扣白大衣的扣子边往外走。
“罗姨,出了什么事儿?”
“温暖被他对象打了。哎呦,你没看到啊,我的老天,伤的那个重啊。鼻青脸肿、满脸血赤呼啦,人模样都要看不出来了。她不说自己是温暖,我都认不出来她。”
“人在哪儿呢?”
“在处置室躺着呢。我劝她办住院,她还不肯。唉,这可怜见的。一大早别人给我带信,我没吃饭就来科里了。我都往办公室跑了好几趟去找你,你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晚?”
“我管的那几张床都没事儿,就没必要来那么早了。”李敏对罗大姐再三说自己来的晚,有点儿不高兴了。真当自己该提前半小时到岗吗?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处置室,李敏拉开门走进去。在白色的医疗屏风后面,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温暖,李大夫过来看你了。”罗大姐人没进门呢,声音贴着李敏的耳朵先过去了。
屏风后的啜泣声立即就消失了,只有若有若无的抽噎声。
李敏转到屏风后面,立即就呆住了。就见处置床上躺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虽然面部的创伤已经清理过了,但额前明显缺失了头发的那块伤处,比脸上的伤更让她震惊。
“温暖,我是李敏,你还记得我吗?”李敏记得自己上班的那周,温暖就因为生产发动,直接从创伤外科去了妇产科生孩子,然后她还随大流往护士长那里给了20元钱做贺礼。
“李大夫。”温暖挣扎着要起来。
“你不用起来。和我说说什么时候受的伤?现在都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李敏按住要起身的温暖,尽量放缓和声音去安抚温暖的情绪。
“是昨天半夜还是凌晨,我也记不清了。我本来奶水就不足,昨晚又没吃晚饭,孩子夜里饿的哭,我就下地去冲奶瓶。”
“你给孩子喂奶呢,怎么能不吃晚饭?”罗大姐气愤起来。
“晚饭的时候,说起来我产假到11月6号结束,要回来上班了,他妈妈就不高兴了。说别人的产假都是144天,怎么我就90天。然后他就朝我骂起来。说别人不上班在家带孩子都有产假工资拿,怎么我就得早早去上班,让他妈妈辛辛苦苦带孩子。”
眼泪从温暖的脸上不停地滑落。李敏知道自己这是遇上倾诉型的患者了。看温暖这模样,那里还是创伤外科的护士应该有的反应。
东拉西扯的温暖让李敏有点儿像抓狂了——你个外科护士怎么说病史就抓不住重点呢?更令人着急的是罗大姐还在不停地掺和,让李敏说那就是在捣乱。
“你不是晚婚晚育,哪有144天假期。你婆婆能不懂?她怎么不去街道问问?”罗大姐气得脸都红了,义愤填膺地插嘴。
“罗姨,她哪里是不知道。她是因为我把你们给我的礼钱,给了我奶奶,她这俩来月一直在找我别扭呢。”
罗大姐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温暖,你现在感觉哪里最疼?有什么症状?”李敏不得不开口打断她们,不然看她俩说话的样子,很可能呱嗒一上午的。
“头疼头晕恶心。我在家吐了一次,没吐出来什么。快到医院时又吐了一次,也什么都没吐出来。”温暖气息孱弱。
“你哪里伤着了?都怎么伤的?”
