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真的降温了。琥珀听《晨间新闻》里的气象女主播说,这种现象叫倒春寒。时间不会很长,一两天后气温就会回升。女主播还提到了一个节日,叫清明节,说是祭奠过世亲人的节日,人们可以去扫墓时顺便赏春。
郊外,油菜花、桃花和杏花都陆续开放了,柳树已经成荫。
米娅给琥珀收拾的行李很齐全,差不多四季的衣服都备上了。她还给琥珀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小礼物,上次琥珀送给沙楠他们三个的就是其中的几份。导师的那份包装得格外精美,琥珀把精美的小礼盒拿出来掂了掂,哼了一声,又把它扔进了箱子里。
琥珀把刚挂进衣柜的大衣又拿了出来,还裹了条围巾,她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在包里放了把雨伞,这才提着琴盒走出门。
沙楠说盛骅狡兔三窟,不是天天都在公寓。琥珀昨晚刻意竖着耳朵听,没听到下方的动静,只听到对门拉美帅哥铿锵有力的鼓声敲了大半夜。但经过盛骅的公寓时,琥珀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狡兔,这个词语似乎愉悦了琥珀,她一路乐到了沙楠他们的琴房。他们今天没大课,全天都待在琴房。琥珀按书记的指示,借着为他们指点的名义,也准备一整天都泡在这里。
三人都到齐了,沙楠在检查琴马的姿势,秦笠在擦拭琴弦,季颖中在给琴弓上松香。他们边保养琴,边聊着明晚的芭蕾舞演出。琥珀从三人的话语里听出他们是第一次去看芭蕾舞剧,她诧异地问秦笠:“以前你都没去看过你女友演出?”
秦笠不好意思道:“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以前……她是编外人员。”
沙楠在一旁补充:“所以咱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去给她捧场。”
琥珀听懂了。秦笠的年龄比她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他的女友应该和他差不多,或小一点,这个年龄才从编外转到正式,在芭蕾舞者里属于比较晚了,估计是跳多人舞。和演奏家不一样,芭蕾舞者吃的是青春饭。琥珀也曾见过一位六十岁还在舞台上演出的首席舞者,前提是,她的名气很大,她有演出机会。像秦笠女友这样,再跳个几年,演出机会会越来越少,差不多就要退出舞台了。但她能一直坚持到现在,想必是很爱芭蕾吧,说不定上帝会心生怜悯呢!演奏家里,很多替补一奏成名,这就是上帝的温柔。
秦笠显然很为女友能登台演出感到高兴,他虚心地向琥珀请教:“看芭蕾舞有什么讲究?”
“没有什么讲究,和音乐会差不多。明晚是哪个剧?”
“《天鹅湖》。”
对,那天兰博先生也提到过去年各大剧院都重新排练了老柴的舞剧。《天鹅湖》简直就是芭蕾艺术的代名词!世界上没有一个芭蕾舞演员不会跳两段《天鹅湖》的选段,它是真正的扛鼎之作,用极致的美展示着芭蕾舞的魅力。
沙楠坦言道:“要不是听说过《天鹅湖》的故事,看她们在台上跳来跳去,一句台词都没有,除了欣赏下她们曼妙的好身材,其他就是一睁眼瞎。”
琥珀说道:“有台词呀!”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不过,是哑语。”琥珀站起来,把双手贴在胸前,“这表示‘我’。”三人点头,这个很好理解。琥珀又把双手放于身体胸口左边的位置,右手在里面,左手在外面,掌心向自己,“这是‘爱’。”
沙楠咂嘴:“真复杂。”
季颖中答道:“爱本来就不简单。”
沙楠给了他一拳:“说得像个专家似的,是不是作曲系的学姐告诉你的?”
