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新年就到了。
今年的联欢会, 李敏早早就向李主任还有护士长吕青打招呼:“咱们可千万千万别整那必须喝一瓶酒的事儿了。我是真喝不下去的。”
李敏去年喝吐的事儿, 早已经是外科的笑话。就一瓶啤酒而已, 简直对不起每天泡手那75%浓度的酒精。
手术室的护士长就曾点着李敏的脑门说:“小姑奶奶,你就是闻泡手的酒精, 也该练出来酒量了。”
李敏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是小时候那次醉酒伤着了。
李主任见李敏郑重其事地来说这件事儿,他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同意了。他年龄大了,不像十一楼那些青壮年的男大夫们好闹。而吕青对这事儿是无可无不可的,爱喝酒、能喝酒的人, 在这样的科室联欢场合,怎么都能喝得高兴。不爱喝酒的人那就表演节目助兴好了。
吕青立即与李敏敲定表演节目的事情。有李敏带头, 年轻大夫和实习生都会听从。至于护士那边,不论是她从十一楼带过来的, 还是护理部分来的新老护士,她早已经做到手拿把掐了。
实习护士在她这个越来越爽利的护士长面前,更是各个跟鹌鹑似的。
于是皆大欢喜。
*
张正杰上来找李主任商量:“老李,咱们今年是9月才分的科,是不是一起开联欢会?”
李敏在张正杰的背后朝李主任摇头,却不料被张正杰回头抓了一个现行。“小李, 是不是去年喝酒喝怕了?”
李敏立即点头承认, 接着又掩饰性地说:“张主任,两个科的人多少啊, 怎么能坐得开?”
李主任也是这样的想法。
张正杰就说:“老李, 你要是不愿意两科合办, 我就让护士长把前面八个月的科积累给你们送上来一半。当初分科的时候忙忙叨叨的,没顾上把这钱分给你们。等都安顿下来了,又出了十一那档子事儿。今天我和护士长准备买东西了,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事儿了。”
张正杰不来说,十二楼这些杂事儿现在归石主任管,石磊他是就是想到了也不会找张正杰和王静要这笔钱的。
但是俩人愿意给了,他自然也很高兴地收下了。
等张正杰走了,石磊还对他们几个人说:“我再没想到张主任和护士长俩,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
李主任和李敏从来没接触这类账目的不知道,八个月的科积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吕青和石主任俩人却是心里明镜一般:要是张正杰不愿意给,王静也就不会跟吕青提这回事儿;而吕青知道有这笔钱,她和石主任也是绝对不会开口去要的。
李敏却说:“张主任和护士长一直是这样的人啊。上回分科的时候,张主任说我去楼下查房给一份奖金,这几个月一直有给我。上个月还是按中级职称给我的呢。”
李主任笑道:“小李,你可以啊。咱们省院能拿到两份奖金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人。”
“做两个科室住院总的也只有我一个啊。年底的患者这么多,每天出院入院的,单记手术患者那些,就要累死我了。”
吕青拍拍李敏的肩膀:“小年轻的,别动不动就说死啊死的。要过年了。”
李敏笑笑,算是接受了吕青的教导。
没一会儿,护士长拿着个信封上来了。她直接把信封递给吕青说:“你点点数,有空到我那边看看1月到8月的科积累帐本。”
吕青笑得见牙不见眼:“你那帐本还是我帮你记的呢。看什么,这数目只多不少的。”
“你知道就好。”王静如释重负。“你有空儿还是去看看,给我签个字。咱们当面小人背后君子。”然后她又解释道:“开始是忘了这事儿。后来真就是十一那事儿整得心不在焉了。李大夫,多亏你了。”
“护士长,你可别谢我了。我都每月从你手里领奖金了,那是我应该做的。”李敏笑吟吟地回答护士长。
王静笑笑没说话。张正杰和自己原来的打算是给李敏半数的奖金,后来十一漏诊那事儿爆出来,俩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得给李敏全额的。
这是李敏靠自己挣到的。不然等到患者出事了才发现,他俩也得被扣奖金,处分也会更重的。
等护士长走了,吕青把点好钱数的信封给石主任过目。石主任却说:“小李,你先别走。你们神经外科早晚也要分出去的。陈院长是不会管这些事儿,你得心里先有个底儿。”
李敏赶紧摆手拒绝:“神经外科分立出去,八字还没一撇呢,到时候再说吧。”
