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璋见她情绪稍稍缓和了些,方才道:“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萧清音不过是正巧在那,得了末帝吩咐罢了。哪怕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末帝既要守诺饶我一命,自然是要先废了我的手脚。所以,我与她还真算不得太仇,更称不上有多恨,自然也就没与你说。”
为了安慰宋晚玉,不叫她继续生气,霍璋已是尽量把话说得简单了些。
然而,宋晚玉平时还有些迟钝,在这事上却极敏锐,闻言忍不住的咬牙:“什么叫‘正巧在那’?她是你的未婚妻,当时却和末帝在一处,怎么可能是‘正巧’?!”
这事上,霍璋还真没办法或者说不想替萧清音辩白,只能沉默。
“而且,她平日里不是都很会装模作样的吗?要是她不想动手,干脆装个病,或是装个晕,难道末帝还能强/迫她,或是手把手的逼她对你动手?!”见霍璋不应声,宋晚玉便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道,“她当时与你还有婚约——那种时候,她站在末帝身边,在道德上已算得可鄙。谁知,她还对你动手,简直是......”
宋晚玉说的咬牙切齿,一时间甚至都寻不出恰当的话来骂萧清音,只好咬牙生气。
霍璋替她拭完了眼泪,见她还这样气,目光不由也是一凝,定定的看着她。
宋晚玉反倒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忙道:“你看我做什么?”
霍璋不觉一笑,忽然说了一句与眼下话题不相干的话:“晚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我的。”
宋晚玉原还在为萧清音的事情生气,闻言呆了呆,待反应过来便又抬目去瞪霍璋,又羞又恼,脸上更是热辣辣的:“你说这个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反驳霍璋的话,声音也有些低了下去——因为,她确实是很喜欢、很喜欢霍璋......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霍璋先将那块有些湿了的绢帕搁在桌边,抬目看着宋晚玉,微微扬唇,露出几个极淡的笑容。
午日的阳光自窗外照入,带着山间特有的明光,照在人的面上。
霍璋大半张的脸都被照得透白,容貌俊秀,神色沉静,就连此时说话的语声亦是极其轻缓:“我与萧清音的婚约乃是两家长辈订下,原就是基于利益,萧清音她也并不喜欢我。”
宋晚玉双颊微鼓,气鼓鼓的,仿佛还有话想说。
“至少,她不是像你这样喜欢我。所以,她自然也不可能像你这样待我。”霍璋却看着她,温声道,“更加不可能全心全意的待我。在这些事情上,她只会更加理智的权衡利弊,考虑自己的利益,做有利自己的选择。”
“自然,我也不喜欢她。但,某种程度上,我理解她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与我而言,她或许自私狠心,但归根结底也不过做了遵从利益的选择,成了末帝手下的持刀人。至少,这件事上,我该记恨的是末帝而不是她。”
宋晚玉咬着唇,没有说话。
霍璋却抬手按住了宋晚玉瘦削的肩头,把她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才接着往下道:“更何况,她当时尚年少,还不算是真正的冷血无情,铁石心肠,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怜悯之心。所以,她动手的同时也悄悄答应了我,替收敛安置我母亲以及幼妹的尸骨。”
宋晚玉再没想到这个,一时有些呆。
霍璋却只是端坐在一侧,腰背挺直,微微垂目,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就像是流水,沉静无比,映着光时却又格外动人。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晚玉心头的冰块仿佛也被融化了,气火也被浇灭了。她终于渐渐回过神来,重又想起了当初萧清音来公主府见霍璋时的种种细节,以及第二日萧清音托人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护身符.......
想起这个,宋晚玉心念一动,连忙把自己今日出门前特意给带上的那个护身符从衣上解了下来。然后,她试探般的将这护身符搁在桌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霍璋:“所以,这护身符就是.......?”
宋晚玉没有把话说完,可霍璋却很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颔首,然后接口解释道:“对,这护身符就是萧清音她割断我手筋脚筋的那一日,悄悄自我身上拿走的。”
这般说着,霍璋也伸出了手。
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尤其的清晰,透着一股沉稳可靠的力道。他用自己的指腹在护身符染血的深色一角轻轻的摩挲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以至于连他说话的声音都跟着低了下去:“这血迹便是当时染上的。”
这是霍璋转送给宋晚玉的护身符,宋晚玉私下里自然看过了不知多少遍,此时看着护身符深色一角的血迹,以及那几乎要被棕褐色的血迹掩下去的“宗玉”二字,她仿佛也能想到那一夜霍家那满地的血腥,以及萧清音挑断霍璋手筋脚筋时的血色......
