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饭桌上, 小芳对李敏说:“敏姨,上午我过去医院, 帮我姐把虹姨的东西差不多的都拿回来了, 我姨姥说中午先抱潘安回来。”
“嗯,我知道。潘安已经抱回来。我刚才回家前去看过你虹姨了, 屋子里就她和你姐姐在呢。她俩等你潘叔下手术台了回来。”
小芳见李敏这么说, 就吃吃地笑起来。
大概是小芳笑得太奇怪了,穆杰忍不住问她:“你笑什么?”
穆杰的突然发问, 令小芳惊着了, 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她伸着脖子连坐几次吞咽动作, 梁工坐在小芳边上,还给她拍了几下后背。等顺溜后, 小芳就是不敢去看穆杰的眼睛,也还是期期艾艾地回答了:“虹姨胖了好多了,潘叔要抱她上楼,我们怕他抱不动摔了。”
“就上两层楼, 有什么抱不动的。”穆杰不以为然。他受伤之前还有见过严虹, 他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内, 严虹会能重了多少。潘志要是连那么点儿的份量都抱不起,那还算个男人吗?那不是给男人丢脸么?
潘志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潘志下了手术以后, 一看时间还没到两点, 立即把患者交给了住院总郑大夫去跟踪回病房的后续工作。他自己跟护士长吕青说了一声, 借了科里的平车, 要推严虹回家。
“你自己行吗?”护士长上下打量几眼潘志那小身板, 挺为他担心的。“你可别闪了腰啊。”
“行。就三楼,一下子就上去了。然后我让小艳把车子送来了。那个主任办公室,得麻烦你帮忙给消毒一下了。”
“那没问题的。”吕青痛快地答应了。
不仅如此,吕青还跟着他一起推平车去主任办公室。帮着他把床上的被子先摊在平车上,预备严虹上车后做半铺半盖的。她扶住平车,看潘志和小艳俩合伙使劲,把严虹半掫半抱地弄到平车上。
这番费劲儿的动作,让她更担心潘志抱不动严虹了。但当着严虹,她才不会说潘志什么可能抱不动的扫兴话。她叮嘱小艳:“小艳儿,那个被罩和床单,你等回来送平车的时候再带回去洗。明早你给李大夫自己拿过来就行了。”
“好。”
潘志和小艳推车走了,吕青立即忙起来。她先叫了两个实习生推床去还给妇科,又叫了卫生员来清扫房间,等她这面扫得差不多了,小艳回来送车了。
吕青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她:“小艳,你潘叔抱动人没?”
小艳抿嘴笑。问得急了,躲不过去了,她就说:“我到了楼下就推车往回来了。”然后小艳就把床单被罩什么的卷到一起,跟吕青打声招呼就走了。
吕青的担心真不是多余。潘志和小艳把车推进单元口,然后小艳扶车、潘志抱人下来,只上了半层楼,潘志就开始喘。
上到二楼了,严虹赶紧说:“潘志,你放我下来吧。走几步没事儿的了。”
潘志咬紧牙关不说话,他憋住一口气继续上楼,又上了半层,晃了几晃,好悬没把俩人一起摔下去。终于在二层半的地方站稳了,潘志大口地喘气,然后在严虹再度要求下来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一口气上完了最后的半层。
门开了,严虹妈妈站在门口,满脸关切地说:“哎呀,小潘,你真把彩虹儿抱上来了。没闪了腰吧?”
“没有。没事儿的,妈。那个潘安睡着呢?”潘志扶严虹站稳,让她换鞋。
“找妈妈没找着,闹了一阵儿呢,才安静下来。”
严虹一听儿子找,立即就着急了。三下两下就脱了羽绒服,丢给亲妈就往主卧房里去。在她身后,抱着她羽绒服的严虹妈妈,张罗着要给潘志端午饭。
骆大姐把给潘志预备的午饭端出来:“热乎的,赶紧吃吧。你老丈母娘想着你,饭菜都热在锅里的,就怕你下来手术不吃饭,就去接严大夫的。”
潘志点点头,说:“我是下了手术就接彩虹儿回家,等吃完饭天就凉了。谢谢妈了。”
“这孩子,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呀。今天的手术好做吗?”