季颖中脸色一变,忙朝窗外看过去。窗外有人,不过不是让季颖中胆战心惊的学姐,而是悄然而至的盛骅。盛骅朝他轻轻地摇了下头,让他不要声张。
沙楠和秦笠在专注地看着琥珀演示,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幕。
“这是对天发誓。”琥珀把食指与中指并拢,将手举向天空,然后她非常活泼、俏皮地一左一右地交替拍着手,还转了个圈,“这是高兴……”
琥珀的笑意冻结在嘴角,太突然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盛骅。盛骅大方地回应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灿烂明亮得让琥珀无法直视。
“不必对天发誓,我相信你很高兴见到我。”他越过她时,轻声道。
“……”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航班飞往外星球,琥珀想立刻、马上离开地球。
裘逸跟在盛骅后面,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优雅地一弯身,执起琥珀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琥珀小姐,这其实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叫裘逸,裘,名贵的衣服,逸,轻盈的身姿,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简洁地理解成漂亮而又名贵的衣服。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事……”
“裘逸?”盛骅叫了一声。
“来了!”裘逸大声地应着,朝琥珀挤挤眼,把名片往她手里一塞,赶忙站到盛骅身边。
沙楠他们三个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裘逸这孙子怎么来了,盛骅不会是想把三重奏改成四重奏吧?如果是,他们就用生命来抵制。
琥珀用了超强的意志力,才一脸平静地转过身,平静地坐到椅子上,平静地把琴盒拿过来,平静地去开琴盖。在做了昨晚那样一个梦之后,在演示哑语时被撞见后,换谁都不能从容优雅地面对吧?她要找点什么事来做,显得自己很忙,这样就能忘记发生过的事,不用和盛骅对视了。平时一转开关,琴盒的盖子就会弹开,今天怎么转也没个动静。琥珀急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去找把榔头把琴盒砸开。
一只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手无奈地落下来,拂开她的手,开关向左一扭,“啪嗒”,盒盖开了。
“方向错了。”
琥珀僵成了一尊雕像,简直想死。
盛骅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站直身子,看着沙楠他们:“在练琴前,我有几句话要讲一下。既然你们仨已经正视我提议的走职业路线这件事,那么我们现在就要开始步入正轨。首先,你们需要一位经纪人来为你们打理一切对外事务,让你们可以不受外界打扰,静心练琴。我考虑了下,这个经纪人就由裘逸来担任。”
裘逸在心里大笑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你们对我爱搭不理,今天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现在,经纪人来说两句吧!”盛骅在琥珀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位置让给裘逸。
裘逸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眼睛飞快地眨个不停。怎么回事,他们三个怎么不仅没有反抗斗争,反而两眼晶亮,像是无限惊喜?
必须惊喜啊,在两秒的心理冲击之后,沙楠他们瞬间回过味来,盛骅真是太英明神武了,虽然裘逸的琴弹得一塌糊涂,但是做经纪人却是再合适不过,凭裘家在商界的号召力,以后什么样的赞助拉不来?有他在,他们的职业之路一定会越来越平坦。他们瞧不上的是钢琴系的学生裘逸,却非常欢迎经纪人裘逸。
“啪啪啪……”三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下目瞪口呆的人换成了裘逸。他用眼神询问盛骅,他们没疯吧?