李主任却说:“多学一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的。”
“今年算了吧。明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学。”李敏边说边往后退,李主任见她是在不想学就不勉强了。
石主任却坚持道:“小李,这事儿应该是你这个住院总和护士长俩人管的。我插手不过是看十二楼初初立科,老李年纪高再操心这些琐事太辛苦、你和护士长都没有经验罢了。”
石主任这么说,李敏不好再往后退了。她只好凑过去看吕青记录的科积累帐本。这钱的来源五花八门的。罚款就专占了一项。而且罚款的名目还挺多的。
比如:患者家属在病室里抽烟;大夫抽烟没把烟灰弹到烟灰盅里;破坏了公共设施……等等等,让李敏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感慨护士长真是累。
“这护士长别说干三年了,就是当三个月狗都嫌。”吕青自我解嘲:“全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但是哪件没管到位,科里一准会乱七八糟的。”
李敏点头:“辛苦,你太辛苦了。”
“所以院里给你的奖金系数是2.0啊,那就是含着你的辛苦费呢。”石主任笑着说吕青:“免费装电话的感觉好吧?我还掏钱才装成电话呢。”
说起电话李敏就说:“我听说外面装电话初装费要5000块啊。”
“李大夫,你要装电话?”吕青问她,跟着说:“装电信局的外线贵,装省院的分机就便宜。你要是装分机,我估计3000块够了”
“不装,我就是这么一说。我都不回家住的。”
“是严大夫要装吗?”石主任问。
“嗯。她妈妈不放心她,过来看她也不方便的。潘师兄去问了一下,报装要排队,听说一年也未必能排上呢。”
“我给她问问了。有消息我告诉小潘。”
“那我就替严虹先谢谢你啊,石主任。”李敏向石主任道谢。
“客气什么啊。你们不像我是在省城长大的,认识的人多。我小时候的那些同学、邻居本就遍布各行各业的。混得差不多的,到这个年纪在单位都是个头头脑脑的。你和小严有什么就直说,我就是不能找到直接接洽的人帮上忙,也会给你们打听到谁管事儿,告诉你们找谁有用。”
“谢谢。谢谢。”李敏再次道谢。
李主任却是明白石磊所言非虚。对于石磊,他的感觉是越来越复杂。但是石磊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尊敬和帮助,他只能将自己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都深深地埋在心底。即便是梁主任,他也一字半句都没有向其透露。更别说已经在院长助理的岗位上,越走越顺的陈文强了。
石主任拿出来的帐本却让李敏很吃惊了。护士长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构成的科积累,与石主任手里的这数字比较,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这些本是预备科里有不时之需。基本都是医药代表给的提成,除了咱们几个人每月分得的整数,零头就全在这儿了。”
吕青接过本子一瞧,乐了。
“石主任,你这零头抹得也真够大的了。”
“科里没余钱,这头一年就分得少,家底就攒得多了些。怕年底的聚餐弄得寒碜了。要是知道楼下会分来8个月的那笔,就不会积存这么些了。”
“那咱们也别把这些都划到科积累了。这个整数你们四个还是五个人怎么分,石主任你按着你们的规矩办,这个零头给我就足够了。”
吕青说着话看了李主任的方向一眼。石主任立即心领神会道:“那好啊,我们几个年底又多了一笔进账了。”
吕青拿着钱走了,筹备新年联欢的所有事情都归她负责。大到定什么菜式,小到批发市场买联欢会的奖品。好在小翟话不多,帮着她做这些是任劳任怨、查缺补漏、细致地担起所有的记账、入库等。
李敏则跟着石主任坐在李主任的对面,把科里所有的药费提成等重新梳理了一遍。李敏倏然发现徐强一个人就占了有十分之一以上。
“这行吗?”李敏小心地问。
“我们科用药重来是不写厂名,只写通用药品名字。药局库房给我们送来的品种,他跟着按月送来用药的提成,只要临床药效有保证,我们就不怕任何质疑、也不会受到任何任何牵连。”
想到新年后要面对徐强,李敏就有些反胃。她实在不能理解,徐强喝多了与莫名说起刘娜的心理。反而觉得这人不值得莫名倾心、也配不上莫名的。