“还行。石主任做主刀,一般没什么问题。”
严虹妈妈见女婿开始吃饭了,就进屋去看女儿和外孙了。
严虹换了衣服上床,小不点儿的人儿,大概是闻到妈妈的味道了,闭着眼睛、呶着嘴,往严虹这面使劲地转头。严虹的一颗心都要被儿子的动作化掉了,她立即抱起儿子,小人儿就开始往她前胸拱。
严虹妈妈一边给她身后塞枕头一边说:“刚才喝了30ml的奶粉。你小心这么喂,让他把奶当零嘴吃,那你夜里就没办法睡好了。”
“没事儿的,我有四个半月的产假呢。骆大姐,你帮我拿个热毛巾来。”
“好,就来了。”骆大姐早在把饭给潘志端上来以后,就去给严虹整热毛巾了。等她拿了毛巾进来,就见严虹妈妈在用鸭绒被裹女儿。
“这家里比医院可冷多了。你们娘俩可别感冒了。”
“可不是怎么地,这个季节坐月子,就怕变天。眼看着都停暖气了。”骆大姐收回毛巾问她:“严大夫,要不要灌两个热水袋啊?”
“灌吧。妈,你帮我把电褥子再插上。这拔了电褥子,坐一会儿就觉得褥子凉了。”
“你不是受寒了吧。可男孩子睡不得电褥子,会上火的。小骆,你把婴儿床的小褥子用电熨斗烫烫,一会儿把孩子放床上。”
严虹妈妈碎碎地念叨,等孩子吃完奶了还要换尿布,尿布要先用风筒吹热乎了,再揉一揉。哎呦,自家这闺女要求太多,她和罗大姐俩手脚不停地忙乎,为着娘俩里的需求,在屋里屋外来回转着。
“在医院没什么事儿,怎么回家就这么多事儿了?”严虹看母亲和骆大姐都在忙,孩子还抱在自己怀里在喂奶,深觉请了骆大姐来帮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儿。
“医院有暖气,屋子里的温度高,还能烘尿戒子,你不觉得冷,我们也不用另外吹热尿戒子的,所以你看着就少了不少事儿。”
潘志吃完了迟到的午饭,他儿子也正好吃完了下午茶。潘志在骆大姐的指点下,抱着孩子拍奶嗝。把孩子放到热乎乎的婴儿床、又把婴儿床拉到紧靠大床的位置后,骆大姐就说:“严大夫,我明天不用来了吧?”
原来说好的,是到严虹出院。按天结算。但回家这一会儿的功夫,严虹改了主意。她不跟亲妈商量、也不跟潘志商量,立即就说:“骆大姐,你还得过来。你看这么好不好,你早上七点前到我家,晚上十点回去,三顿饭在我家吃,我还按原来说的数给你算钱。等下周日我妈妈回家了,你再来我家住,住到满月。”
“我没问题,我在哪儿也都是伺候月子的。”骆大姐说着话就看潘志。
潘志立即说:“我没意见,骆大姐留下来,帮着妈照顾你,妈也不用那么累。再说多一个人照顾你,我上班也安心。没有什么不好的。”
严虹妈妈想想从骆大姐来了以后,看人家照顾产妇和孩子是更娴熟、更专业,就很干脆地说:“那也别等下周日的,今晚让小艳跟我住,哪个小骆,你晚上就睡小艳的房间。”
“那好,我晚上就住这儿了。”
潘志见定下骆大姐也在自家帮忙,他松了一口气。孩子晚上哭起来,还真得专业人士去分析是什么问题。总不好喊老丈母娘起来帮着看孩子。自己白天得上班,要是每天晚上都像那天陪夜似的折腾,自己可抗不住。
家里安排好了,潘志就拿起风衣要回医院了。“妈,彩虹儿,我回科里了。今天术后的那个,还有很多事儿要在下班前做完的。”
“那你赶紧回去忙吧。”
“小潘啊,你回去工作,家里不用你分心。”
“嗯嗯,都拜托妈妈了。”
潘志推开门,见小艳提着床单系成的包裹上来了。
“潘叔。”小艳走得有点急,呼哧带喘的。
“回来了,你不用着急,骆大姐留下来帮忙的。”
“那可太好了。”小艳松了一口气。这多了一个小孩子,好像多了无数的活儿。有骆大姐在,自己不用洗尿布,也不用哄孩子,只做好大人的三顿饭就行,连虹姨的月子饭都不用自己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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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下午休息在家,午休后,她就趴在大桌上整理梁工和穆杰帮忙的文件。当20个开颅路径再三检查都无误之后,日头已经偏西了。李敏将所有的纸张,逐页编码,并在页码上盖上自己小小印戳。
“我拿出去复印一本,明天把复印件给陈院长看。他要觉得没问题,我就印给实习生了。我这么说。”
梁工立即摇头表示不赞成。“敏敏,你不好这样的。”