盛骅神情淡然,眼中却还是溢出了一丝怡然自得之色。这叫什么呢,物尽其用?不,应该叫能力最大化。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在这个领域不显优势,说不定在另一个领域就能发光发热。裘家让裘逸来华音,既是想结识下艺术界人士,也是想准备一下进军古典音乐市场。目前古典音乐看似并不赚钱,单靠票价,根本举办不了一台音乐会。但有朝一日,当古典音乐被中国大众所接受,票务收入、专辑销量、演奏家的影响力等,在商人眼里,不仅可以带来巨大的利润,还能兼有风雅的名声。裘家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目光比别人超前。裘逸以后有可能就负责这一块,现在让他来打理一个弦乐三重奏也算是实习了。当盛骅向裘逸的父亲提起这件事时,裘家掌门人立刻大手一挥,给了一大笔赞助,就当是裘逸的实习资金了。
资金到位,弦乐三重奏终于可以正式启航。
盛骅朝裘逸鼓励地点了下头,这也算皆大欢喜吧!他瞥了眼身边的琥珀,椅子上有钉子吗?动来动去,人都挪到椅子边了。
琥珀察觉到盛骅在看她,立马直起了身子,不动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是不看盛骅。
裘经纪人不知怎么做的心理建设,终于镇定下来,开始发布自己的就职宣言:“喀,喀,喀……各位同学。”
沙楠牙根一酸,哎呀妈呀,真心吃不消。秦笠和季颖中也是紧抿着嘴角,生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言在先,别看我平时温和有礼,很好相处,但在工作上,我却是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咱们这个弦乐三重奏,你们给我听好,要么不做,要做就给我做好。做好了,我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我会给你们设个底薪,这个底薪不高,但绝对不会让你们饿死,免得你们扛着生计这面大旗不好好练琴。然后再视你们的表现实行绩效考核,所谓表现,一是到勤率,二是练琴的认真程度,三是演出的质量。盛教授说想让你们去街上和酒吧增加点演出经验,不是我对你们不够信任,事实上也确实信任不了,你们现在的水平,去哪儿都是丢人。我还想着你们能在外面一炮打响呢,这丢人,就先丢在华音吧!周六晚上,琥珀小姐在音乐厅会有一节大师课,课后,我为你们争取了一个演出机会。”
对呀,大师课,琥珀已经把这件事给丢在脑后了。这一被提起,琥珀的心情就不太好,重心有些倾斜,这一倾斜,椅子跟着倾过去,人差点跌倒在地,她吓得一把抓住椅背。椅背怎么会有温度?她扭过头,哪里是椅背,分明是人的手臂。
“需要我为你示范一下正确的坐姿吗?”盛骅掰开她的手问道。
琥珀气急败坏,生硬地回道:“不麻烦。”她起身,把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下,腰挺得像块木板,两肩端得笔直。
盛骅拧了拧眉,奇怪地打量着她。琥珀目不斜视,心想:看什么看,不是大忙人吗?话都说完了,怎么还不走?
沙楠他们三个有点急,一是时间急,二是……秦笠和季颖中一起看向沙楠,沙楠摸了下鼻子,硬着头皮问裘逸:“你有什么办法贿赂别人在大师课结束后不走人?”
裘逸白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们以为我除了砸钱就没别的本事?”
三人很想说“是”,但为了灿烂的明天,只得沉默。
裘逸轻蔑地一笑:“砸钱是世界上最快捷的办法,可惜为了你们砸钱,只怕人家不买账,所以我只能请盛骅教授压轴演奏一曲,这样,你们的演出他们不看也得看了。”
季颖中实在听不下去了:“喂,说事就说事,别损人。”
裘逸勾起嘴角:“顶撞经纪人,表现扣十分。再说,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很厉害?”
季颖中回道:“你厉害,怎么来做我们的经纪人?”
裘逸的额上青筋暴起:“多说一句,再扣十分!”
季颖中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扣光拉倒,不就是几个臭钱,我还瞧不上!”
“瞧不上你就滚!”裘逸吼道。
季颖中冷笑:“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别忘了你也是盛教授聘来的。”
裘逸被噎,转过身看盛骅。盛骅似笑非笑地问道:“心情很爽吧?终于报得一箭之仇?”
裘逸不敢吱声了。
“我是请你来为他们打理事务的,不是请你来和他们干仗的。裘逸,你别问我刚刚是谁对谁错,我问你,一个连经纪人都瞧不上的三重奏,还能指望别人尊重他们的演出?”
“对不起,盛教授,是我公私不分,有点情绪化,下次再也不会了。” 裘逸别的不说,知错就改这一点倒是不错。
盛骅点了下头,目光锐利地转向季颖中,问道:“什么样的钱不是臭钱?”
