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被母亲说得眼圈发红, 梁工一下下地抚摸着女儿圈住自己的手臂,给她时间消化自己所说的话。但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 便知道她的心里有所触动。
“敏敏, 妈妈知道你最进一段时间的压力很大,”
“也没有。”李敏下巴抵在母亲的肩膀上, 小小声地反对。“还不是和当住院总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你想想看严虹怀孕的反应, 你跟我说是她吃饭都能睡着。刘娜的反应就是不讲理,说什么也要赖在她姐姐的房子里住。而冷小凤, 你说她平时也不傻的, 你说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怎么会觉得她家人跟她要钱是应该的。”
“是啊。我觉得她奇怪极了。她把吴家给的那些钱,那都是彩礼, 不说有八千块还买了房子,她借钱也要补足了全邮回家,那不成了吴家买她这个人了?”
“她呀,你没想到还有另外一种心理。你说她是不是一直没地方能要到钱?缺少一个能无偿、就是不计回报给她钱花的人?”
“是。”
“她潜意识是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能这样对她吧。所以她才会借钱也要邮回去。你处在她的角度, 设身处地多想想。”
李敏想了一会儿, 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便赖叽叽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哼唧:“幸好你和我爸不像她爸妈那样。她爸妈简直是心里变态。”
梁工拍拍女儿的手臂, 告诫女儿:“你就是在为冷小凤抱不平,你也不能说她父母的不是。想想别人要说我和你爸爸坏话、哪里哪里不对, 你会不会生气?”
“你们本来就哪里都好啊。”
梁工失笑:“这天底下就没有完人, 我和你爸爸怎么可能哪里都好?”
“就是哪里都好!”
梁工莞尔, 心里也为女儿还如幼时一样依赖父母感到欣慰。但这也是怀孕带来的假象。这闺女不仅从高中住校时, 就从精神上与父母独立开了。而且随着她上大学、留在省城工作, 自己和老李甚至一度以为女儿会完全离开了。
她精神独立有十年了。
梁工不与女儿做是不是哪里都好的无谓争辩。她沿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人啊,是缺什么就最在乎什么。严虹困得不停地睡觉,那是她的夜班太频繁,让她心里厌烦了,她暗示自己怀孕了有借口可以睡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唔,她那时候快是嗜睡状态了。”
“刘娜呢,是把她姐姐当成父母亲依赖,借着怀孕向她姐姐撒娇。敏敏,你呢?你是什么呢?”
“我没有妊娠反应。”李敏反驳亲妈的话脱口而出,跟亲妈撒娇似的犟嘴。
这也就是亲母女,亲妈深知女儿打小就是遇事先反对的说话脾性。为她这个习惯,夫妻俩花费了无数的心力,才给女儿养成了在外说话前,一定要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两遍才能出口。好回避她嘴比脑子快,张口就先否定、先反对的坏习惯。
这也就是亲妈的性子柔和,换个性子急的、或是母女一个脾气的,就是见面不吵起来、也会相看两厌的。
“你呀,你开始小心眼、开始算计上了。”
“我没有。”李敏急赤白脸地辩解,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在大桌子那里看解剖学的穆杰,闻声放下书,他想过去看看,但刚把腿从凳子上拿下来,又把腿放了回去。小芳过去对门不在家,岳母把敏敏叫到房间里关着门说话,那显然是想背着自己叮嘱敏敏什么了。
他又拿起解剖学,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听得到、但听不清内容,可还是有偶尔的个别几个字会蹦进耳朵里。他放下腿,摇着轮椅去了厨房,不仅关上了厨房门,他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端在手里慢慢地吹着。
……
次卧里说话声还在继续。
“敏敏,你是不是心里还记着那个推荐考研的事儿?你别觉得自己委屈了。你们学校那么做,那也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来的。
你现在是党员,应该明白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只能有一种主旋律,占据舆论的导向。任何时候,越是大国越经不起你方唱摆我登场的政权轮替。别看米国几年一换总统,其根本掌握国家走向的,还是出钱竞选总统的人。”
“这是你爸爸反复交代我说要开导你、别让你钻牛角尖的话。多了我不说,你愿意回到76年以前、中学毕业就下乡的时候吗?”
“不愿意。”
梁工仍是细声细语、非常和婉地与趴在自己肩膀的女儿说话。“敏敏,你细想想前年,噢,大前年的事儿,学生就完全对吗?真的是你们那些学生自己发自内心想做的、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学生停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要重复五四、一二九的路,真的就对国家好吗?罢学——影响的是学生自己。罢/市、罢/工,那不是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了?”