“妈——这,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劳动成果。我要不留一份,岂不是要等成书了才能看到?原稿我要留下来的。这些图都是穆杰画的,百八十幅图呢,不能就那么给别人了。”
“没事儿,你想要我再给你画一遍了。这个也不难的。”穆杰开始画一张解剖图要两小时,等后来他熟练了,差不多一小时能画四张了。
李敏还跟他开玩笑,这样的速度可以参加局解考试了。
等李敏穿着大衣离开了,梁工对穆杰说:“敏敏这丫头啊,看着挺爽朗,和谁都处得来,她就是表面和人,内心留着一条线的v。”
穆杰深以为然,但他说:“妈,一个人一个脾气,我不觉得敏敏这样有什么不好。和谁近、和谁远,她心里有数的。”
“唉!这倔丫头。你要方便啊还是劝劝她吧。吃亏是福。做人不好太计较了。”
“好。”穆杰立即答应了。
他伸手帮着梁工把散落在桌子上的、那些开颅路径的残稿收集到一起、整理好,装进一个空白的牛皮纸档案袋里,并按着李敏的习惯,在上面标明内容物。然后摇着轮椅去书柜前,把李敏所说的那个书柜下面的柜门打开,找出几个标有神经外科讲义的档案袋。梁工走过去,帮着他把档案袋抱到大桌子上。
穆杰拿起一个档案袋打开,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略看了看说:“妈,你看这个,这个好像是专门为讲课准备的。这后面还有日期,敏敏做事就是严密。”
梁工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应该是。这个需要怎么整理?”
“等敏敏回来看她的意见吧。这个是打印出来,要是电脑有储存,在电脑上更改起来也方便。”
“那可能会留存在医院的电脑上吧。”
俩人没有思路,又按着原样把东西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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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个多小时,李敏才带着满身寒气回来了。她把东西递给穆杰说:“中午回来还挺暖和的,觉得可以换风衣了。你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哦,外面都有些冻手了。亏得我是穿了大衣出去的。”
穆杰就伸出大手,把李敏的两只手包在手里给她暖和。
“都复印好了?”
“嗯,邮局对面有复印的,一页一块钱。贵死了。我复印了两本。”
“怎么印了两本?”
“另外一本复试的时候带给那导师的。一个是给他看看我目前的程度,再一个给了陈院长一份,也给他一份,以示我没有厚此薄彼。”
“这个你要征求了陈院长的意见再给。你听我的。”穆杰很严肃地要求李敏:“那个在页码上的小把戏就算了,但是你这已经整理好的文稿,你要听陈院长的安排。你以后还要在省院、在神经外科工作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把原稿和一份复印件锁进文件柜,一份塞进书包里了。穆杰看着她抿着嘴角的动作,摇了轮椅过去,拉住李敏的手劝她。
“敏敏,你这才开始。妈说的是对的。吃亏是福。你今天能总结出这一本适合临床大夫使用的开颅路径,你以后就能总结出来怎么做开颅手术最好。你不是在学习使用腹腔镜吗?等你能够用腔镜做开颅手术了,你再总结一本,将比这个更先进。”
“那还得好几年呢。”李敏有些没兴致。
“你才多大啊。都说三十而立,你离三十还有好几年的。你看我,三十立不起来,我都没灰心呢。”穆杰拍拍自己的轮椅。
“敏敏,去洗手,好吃饭了。”梁工从厨房探头出来喊他俩。
“好,”李敏陪着穆杰一起去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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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李敏就说:“我要过去看彩虹儿。你俩去不?”