季颖中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挤出来。秦笠替季颖中向裘逸赔礼道歉:“他就是话赶话,信口开河。裘逸,你别往心里去。”
裘逸大度道:“是我先开的头,不怪他。”
盛骅却不想就此放过:“不偷不抢,辛苦赚来的钱,就没有香臭之分。别还没登上大雅之堂,倒先学了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谁起的头,谁接的尾,不要和我说,请直接走人。”
四个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盛骅看看四人,话锋一转:“没别的事,下面给乐队起个名吧,总不能一直三重奏、三重奏地叫着。”
活跃的沙楠第一个发言:“叫三驾马车吧,人数正好。”
季颖中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你以为去郊游啊?还人数。叫男人帮?”
裘逸差点笑喷:“叫三个好汉不是更直接?”
秦笠纯粹应付,脑筋都不动:“三个火枪手?”
“红杉林呢?”
几人眼睛一亮,看向说话的琥珀。
琥珀说道:“室内乐里,弦乐三重奏这一体裁被称为‘快要灭绝的恐龙’,三把提琴给予了作曲家较为丰富的音色选择,是一个完整的‘调色板’,可是配器厚度略显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它就无法与和声选择更多样的弦乐四重奏站在同一舞台上较量。当代的作曲家们也越来越多地将精力专注于突破时代局限,展露个人想象空间那几点上,而像弦乐三重奏这样古老、冷门的体裁极少被他们青睐,弦乐三重奏就像红豆杉一样,已经越来越罕见了。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契合?”
原本兴致勃勃的几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个个深沉如海。
盛骅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道:“红杉林……还行,先叫着吧!”
名字有了,经纪人有了,演出时间也定了,沙楠他们三个忙回身拿起琴,“压力山大”啊,感觉要是不发奋,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均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琴弓。裘逸两臂交叉站在一边,严肃地行使着经纪人的职能。
盛骅拍了下掌,让三人不要着急开始。
“重奏,就像传球。对方传过来的球,从哪个方向过来,有可能落在哪里,你要怎么样才能接住这个球并把这个球传下去,这些都要想。要把耳朵和心一起打开,不是蒙着耳朵只专注于让自己出风头,要懂得配合,要对他人负责。”他扭头问琥珀,“你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琥珀只听过沙楠拉琴,对秦笠和季颖中的琴技还不太了解,她想了下,说:“我先听他们拉一遍再说。”
还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寥寥数音和缓平静地响起,沉思般地展开,极为柔曼婉转。轻轻的几声颤音,如夜凉如水,撩拨心弦,善感的人会忍不住湿润了眼眶,有对上帝的感恩,有对世间的慨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云卷云舒,眼前豁然开朗,变奏开始,旋律起伏多变,技巧瑰丽险奇,或华丽,或质朴,或刚健,或轻柔,或喧腾,或宁静,山清水秀,波澜壮阔……
这首变奏曲,三把提琴得到了相同地位的对待,将音乐的织体勾画得饱满而繁复,再华丽不过了。
琥珀和盛骅难得默契地一起站了起来。琥珀心中大惊,沙楠那天错音连篇,音准奇差,可是今天却一点也听不出来,演奏得轻捷灵活。
盛骅看了看她,低声道:“沙楠是个性情中人,一个人时,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可是和他们一起做事,他就会极其认真、严谨。你发现没,秦立就像是大海里的灯塔,永远让夜航的人不会迷失方向。季颖中心里有一座火山,需要有人引领才会爆发。这三个人,单拿一个出来都不显眼,可是把他们融合在一起,立刻就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因为他们是朋友,在音乐上有着惊人的默契。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珍惜,互相尊重。谁是主角,谁是配角,都由乐曲来决定,没有一个争强好胜。”
琥珀良久无言。她很想附和一下盛骅,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她用同样的音量回道:“我承认他们之间的合奏很让我惊讶,但这只是他们的音乐能力,和是不是朋友没有关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肝胆相照的友情。”
盛骅凝视着她,她的样子不像是故意反驳他,而是真的这样认为,他不由得问道:“那你相信爱情吗?”