“节后这些事情就归你管了,我现在移交给你。等到8月你卸任了住院总,再交给下一任的住院总。咱们科具体用了多少药、该拿多少提成,要是那个医药代表含糊了,你要知会李主任和护士长,不行咱们就换别的药。”
李主任本来是眯着眼睛打盹呢,这时候睁开眼睛说:“小李,有什么事儿你跟石主任说一声就好。老石,这些事儿你带着他们四个办就成,我和老陈也不开处方的。”
“你是科主任,这事儿都得你决定了,我才好照办的。”石主任说的恭敬绝不是推诿的。他这样的态度使得李主任惯常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知道你也明白你的意思,我放权给你了,责任我担着。”
后面这句就是玩笑话了。李敏跟着笑笑,接过了石主任的帐本回值班室了。
在李敏走了以后,李主任对石主任说:“小李好像不愿意接触那些医药代表的。”
“她在住院总的位置上,这些事儿她就得担负起来,不然科里以后年轻大夫越来越多的,有一件事不清楚、安排得不妥当,就免不了引起那些年轻人的质疑。”
李主任默默点头,不说别人的质疑了,李敏但凡露怯一点儿,那覃璋就会挑着科里的年轻人将怀疑扩大。他曾与陈文强说过眼不见心不烦、把覃璋打发走的建议,陈文强却不同意。
“老李你看他从进科做的这几件事儿,要是搁20年前,你说他会怎么对咱倆和那俩护士长?我估计就是罗大姐、廖主任和唐书记都落不下好。这小子没底线。”
陈文强说的意思李主任都懂,十一那件事要不是傅院长力保,覃璋他是逃不掉记过处分的。可他就能低下头、弯下腰去追小顾……
“还是留他在外科,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吧。我让老石多看着点儿。十年八年的他蹦跶不起来。”
李主任没提石主任的八面玲珑,只提醒陈文强:“我看外科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你看好的那个谢逊,他的心性可不是覃璋的对手。”
陈文强也烦恼,选择心正的人培养吧,遇上这样的狼崽子真就可能是送食儿的。要是选个比覃璋更那什么的……只要看档案上的照片,陈文强就不想把那样的人招到省院来。
为了安慰老李,陈文强就说:“老梁和我推荐他们科的那个潘志,说那潘志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你得空也看看潘志吧。”
“潘志啊。我怕他距离谢逊太远,以谢逊的桀骜不驯,他在外科压不住场。其实张正杰那人是很不错的,可惜了啊。他若能是本科毕业的,绝对是未来外科出身的院长人选。”
“是啊,可惜在文凭上了。这也是他自己不争气,人罗主任不就考了研究生了。他才三十多岁,怎么不能去考个研究生?”
*
如今石主任又隐晦地提起此事儿来,李主任无奈道:“小李到底是女孩子,在外科先天就吃亏了。那覃璋啊,咱们省院年轻的一代,从谢逊算起来,就没人能与他掰腕子的。”
这话石主任就不接了。要他说心里话,他也挺讨厌覃璋的做法。但是覃璋这种利益为上的人,你却不能说他做错了
——他信奉的和大家伙就不同啊。
李主任见石主任不接话,就又裹着军大衣眯糊起来。石主任喊他道:“老李,老李,科里没事儿了,我在这儿守着,你先回去吧。”
“那好那我就回去了。”李主任不和石主任客气,换了羽绒服走了。
*
这次的新年联欢会就平和了很多,没了喝酒的压力,李敏坐在小护士们的群里,和她们玩击鼓传花。击鼓的杨宇在小翟的提示下,总能将鼓点停到恰当的、没表演过节目的人身上……玩到后来,就是羞意怯怯的实习护士,也都开心地投入进来,盼着鼓点停在没表演过的人身上。
石主任掐着酒瓶子说:“老李,咱们科这玩法像内科啊。”
李主任点点头说:“小李高兴这么玩。这半年她最辛苦了,要不咱倆去楼下转转。”
“等不等院领导来拜年?”
“那就等会儿吧。”
今年的拜年是陈文强唱主角了。走到十二楼,他一下子就摊在椅子上说:“该你们给十二楼敬酒了。”
李主任赶紧给他夹了一些菜:“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快压压酒气。这眼睛都喝红了。”
陈文强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舒院长和唐书记文质彬彬地致新年贺词,祝大家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然后在李主任的挽留下,加入了击鼓传花的游戏里。
费院长捧着唐书记丢到他怀里的那支花说:“老唐,鼓点停了,花在你手里的。”
唐书记却笑着说:“你们大家看花在谁手里?是不是花在谁手里谁表演节目啊?”