李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没觉得那样对。就是觉得凭什么有人说假话、学校都知道那是假的,还就装不知道他们说假话了。”
“敏敏,妈妈这么和你说,你觉得那是对你的不公平。可你想想你今年考研,对你们省院三十五岁以下有资格报考的所有人来说,公平吗?凭什么你可以考?人家不可以考?”
李敏彻底地僵住了。是啊,凭什么呢?神经外科现在患者多得要排队等手术,是最缺人手的时候,陈院长还支持自己去考研。这对别人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呢?
“敏敏,你是小心眼了。”梁工重复一遍。她怕女儿接受不了,又更加合缓了语气说话。
“虽然女孩子小心眼是常见的事儿,虽然我和你爸爸一直鼓励你跟男孩子学,学男孩子的大气,大度、不拘泥小处、小利、小的得失。但后天学来的东西,一般都还是会在人脆弱的时候,抵不过先天的秉性影响。”
李敏怀疑地问:“我有吗?”
“你在整理开颅路径的初始,你就有了这方面的苗头了。”梁工没有放松,直接指出李敏的不妥。“要是放在你怀孕前,你会在乎吗?不过就是整理一下工作笔记而已。你们临床大夫,有几个不记自己看过的病人、不写工作日记呢?
你想想那些副高的老大夫,他们都工作二十年以上了,你整理出来的那些东西,他们怕是不用费劲,都能一条条地随手写出来。你想这个可能没有?你说他们是不是有这个能力?”
“是。”李敏承认那些在临床第一线浸润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大夫,是不用多想就能把这些一条条说出来的。也就是才踏入临床的住院医、手术做少了的低年资主治医,才需要看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
“妈,我错了。我不该在页码那儿盖戳。”李敏想明白了立即认错。不同于跟穆杰的耍赖,她在父母面前还是一是一、二是二,不在乎认错会丢脸的。
“知错就改。好不好?”梁工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
“嗯。”
“去改了吧。”梁工推推女儿的手臂。
“嗯。”
李敏松开母亲,去放在鞋柜上的书包里找出钥匙。她不仅把抽屉里锁着的两本资料都翻了出来,连带预备明天带给陈文强看的那本资料,都掐在手里去厨房。
……
她推开门,发现穆杰坐在厨房里喝水呢。
“你怎么在这儿喝水啊?厨房比厅里凉呢,感冒了怎么办。”
穆杰的视线落到李敏手里的三份材料上,他突然有点儿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怕李敏把东西烧了。他说:“水有点儿热,在这儿喝可以凉得快一点儿。你推我出去吧。”
“我推你?”李敏惊呆了。穆杰从受伤就不让自己推他,生怕自己使劲儿太过。他这是怎么了?
“你发烧了?”李敏伸手去摸穆杰的额头。
穆杰见李敏转移了注意力,顺从地仰起脑门让李敏摸。
“没发烧的。是不是?”
“嗯,那我推你了。”李敏把穆杰这样的失常,当成他病了以后寻求依赖了。
“好啊。”穆杰放下水杯,顺手把李敏手里的三本材料接过来,放到双膝间夹住,并在李敏触及轮椅手柄的同时,自己转动轮椅了。
李敏在他身后一笑,这还是不用自己使劲啊。
*
李敏把穆杰推到大餐桌边、他惯常的位置上,帮着他把搭腿的凳子摆好,伸手去拿穆杰双膝间的材料。
穆杰按了一下,李敏没顺利拿出来。
“怎么都翻了出来呢?”穆杰双手按在李敏的肩头,他仰头与李敏的面孔相对,他紧盯着李敏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威力,让李敏不能说假话糊弄他。
李敏避无可避,索性实话实说地答道:“我在页码那里盖戳不好。我要找大剪刀把那些剪掉的。”
“那你去把剪刀拿过来,我来剪。这么厚的东西,你别伤了手。”
梁工洗漱之后过来,见女儿拿了一张纸在接穆杰剪下来的纸屑。咔嚓咔嚓,几下子就剪完。当娘的轻舒一口气。三岁看小、五岁看老,孩子小的时候没把孩子引导好,跟着学了一些小家子气,后面就要花无数的心血来补救。
幸好敏敏还能听进劝告。
“你这剪完了准备怎么解释?”
李敏低头小声地说:“我就说编页码的时候混乱了。”
嗯,这理由说得过去。
“你那个讲义怎么整理?我和穆杰看了一下,看你那些讲义都挺有条理的。”
“等我好好想想。为老师讲课预备的讲义和发给学生看的,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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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反复改了几次,总觉得不好,就没跟3点的那部分一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