梁工说:“我和你一起过去,再看看孩子。”
穆杰则说:“我不过去了,不方便。你替我带个好。”
“嗯。”
小芳一边捡饭桌子一边说:“敏姨,我收拾完了过去。”
“行啊。”
李敏先打了电话过去,严虹妈妈很高兴地请他们母女俩过去。给她们娘俩开门的时候还说:“敏敏,欢迎你们随时过来,还打什么电话啊。”
“吃完了?”梁工问道。
“刚刚吃完。这多了一个小家伙,多了不少事儿,偏他又喜欢赶他妈妈的饭点拉屎撒尿的。”严虹妈妈对外孙的这点,着恼也没办法。亏得家里有人帮忙,不然自己闺女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
小艳在厨房里洗碗,骆大姐在卫生间洗尿布,潘志抱着孩子从主卧房里迎出来。
梁工赶紧拦住他说:“快送进去,月科里的孩子可不好往出抱。我们进来带了凉风的。”
严虹妈妈也让他赶紧把孩子抱回去。
“哎呀,这到底是年轻,一眼没看到……”严虹妈妈感慨。
严虹就在屋里走出来,招呼她们坐。
“这,这怎么就下地了?”梁工诧异,“快赶紧回床上躺着。”
“我剖宫产,每天得下地溜达几趟的。”严虹笑着解释。李敏也赶紧附和严虹的意见。
梁工回头就对严虹妈妈说:“这咱们就不懂了。”
“是啊。我说了她好多次,人家还说我是老观念。说我那些都是没有剖腹产的经验。”严虹妈妈有很多的牢骚话,在梁工看过孩子后,就拉着她唠叨起来。
李敏趴在婴儿床边看睡着的潘安。“潘安这会儿好像跟中午又不同了。彩虹儿,要不你家潘安小名就叫潘三变吧。早晨一个模样,中午一个模样,晚上又一个。一个比一个好看。是不是,潘三变?”
梁工赶紧拉一把女儿,说:“你们给孩子起过名字了。”然后又对严虹妈妈说:“都是爷爷给取名字的,你看她们几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的。”
严虹妈妈就看向潘志。
潘志则笑着说:“潘安这名字挺好的。潘三变也是师妹稀罕潘安。我和彩虹儿想了几天也没确定叫什么小名呢。”
严虹扶着肚子慢慢坐到床上,笑着说:“敏敏,你是因柳永想起来的?”
李敏晃着脑袋说:“不是。我纯粹是因为稀罕你儿子的小模样。我要生了闺女,小名就叫露露。”
严虹笑得靠住潘志。她一手扶在肚子上,一手指着李敏说:“你那晚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号荣誉改成穆彧了,你还真要凑成沐浴露啊。”
“闺女,我说的是闺女。”李敏强调:“要是儿子就算了。”
严虹笑不可抑。
看了一会儿孩子,梁工就张罗回去了。
“我们在这,彩虹儿不得休息。开着大灯孩子睡不安稳的。等五一了再来。”
“你明天真回去啊?怎么不再多住几天了?”
“就那么几天的年假,还得留着她年底生孩子的。我看小芳也差不多能上手了,穆杰也在家的。”梁工说着话,拉着李敏往外走。李敏只好向严虹招招手,跟亲妈回家了。
“嗯,那也是的。”严虹妈妈和潘志把她们母女俩送到门口。
“快进去吧,看我家门都打开了。”
回家以后,梁工就把李敏拽进次卧里说她:“你不好这么给人家孩子取名字的。你又不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哪怕你取得再好……那严虹和你是好朋友不假,但就是你哥哥弟弟的孩子,可用你取名字了?”
李敏被亲妈说的变脸,嘴里却不甘心认错地辩解:“我就那么一说,也没有要她家孩子非叫那个名字。”
梁工生气,点着闺女的脑门,说:“再亲的关系也要有度,有分寸感,你要是不把握好分寸,什么时候小事儿的不满累计起来就会变成大事儿,蓄积到让人家心里真的恼了你,最后好朋友渐渐疏远了,你都找不到原因、也无处可以补救。”
李敏并不理解母亲的话,但是不妨碍她接受母亲的建议。她立即抱住梁工撒娇:“好啦,妈,我听你的。你今天都说我几次了,你怎么看我哪儿都不好啊。”
“我是亲妈。我巴不得你哪那儿都是最好的。是天下第一完美的好女儿。但那句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有空儿好好品品,是不是这么个理?你爸爸常说有礼有节,在你这里就要添上一个有度。”
梁工握住女儿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你跟严虹处得好,我和你爸爸是非常高兴你能有一个这样互相扶持的朋友。好朋友能长久下去,除了彼此互相帮助,还得有一定的距离。你这些年被我们教导得一直埋头学习,样样都想争到一个好、更好、甚至最好。闺女啊,人要活得好,不是单靠专业比别人强就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