琥珀嗤笑一声:“爱情不是那些想冲销量的作者捏造出来的传说吗?”
盛骅的目光不由得有了审视的意味,如果没记错,她才芳龄二十一,这个年纪,不正是爱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吗?怎会是这样看破红尘的口吻?
“那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才吗?”
琥珀笑得更加讽刺了:“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如果我说不相信,你会给我列举许多事例。在一些高科技领域,在古典音乐界,所谓天才,确实是存在的。比如你,比如我,在别人眼中,大概也算在此列。可是天才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莫扎特是天才,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室的吉祥物,看似王室很宠爱他,其实和养一只珍贵的小狗差不多。肖邦是天才,四十岁不到就死了。舒伯特是天才,他不仅死得早,死因还不能启齿。勃拉姆斯是天才,他活得够长,却孤单一辈子。舒曼也是天才,最后却疯了,连妻子和孩子都不认识。还要我列举下去吗?天才真的很可怜,上帝根本不给你任何选择的机会,强行给予了你一点天赋,却立刻从你这里拿走比这珍贵一百倍的东西。”
“上帝从你那里拿走了什么?”盛骅问道。
琥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她狠狠地瞪着盛骅,反问道:“难道上帝没有从你那里拿走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周遭的空气凝滞不动,仿佛黏成了一团,再强的风也吹不开。
气团外的四人看得愣住。裘逸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很惊奇,原来这些演奏家也不永远是风度翩翩,也会吵架瞪眼。沙楠他们则是暗自庆幸,刚刚还好没嘴快邀请盛骅一块儿去看明晚的芭蕾舞,这两人在一起,好像不太和谐啊!
秦笠对赵怜惜的首场演出真的很上心,买了鲜花,还向同学借了车,又安排了演出后的夜宵。生怕路上堵,几人早早就出了门。搞音乐的人,男生的衣柜里都有一套黑西服,女生则是一条黑长裙,百搭一切正规场合。今晚,三位男士都是一身黑西服,琥珀穿了一条米色的羊绒连衣裙。她怕冷,外面还加了件卡其格子的羊毛披肩。头发还是像平时一样扎起来,露出一张白皙又清丽的小脸。
沙楠美滋滋地道:“和教授一块去看演出,我们今晚一定会遭妒忌的。”
秦笠和季颖中也是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秦笠担任司机,沙楠和季颖中坐在后排。琥珀坐在副驾驶座上,替秦笠拿着鲜花——一捧鲜红的玫瑰,十朵。米娅说过,十朵玫瑰的花语是“完美的爱情”。琥珀想起昨天和盛骅的争论,关于爱情,她是不相信,但并不会质疑别人的爱情。毛姆说: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地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你填补不了。
秦笠与那位芭蕾舞者大概就是能恰好填补彼此。而她,琥珀想,自己可能就是先天性锯齿形。
琥珀来华音后,除了上次去医院,就没出过校门。沙楠自告奋勇地当起导游来,让秦笠把车开慢点,一路为琥珀讲解着附近有什么历史古迹,有什么人文景观,有什么重要部门。
“这座公园是华城最大的,里面有片大湖,还有座山,清朝那位老佛爷过生日就爱来这儿庆祝……”沙楠指着马路对面被围墙阻隔着的一片葱绿的树林介绍着。街上的灯光从车窗外滑过,琥珀恍惚觉得世界上的每条街都有着同样的面目,行人脚步匆匆,霓虹灯如梦如幻,夜色神秘而沉默。
“那儿是不是有所中学?”车在红绿灯处向左转,驶入一条幽静的小道。
“你怎么知道的?”沙楠问道。
琥珀又指着五十米外的一处灯光:“那儿的羊肉馆还开着吗?”
“开着呢,都开了六家分店了。教授,你以前来过这儿?”
琥珀没有说话,当车经过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时,她扭过头一直往后看。
“这儿以前是一片小区,都是六层楼。要不是那个公园和羊肉馆,我还找不到呢!六岁那年,我和爸妈回国时,姑姑家就在这里。”
“六岁那年,是哪一年?”