“他嫌弃孩子哭,吵了他睡觉,我正往奶瓶倒热水呢,被他一脚踹到腰上了。我额头就磕到饭桌上了。腰疼、膝盖疼、手疼、脑袋也疼。热水壶和奶瓶都摔碎了,他妈过来骂我败家,我被他拽着头发打。脑袋撞到墙上,他踹我,呜呜呜……我哪里都疼。”
温暖伤心欲绝地小声哭起来。
“温暖,你先别哭啊。来,我给你做个检查,看哪里受伤了。罗姨,你去把灯挪过来,再准备几个换药碗,我看她身上不止一处有玻璃碴子。”李敏见温暖身上有数处可疑的鲜红出血点,怀疑温暖被热水壶和奶瓶的碎片割伤。
李敏接过罗大姐递过来的手电,先检查温暖的瞳孔。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正常。其它神经反射也正常,万幸万幸。然后她说了两遍让温暖解开衣裳做检查,但温暖自顾自己哭,好像就没听见李敏对她说的话。
罗大姐扭亮落地灯,又推过来一个处置车,上面摆满了李敏可能用到的东西。李敏见自己给温暖做检查的这一会儿功夫,罗大姐就准备的这么全,低声道谢后自己动手去解开漠然没有反应的温暖的衣裳。
□□没有外伤痕迹,左侧肋下有大片的青肿,触痛(++),肋骨未触及到异常;全腹触痛(+-),无明显的压痛,无反跳痛。
李敏快速给温暖查体,发现胸腹重要脏器没有损伤后,轻舒一口气,现在可以去处理那些出血点了。
“罗姨,李大夫,开早会了。”有护士到处置室门口来喊人。
“罗姨,你去开早会吧,我得把温暖这些伤口的玻璃碴子处理一下。你替我跟陈院长、张主任说一声。”
“好。东西给你放处置车上了,处置柜……我不锁了,要用什么你自己去拿。”
“嗯。谢谢罗姨。你帮我把门带上。”
“好。”罗大姐答应一声,出去的时候把门反锁了。
“温暖,把左手给我,让我看看你胳膊这块儿为什么出血。”
李敏移动处置灯,把灯光转到最亮,然后闷头仔细检查。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在温暖四肢的活动出血点上,挑拣出大大小小的十几块玻璃碴子。大的不过豆粒,小的只有大米粒大小。每挑出来一块,她便将其放到一个空白的换药碗里,然后仔细消毒伤口再包扎起来。
“叮”的一声又一声,热水壶镀“水银”的碎玻璃片、玻璃奶瓶的碎碴子,不断地落在换药碗里,非常轻非常轻,不仔细听都注意不到,但那一声声却如雷声响亮地落在李敏的头顶、心里。
她为温暖所受的伤害,怕得一颗心发凉发抖——温暖这不是第一次挨打。她身上陈旧的淤青,与红肿的伤处混杂着新旧相套。
这让李敏禁不住发问:“温暖,你这身伤我是要如实记录的,将来看病历的话,就是虐待罪的证据。你还想和你对象继续过日子吗?”
“我,李大夫,我不知道。”温暖愣了一会儿,眼神空茫的好像不能聚焦,声若蚊呐。
“那,让你爸爸妈妈来医院一趟吧。”李敏见温暖自己没主意,就提醒温暖一句。
“哇”地一声温暖大哭起来,吓得李敏把手里的镊子都扔掉了。
“哎,哎,你别哭啊。你自己没主意,就得让你爸爸妈妈来啊。”李敏换了一把镊子,一边干活一边分心哄人。
“李大夫,”温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大夫,我妈妈跑了,我爸爸也走了。”
“什么?”温暖说的每一个字,李敏都听的很清楚,但合到一起了,她有点儿弄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我奶奶说家里太穷了,我记得刚上学我妈妈就跑了,然后我爸爸也不见了。我奶奶带着我、我妹妹还有我弟弟一起过。”
“你奶奶有工作吗?”李敏只好向温暖问点儿别的,希望能减轻她的激烈反应。
“我奶奶以前在街道扫大街养我们。她早就扫不动了。后来我上班了,我妹妹初中毕业读幼师了,她就回家了。”
“那让你奶奶来?”
“不要。我奶奶会为我担心的。呜呜呜。她都快七十岁了。”
李敏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电视剧里了。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她只愣了一下,手上就恢复了动作,心里没理顺温暖的事情,嘴巴却信马由缰地去劝说温暖。
“温暖,我看你身上的伤势,你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我和你说,你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不想告诉你奶奶,难道一会儿检查出来需要手术了,你希望谁来签字?你妹妹还是你弟弟?你奶奶会不知道吗?
等她知道你挨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瞒着她,她不是更难受了?再说了,你这一身伤是要去到公安局做法医鉴定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哪里要用去公安局做法医鉴定,我就有权利出鉴定的。”陈文强在屏风外说话,“小李,我进来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