她咬了咬唇,忍住了没哭,只努力的在心里梳理着这件事。
还记得当时萧清音把这枚旧护身符送出宫的时候,宋晚玉还觉得很奇怪,想着:这护身符既是霍璋的,如何又到了萧清音手里?这上面的血迹是怎么回事?萧清音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叫人将这护身符送来给霍璋?
现下想来,萧清音当时或许只是良心发现,方才取走了霍璋身上的这枚护身符,回头替他收敛安置霍夫人以及霍谷娘的尸骨,求个心安。可她把这护身符从宫里送出来,多半是为了借着当年那点儿良心,堵住霍璋的嘴......
等等!
宋晚玉隐约抓着了什么,蹙了蹙眉,随即便一个激灵,抬目去看霍璋,接口追问道:“你说萧清音当初答应了你要替你收敛安置霍夫人以及霍姑娘的尸骨,而这护身符是霍夫人从西山寺求来的.......所以,这她让人把护身符送给你的意思是......?”
霍璋微微颔首:“是,她把母亲还有妹妹的尸骨焚烧成灰,令人寄存在西山寺里。”
宋晚玉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还是要说:“所以,你带我来西山寺,也是想来拜祭亲人的吗?!”
这一次,霍璋却摇了摇头。
他先时摇头,然后又点头,这才再宋晚玉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把话说了下去:“我是想带你见见她们,也让她们见见你。”
第75章 从未想过
宋晚玉从未想过霍璋竟会说这个,一时间竟也顾不得与他争辩萧清音的事情或是追问其他,脸颊跟着烧红,下意识的抬手去捂脸颊,省的叫人瞧见自己发傻的模样。
记得当初两人还在长安时,霍璋便曾经答应过她,等打下洛阳便与她同游西山寺,并将过去的那些事情都告诉她。宋晚玉当时并未多想,只当霍璋是想带她来西山寺这个故地重游一回——毕竟,两人初遇时,霍璋赠她的那枝桃花便是西山寺折来的。虽说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时候,可那些往事回忆起来总是美好的。
只是,哪怕宋晚玉都没想到,霍夫人与霍姑娘的骨灰便寄存在西山寺,而霍璋带她来竟还是为了“带你见见她们,也让她们见见你。”
宋晚玉平日里胆大的都敢去揪天子的胡子,现下却是越想越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捂着脸,小声接口有些道:“要不还是下次吧?我都没准备好......”
宋晚玉方才哭过一回,虽然自己抬袖就给擦了,可因着她擦得随意,动作仓促,一张玉白的脸都被擦红了,连鼻尖都揉出了红印——哪怕不照镜子,宋晚玉都觉得自己眼下模样必是十分狼狈,实是不敢见人,更何况是去见霍夫人与霍姑娘......
霍璋倒是没想到,宋晚玉这会儿还要打退堂鼓,一时间真有些好笑又好气:适才哭得止不住眼泪的是她,现下觉得模样狼狈不好见人的也是她,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只是,瞧着宋晚玉忐忑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的心软——说到底,宋晚玉适才也是因着他的事情气不过才掉眼泪的,也是因着格外看重两人的事情才不想就这样去见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已经故去的亲人。想到这里,霍璋语声稍稍缓了缓,伸手去握宋晚玉的手,温声与她道:“这种事,原也不用特意准备。”
宋晚玉看着他,还是觉得不大放心,眼里都是犹疑。
见她仍旧还有些有意,霍璋想了想,便又故意放缓声调,状若揶揄打趣了一句:“这有什么好怕的?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她们肯定也想早些看看你。”
宋晚玉原还只是微红的脸一时便红透了,眼神下意识的往边上转,转来转去的,就是不好意思去看霍璋。
见她不再反对,霍璋便主动的握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供着母亲幼妹骨灰的佛堂去。
宋晚玉走到一半,仍旧有些紧张,整个人都有些紧绷,险要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
霍璋却一直握着她的手,迁就般的放缓步子,与她携手并行。
这般走了一会儿,宋晚玉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我以前都没想过这个。”
宋晚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的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连话也说得也有些含糊。
可霍璋立刻就听懂了,神色仍旧是一贯的沉静,语调里却透着笃定与淡然:“现在再想也来得及。”
宋晚玉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然后,她又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抬起头,朝霍璋笑了笑。
霍璋定定的看着她,将她的手握紧了些,掌心相抵,十指相扣。
其实,他也有些许多话想与宋晚玉说。只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宋晚玉说她以前都没想过这个,霍璋以前亦是没想过这个——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么个小姑娘一起牵着手,一起祭拜亲人。
策马过洛阳,随手救下街头小姑娘,赠她以桃花的霍璋没想到;家破人亡,流落突厥的霍璋没想到;就连重回长安,认出故人的霍璋也没想到。他风光得意时也曾觉得那些仰慕者的喜欢太过肤浅浅薄,他落魄潦倒时已是在心里默认了孑然一身的结局.........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日,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重新站起来,牵着一个姑娘的手,走过西山寺的后院,去见已经故去的母亲与妹妹。
这个姑娘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很久。
他也喜欢她。
********
霍璋与宋晚玉从西山寺出来时,已是将近傍晚。
宋晚玉喜欢寺里的素斋,特意留在寺中用过了晚膳,这才拉着霍璋从寺里出来,迎着傍晚时候的微风,溜溜达达的往山下去。
那些陈年旧事,既是霍璋的心结,也是宋晚玉的心结。此时两人终于说开,固然也为往事与故去的亲人难过,可也难免觉得轻松了许多。宋晚玉牵着霍璋的手从寺里出来时便觉得自己仿佛松了一口气,步子都跟着轻快了许多,仿佛是挣开了什么枷锁一般。
霍璋神色倒是如常,他跟着宋晚玉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还能看见那古朴的山寺。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抬起手,指了指西山寺边的桃林,笑着道:“当初我就是在那边折的桃花。”
宋晚玉心下好奇,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桃林郁郁,枝叶繁茂,翠绿欲滴,只是没有桃花。
宋晚玉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而心念一转,轻轻的扯了扯霍璋的袖子,笑着与他道:“等明年春时,山上桃花开了,我们再来好不好?”