傅院长在众人起哄的笑声里说:“老费,赶紧来一段咱们继续。”
费院长站起来唱了一段《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谁都没想到费院长还有这样的底气,几句歌词吼出来,小护士们激动地开始拍巴掌。等他唱到“你爱我一无所有”时,一个小护士把那支花献给他,气氛热闹得要掀翻了屋顶。
唐书记连连遗憾道:“老费,去年庆祝十一你该上台唱歌的。”
费院长摇摇头说:“我怕站在老舒跟前自惭形秽,被他比得更丑了。”
陈文强吃了一些菜,又跑了一趟厕所,精神头好了很多说:“我都不怕被老舒比丑了,你怕什么呀。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在意一个臭皮囊。你们说是不是?”
小护士们起哄地喊“是”的声音压过喊“不是”的,让陈文强自觉自己科里的护士很给力。
*
七点半的时候,联欢会散场,但是十二楼没什么重患,李主任回家了,石主任就任由小年轻们磕着瓜子闲聊天,而他则和吕青等几个年龄偏大的护士轻声说笑。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满室温馨的美好。
距离电话最近的小护士伸手接了电话,然后说:“石主任,急诊室电话说有一个瞳孔散大的患者送去做脑ct了。”
不等石主任说话呢,李敏赶紧站起来说:“把电话给我。”
“喂,我是李敏。那个患者是什么原因的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是否还有?”
……
“嗯。嗯。我明白了。好,好。”
撂下电话李敏就对石主任和吕青说:“赶紧收拾了吧。有个颅脑外伤的患者,挺重的,很快会进来住院的。”
所有人不等护士长和石主任发话立即行动起来。在吕青的指挥下,摘装饰的彩纸、清理办公桌、归置盘碟酒瓶子、还有扫地拖地的,一起忙起来。
石主任拽着李敏问:“什么情况”
“单位聚餐,喝多的两个人在洗手间争执起来。挨了一耳光的那个倒地不起,后来叫不起来人了,同去的看他不对劲,就把他送来了。估计情况很不乐观。”
“打电话去院办,先通知陈院长。”石主任立即给李敏下命令。
“好。”
“陈院长啊,”接电话是小马。“李大夫,他有点喝多了,在舒院长房间说话呢。我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啊。”
“谢谢你。”
这边护士办公室刚刚收拾利索,呼啦啦一群人就涌了进来。
“大夫,大夫,快救命啊。”
有男有女,俱是满身的酒气。石主任上前一步说:“你们都让让,让我看看。留家属在办公室里,别的人都出去吧。”
大概是石主任的气势震慑了这伙人,喝了不少酒的男女出去了大部分。一个大着舌头的中年男人,极力地稳定自己摇晃的身体,但终于还是失败了以后,一屁股坐到了长条凳子上。手指着查看患者对光反射的李敏说话。
“你把他治好了,我请你喝酒。省城你喜欢去哪家喝酒就去那家。”
李敏不搭理这醉鬼,径自做检查。躺在平车上的患者,呼吸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可那醉鬼见李敏不理他,就摇晃着站起来,被杨宇挡住了去路,就对石主任说:“你,你来给他治,小护士会干什么。”
“ct片子呢?”陈文强红着脸、步履急促、略显得不那么稳当地走进来。
一家属赶紧把ct片子递过去。
“陈院长,患者双瞳孔散大,对光反射迟钝近乎没有。”李敏对陈文强抱了一句就对护士说:“推监护室去。按重度颅脑损伤先抢救。家属把门诊病历给我。”
石主任见陈文强回来了,便退后两步示意杨宇上前跟着李敏去看ct片。
这片子让李敏触目惊心 ,脑干已经被挤没有了,环池也不见了……这是弥漫性脑挫裂伤。颅脑损伤中最重的一种。
这患者的预后……
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陈院长,我儿子怎么样了?”头发花白的患者父母,看起来年纪也就六十多岁吧。可他们这时候表露出来的焦虑、承受不起突来打击的憔悴,全都体现在饱经风霜的脸上,像是奋力去抓水面浮萍的落水者。