“2003年。”琥珀轻声道。
“那一年啊!”沙楠悠悠地叹了一声。那一年,整个东南亚爆发sars病毒,华城也受到了影响,他突然大叫一声,“这儿有个著名的2003餐馆,听说里面有不少2003年的图片,像个小型纪念馆。盛骅经常过来。”
琥珀似乎对这个餐馆不感兴趣,一直喃喃自语:“变化真大啊!”像是不能释怀。
秦笠问了一句:“你姑姑还在华城吗?”
琥珀摇头:“早就移民法国了。我还记得……”她苦笑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六岁的小孩能记得什么,无非是好玩的、好吃的。沙楠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搜肠刮肚,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番。琥珀跟着笑,只是那笑始终带着点怅然。
剧院到了。
明知道不可能在门口遇见赵怜惜,秦笠还是四下张望了下。这次跳独舞的男女两位舞者,都有在俄罗斯舞团待过的经验,也都有点名气,表演的又是这样一部核心剧目,首演很受瞩目。几人才到了一会儿,场内就座无虚席了。
和音乐会一样,座次的好坏是由票价来决定的。秦笠其实很想咬牙买几张好的座位,可惜没抢过别人。他抱歉地对琥珀笑笑:“不太习惯吧?”她以前看芭蕾舞,应该总是坐最好的贵宾席,视野最佳,音响效果也是最好。
“挺好的!”琥珀毫不介意。他们几个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的最右侧,一抬眼就能看到舞者在幕布后面候场。有的舞者在整理裙子,有的在聊天,看着有些出戏,不过这些都是新奇感受。琥珀看过好多次《天鹅湖》了,每一幕的场景都很熟悉。即便看不清舞台,她也可以闭上眼睛听听老柴的音乐。虽然老柴的很多作品是热情洋溢的,他的命运却像他那首著名的《悲怆交响曲》。他有一位柏拉图恋人,终生都没有见过面,十多年内,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以书信来维持。他在信中向她倾诉他的压抑和孤单,她回以温柔的安慰。俄罗斯的冬天太冷了,这点安慰根本温暖不了他。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他作曲,他演奏,他哭泣。有传说,他死于霍乱,也有传说,他是自杀。
幕布拉开了,双簧管吹出了柔和的曲调,在湖边采花的公主受到魔王的诅咒变成了天鹅。
视野不是有一点不好,而是非常不好,沙楠急得都想起身观看了。琥珀听到他和季颖中嘟囔:“应该带只望远镜来的,现在什么天鹅臂、天鹅颈一点都看不到,就觉着满舞台的羽毛在飘。”
琥珀“扑哧”一下笑了,和他耳语:“待会儿不是要去后台吗?你看仔细点。”
他扭过头也和琥珀耳语:“说实话,我连哪只是赵飞燕都看不清。你说秦笠看得那么认真,他分辨得出吗?”
“她应该还没出场。”琥珀瞥了眼与她隔着一个座的秦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第一幕,庆祝王子成年礼的盛大舞会,音乐由各种华丽明朗和热情奔放的舞曲组成。她很喜欢这段音乐,听得脚心痒痒的,很想起身共舞。在第一幕结束时,夜空出现了一群天鹅,这是乐曲第一次出现天鹅的主题,音乐充满了温柔的美和伤感。
轻松活泼的《四小天鹅舞曲》响起时,琥珀注意观察了一下,秦笠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在第二幕跳集体舞时,秦笠把脖子拉长到极限,脸上扬起开心的笑容。琥珀不禁也捂着嘴笑了。
《天鹅湖》的结局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喜剧版,一个是悲剧版。赵怜惜这个舞团选择的是喜剧版,坚贞的爱情战胜了邪恶的妖魔,王子和公主沐浴在旭日的霞光中,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正式开始。
琥珀没有悲剧情结,但她还是更喜欢悲剧版,王子与白天鹅双双殉情,其他天鹅的魔法被解除,魔王死去。这样的结局似乎将美定格了,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它不让你猜,不让你等,它就在那里,鲜明,震撼。
从观众的表情上看,大部分人还是喜欢喜剧版。
“你哭了?”季颖中看着泪眼汪汪的沙楠。
沙楠擦去眼角的泪珠,打起精神:“不好意思,这是呵欠打得太多了。可以去后台了吗?”