霍璋略作沉吟:“.......等明年,怕是山里就没有这样清净了,山道上怕也是人挤人的。”
宋晚玉抓着霍璋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虽不说话,可眼里却还是带着无声的央求。
被她这样看着,霍璋便是想要佯作生气模样也绷不住脸,神色不觉便又缓了下来,抬手轻轻的在她乌黑的发顶上拍了拍,笑出声来:“好,明年我们再来看桃花。”
宋晚玉笑看着他,眉眼弯弯,脸容上仿佛还映着光,明艳照人。
霍璋被她笑得心头一软,若非还有一二的克制力,只怕他真就要晕了头,去挖人家西山寺的桃花树运回长安公主府给宋晚玉做纪念.......
幸好,他还没完全晕了头。
想着自己心里那些偶尔乱七八糟的念头,霍璋也觉好笑,伸手在宋晚玉鬓角轻轻的揉了揉。
宋晚玉回过头看他,耳尖微微有些红,大着胆子把他的手放在自己鬓角的手给撇开。
霍璋神色如旧,对她笑了笑,漫不经心的想:要是叫她知道自己那些念头,只怕又要脸红了。
......
两人难得一同出游,一路上说笑,难免多费了些时间。
待得回了洛阳宫时,天上金乌已是西坠,只余下天边些微如血的云霞。最后的一缕余晖照在壮丽恢弘的洛阳宫上,这巨大的宫殿如同蛰伏的巨兽,带着隐而不露的威胁。
到了宫门口,宋晚玉方才看见站在宫门边的齐王。
宋晚玉不由有些讶异:看齐王这模样仿佛是在这里等人?可,如今这洛阳城只怕还真没几个人能叫齐王站在宫门边上等着.......
没等宋晚玉有所猜测,站在宫门边的齐王已是看见了霍璋与宋晚玉,眼睛一亮,这便快步走了上来。
宋晚玉这才慢半拍的意识到:难不成,齐王是站这里等她?
宋晚玉与齐王虽是嫡亲的兄妹却也是从小吵大的冤家对头,此时见着齐王这般快步迎上来的模样反倒有些不大适应,下意识的觉得这里头怕是有诈,不觉间便后退了一步。不过,她还是抓着霍璋的手,没松开。
齐王却没在意这些,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来,微松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
宋晚玉看向齐王,颇觉莫名其妙:“怎么了?”
齐王也没耽搁,长话短说的与她解释了一句:“二兄与萧德妃、林昭仪这两人起了争执。”
宋晚玉蹙了下眉头,有些奇怪:“这也值得你特意等这儿——昨晚上不就已经吵过一回了?”
昨晚上林昭仪一起之下还掀了桌子,也没见着齐王多紧张,这回怎么就值得齐王这般大惊小怪的?更何况,宋晚玉听着这事也没觉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实在不懂齐王为什么要特意等在宫门口,还要与她说这个。
齐王也有些烦躁——以他这性子,最烦的就是这些麻烦女人。放在以前那会儿,他烦起来,那是都能对齐王妃动手的。
只是,想着眼下这情况,齐王也只得耐下性子,冷声与宋晚玉解释道:“这回不一样。林昭仪被二兄给气哭了,正叫人收拾东西,说是不留这里受二兄的气,要回长安请阿耶做主.......她这身份,我与二兄原就不好太亲近了,便是想劝都不好多劝。只好等你过来,让你给说一说了.......”
第76章 一骂骂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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