陈文强站立不稳、坐去那醉鬼的身边,他晃晃脑袋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但他失败了。幸好残存的理智还能指挥他的行动。
“李大夫,你给他们说说。老石,石主任,你先别走。”
石主任站在李敏的身侧说:“好,我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和李大夫。”
“这患者的病情危重,是弥漫性脑挫裂伤,是脑外伤中的最重一种。基本是,嗯,救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坐着的醉鬼好像不能理解李敏的话,他拽住陈文强的袖子说:“陈、陈院长,你救活他,我请你喝酒。”
家属被李敏的话打击了,一个穿着暗红色呢子大衣的中年女人,一把抓住李敏的胳膊说:“李大夫,你救救他。”
然后她又惶然地扑到石主任身上,吓得石主任赶紧伸手扶住她,止住她要跪下的动作。“石主任,求你救救他啊。他才37岁啊。我们家孩子小学还没念完呢啊。”
门口一个壮硕的红脸大汉,敞着怀说:“弟妹,他就是喝多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跟他同来的、有喝得少的去拉他:“你出来,出来。没听护士说嘛,说这人可能过不了今晚了。”
坐在陈文强身边的醉鬼突然站起来,抓着陈文强的肩膀摇晃:“你去给他看看呀。看看呀。他怎么就不能起来呢。呜呜呜。”
这中年汉子哭得鼻涕眼泪的,也拽得陈文强晃来晃去地坐不稳。陈文强嫌弃地拨开他的手说:“别摇晃我,我要吐啦。”
吕青赶紧叫郑大夫:“小郑,把陈院长弄这边水池来吐。”
郑大夫和覃璋赶紧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陈文强连拖带架地弄到洗手池边上。“哇”地一声,陈文强趴在水池边上开始吐起来。
吕青走过去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李敏吩咐杨宇:“去取陈院长的水杯,倒点儿温开水给他漱漱口。小翟,50%的葡萄糖100毫升+vb1 100mg+vb6 100mg静脉给他推了。”
陈文强漱口以后,被小郑和覃璋架走了。石主任始终站在李敏身边。李敏捏着鼻子把窗户大开,让办公室里那令人恶心的味道赶紧散出去。
“你们大夫也会醉啊。”
这不是废话嘛。谁喝多了不醉啊。
有陈文强呕吐这事儿的冲击,被打断哀求的患者家属,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该求助的对象——他们抓住了石主任。
“石主任,门诊说要开颅手术。你们赶紧给他做手术啊。”
石主任看李敏:“小李?”跨专业的事儿,这时候拿不准最好别做决定。
李敏边下医嘱边艰难地摇摇头说:“脑干都被挤压没了,这样的脑损伤,基本是没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只有石主任和那患者的妻子能听清。屋子里这几个人,等李敏把医嘱本给护士、让护士立即执行的时候,才知道主持治疗的人是她。
老爷子拽住李敏的衣袖说:“姑娘啊,你能给他做手术不?能做就试试吧,万一就能救活了呢。不然我们老俩满头白发,看着儿子死在眼巴前……”
老太太哭得泣不成声。
李敏抬头看着屋里屋外的人说:“勉强手术也是,唉,我说,我说什么呢,他真的没必要手术了……”
患者的妻子就说:“死马当活马医,我们不能看着他死。”
沉默的李敏和沉默的石主任,让屋里屋外的人这才都意识到患者是真的不好了。
坐在长条凳子上往下哧溜的醉鬼嘟囔:“我就轻轻地打了他一下。真的只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向mao主席保证,我没说假话,我真的只打了他一下的。”
这时又有几个人涌进来。“爸妈,老三怎样了?”
老头哽咽着说:“大夫说人不行了,都不给做手术了。”
这几个人立即围住石主任,七嘴八舌地哀求:“大夫,给我弟弟做手术吧。
“大夫,求求你了。””
“不做手术就是等死了。做,万一能活呢!”
“小李?”石主任再度问李敏。
李敏深吸一口气说:“你和我一起上台?”