前台风光旖旎,后台却是一个大杂物间,走道上到处都是道具。几个人小心地越过,找了很久,才在一个标着“更衣室”的门口遇见了赵怜惜。她刚换好衣服,脸上的妆还没卸。
她正低着头刷着手里的手机,要不是秦笠出声唤人,沙楠和季颖中都没发现迎面走来的女孩是赵怜惜。
跳芭蕾舞的女孩都不会丑,举手投足都是那么的充满韵律。赵怜惜扫视了一眼几人,吃了一惊。像是怕被别人看到,她把几人领到楼梯口,急忙问秦笠:“你们怎么来了?”
秦笠温柔地把鲜花递给她:“祝贺你首场演出成功。”
赵怜惜没有接,自嘲道:“人家跳四小天鹅的舞者都没人送鲜花,我一个跳集体舞的,不仅有人探班,还有人送花,你是嫌我不够引人瞩目,想帮我增加点话题度吗?”
秦笠嘴角倏地绷紧:“哪一个舞者不是从集体舞开始的,慢慢来。”
赵怜惜把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倚在墙上,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楼梯间,说:“再慢,我就七老八十了,还跳得动吗?我每天练舞练得都像要死掉,多吃一粒米就像在犯罪,结果,也就是一个跳集体舞的。你能认出台上哪个是我吗?”
“出场时后排第二个。”
赵怜惜“咯咯”地笑了:“连出场都排在后面,秦笠,你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秦笠默默地抓紧了手中的鲜花。沙楠忍不住帮秦笠说了句话:“凡事不要和别人比,和以前的自己比。只要有进步,就值得庆祝!”
赵怜惜脸一冷:“抱歉,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可没这种心情。失陪。”她转身想走。
“站住。”琥珀越过秦笠,走到赵怜惜面前。
“秦笠,她是谁?”赵怜惜的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嫌弃,仿佛琥珀是个没有资格和她对话的障碍物。
“我是他的同学。小姐,你今天失态了,你得向他——”琥珀指了指秦笠,又指了指自己和沙楠、季颖中,“还有我们道歉。”
“哦?”赵怜惜不屑地眯了眯眼。
“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哪怕是在舞台上演一个一动不动的石头,爸爸妈妈也会带领家人在台下拼命地为他拍照、鼓掌,按你的说法,这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值得的。这是家人对他的爱,是鼓励也是情意。如果你不是秦笠的女友,即使你今天跳独舞,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过来,是冲着你这个人,不是冲着你的角色,你却因为自己的角色而大发脾气。好,既然你很在意这个角色,那就来谈谈角色。你可能觉得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命运却待你不公,别人都比你幸运,你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可你就没有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在第二幕集体跳跃时,你的起跳很美,但在落地的那一刻有了一次停顿,这说明你在跳起来的那一瞬间没有找到重心和平衡感,也有可能你当时在走神。幸好你跳的是集体舞,如果是独舞,台下不是要喝倒彩了吗?所以我觉得你的能力就是跳集体舞的能力,你们总监选角很成功。”
“别说了。”秦笠的声音里带着哀求。赵怜惜私下里怎么朝他发脾气都没事,可是当着朋友的面这样,他的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就像大热天的迎面泼来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凉了。
赵怜惜看向琥珀的目光变得复杂,她垂首笑了笑,说:“秦笠,这也是你的心里话吗,憋了很久了吧!其实不用你说,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人有时候就爱自欺欺人,以为再等等,就能等到苦尽甘来。可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所以我也该醒醒了!好,我道歉,我脾气不好,辜负了诸位的盛情,对不起。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秦笠好声好气地说。
赵怜惜耸了下肩,瞟了琥珀一眼:“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话音刚落,手中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没再看秦笠一眼,就那么走了。
秦笠久久地站着,然后他低头,把手里的玫瑰花束放在台阶上,勉强地笑了一下:“走吧!”
季颖中张口要说话,沙楠扯了下他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沙楠故作轻松地对秦笠说:“你陪教授到路边等,我和小季去开车。哎呀,好久没摸车了,怪馋的,回去都给我开吧?”
“好!”秦笠机械地应道。
夜晚的冷风一吹,琥珀清醒了点儿,思索着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
“你没有说错,那确实是我的心里话。”秦笠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琥珀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长长的影子上驶过去。
剧院的大门口还有观众在往外走,不知道怎么拖到这么晚。有位逐级而下的女子看了一眼路边的琥珀,目光已经移开,又忽然转了回来,定睛看了看。她娉娉婷婷地走到琥珀身边,用法语问道:“请问是琥珀小姐吗?”
琥珀转过身,是个陌生人,年纪看着不是很大,眉眼普通,却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即使夜晚光线昏暗,也能感觉到发丝茂密,发泽亮黑如墨。
“你是?”琥珀也回以法语。
女子笑了:“我是虞亚,刚从法国回来。前天我参加了一个巴黎古典音乐界的晚宴,遇到大提琴家希伯,真的很有缘,我俩都养了一只花斑猫,都是三岁。我们聊了好一会儿猫,得知我是中国人,他就提起了你,说你现在在华城进修,请我代他向你问好。我以为我要特地去趟华音呢,没想到一回国就遇上了。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用词恰当吗?”
春寒料峭,夜渐深,温度又降了几分,冻得琥珀脑中出现了暂时的空白,连嘴巴也张不开了,再说让她一个在法国长大的人来评价中文的用词,也太高看她了,她只得瞪大一双眼睛,迷茫而又疑惑地看着虞亚。
虞亚递过来一张精美的名片,声音低而缓慢,笑容得体周到:“我会在华城停留一段时间,想找人喝咖啡、逛逛街,看个音乐会什么的,给我打电话。”
琥珀想说自己不需要,她现在在华音非常好,有同学、有导师、有邻居,还有书记。虞亚把名片塞进了琥珀的掌心,没有久留。她刚走,沙楠开着车到了。谁也没有心情再去吃夜宵,沙楠把车直接开回了华音,先把琥珀送到了外教楼。秦笠看着还好,笑着和琥珀说了晚安。
沙楠站在路灯下,朝琥珀挥了下拳,意思是让她放心,有他呢!
季颖中则是羞涩地提醒琥珀,要开始准备大师课了。
琥珀在经过盛骅的房间前停了下来,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想敲门和他说几句话,哪怕争吵几句也好,可是手刚举起来又缩了回去。
出门太早,想着有夜宵吃,晚饭就胡乱应付了下,这会儿饿得不行。琥珀换了衣服,打开冰箱,想着要不煮点面条来吃吧!这是她唯一会做的中餐,很便捷。等水开的间隙,她站在灶台旁刷了会儿手机,先看了看天气预报,明天华城的天气要回升了,又刷了刷几个常看的社交账号,一个头像是花斑猫的账号昨天更新了,上传了一组照片。照片是晚宴现场,她在照片里看到了今晚刚认识的虞亚,如果没有记错,她脖子上的那串粉钻项链,是法国珠宝设计大师杰尔的最新作品。她举着酒杯,笑着和人碰杯,她对面的那个人是……许维哲!他从美国回法国了?琥珀疑心是自己看错,把画面放大。
水开了,热气顶着锅盖“咕嘟咕嘟”地叫着。琥珀刚掀开锅盖,热雾扑面而来,迅速在厨房弥漫开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手一滑,手机从掌心滑落到锅中,“扑通”一声溅出了一串水花。
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手已经伸进了滚烫的开水中,她当即痛得失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