“好。”
“杨宇,你下临时医嘱,去跟监护室的护士说一声:做术前准备。”
杨宇应声去了。
后进来的这几个人看过石主任的胸牌看李敏的,恍然李敏才是神经外科主事的人。可李敏已经没空顾及他们看什么了。她开始写手术同意书。边写边跟家属手术中可能出现的事儿。
麻醉意外等反而是次要的。最可能的是脑干功能损伤、术中出现停止呼吸。
李敏这大半页纸的字迹写得太急而有些潦草,她写完了便问患者妻子:“患者签字,你和老爷子来吧。在这里写
上述手术意外情况我已经完全明白后果,我坚持要求手术治疗。这里写与患者的关系,这里签名。”
等患者家属签完字了,石主任说:“我给手术室打过电话了,咱们现在可以带患者过去了。你看眼手术通知单。”
手术通知单上的术者是李敏,一助是石磊,二助是杨宇。
“嗯。”李敏感激地向石主任点点头,当着患者家属的面,她不能说谢谢。
“那石主任你先去手术室,我带患者随后就过去。”李敏看一下自己的实习生吩咐:“你去监护室看看,术前准备做怎么样了。”
那实习生立即去了。
然后李敏又指着陈文强带的实习生吩咐:“你去主任办公室看看陈院长,看看他能不能去手术室。”
“嗯。”
石主任却说:“我去看看患者,家属都跟我来吧。”
所有的家属立即都呼啦啦地跟着他走了。李敏赶紧开始写首次病程记录。等平车骨碌碌转动的声音从护士办公室门口经过时,李敏恰好写完了。
她匆匆将病历整理好边夹边对吕青说:“你跟icu联系一下,这个患者回头送他们那儿。”
吕青立即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就说是陈院长说的。”
李敏笑笑往电梯间走。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呢,反正这患者不可能回到神经外科占死亡率的。反正icu那边死人,家属都能接受;反正icu的死亡率是多少,医院也都能接受。
这操淡的死亡率考核。
*
李敏换好洗手服挑起门帘,却听见陈文强的说话声在隔壁的更衣间响起,含含混混的听不大分明。
只听见石主任应承着说:“一会儿我让人进来叫你,你裹着大衣先睡一会儿了。”
李敏抿唇抓了帽子和口罩离开更衣室。进了手术间,却见周主任带着新人在做气管插管。
“左手捏住下颌角,用气管插管压住舌根,主意会厌这里,看清楚食管和气管。你来做了。”
周主任把喉镜给这位今年才分到麻醉科的新人带上,指点他做经口腔的明视插管。对于周主任用这例垂死的患者做气管插管的教学,李敏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吩咐杨宇去刷手。
大家谁都明白这患者是有死无生了。
“导管要进去气管多长距离?”
“4到5厘米。”
“怎么判断?”
“看这个标志线。”麻醉科的小大夫指一下手里的导管回答道:“这条线表示距离尖端是20厘米。根据患者颈椎,确定尖端距离中切牙在18-22厘米内就可以。”
“怎么确定导管已经在气管内了?”
“第一压胸部时,导管口有气流呼出;第二双侧胸廓对称起伏,能挺到双肺清晰的肺泡呼吸音;”小伙子固定好气管插管,按着他自己回答的步骤开始检查插管是否在气管里。
“第三用透明导管时,就像现在这样,吸气时导管壁清晰、呼气时导管壁模糊,呈现‘白雾’现象。第四导管连接麻醉剂后,如果患者有自主呼吸,可见呼吸囊岁随呼吸伸缩。”
石主任在边上赞了一句:“不错啊,老周。”
周主任咧咧嘴笑笑,问那年轻的麻醉大夫:“第五呢?”
“若是能监测呼气末co2分压,显示出规律的co2图形,也能证明插管成功。”
李敏终于等到麻醉教学完毕了。她轻声提醒道:“周主任,咱们摆体位吧。”
*
石主任看杨宇消毒后才去刷手,他走前对周主任说:“老陈在更衣室歇着呢,你把他喊过来吧。”
周主任立即说:“好。我去喊他。你小心看着点儿,有事儿问李大夫。”
李敏只管带手套不理会这样的没营养的话。她偷偷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问我?我又不知道你们麻醉那些事儿。但她假装没听见,那麻醉新人却认真答应了。
巡台护士笑着说李敏:“这屋里这会儿可是你最大了。”
可不是怎么的。就李敏一个中级职称的。但李敏晃晃脑袋说:“我只能排老二,你年龄比我大。洗手了。”
等石主任和杨宇都站到该去的位置了,陈文强也跟着周主任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李敏的划线就说:“开吧。”
李敏去看周主任,周主任点点头。大圆刀片递到李敏手里。一个漂亮的弧形滑过,头皮被全层切开,石主任和杨宇一左一右开始上止血钳子。
……
“老陈啊,你这可不对劲啊。你怎么能喝到站不起来了呢。”周主任捅捅霸占了麻醉大夫那三脚圆凳,趴在小桌上的陈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