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月莺说完,不自觉地看向萧明楼,紧张到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屏息的都不记得了,几乎要憋红了自己的脸。
在场之人也都是一阵沉默。
祁昶不关心客栈生意如何,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赵三则是心里纵有惊涛骇浪,也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生怕马屁又拍到了马脚上,惹得少东家不快;兰儿听不懂这些生意经,她索性提起茶壶,给自家小姐倒了杯水,往萧明楼半空的茶杯里瞄了一眼,无声地哼了哼,也不情不愿地给他满上了一杯,还顺手帮他撇去茶水中的浮沫。
她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在场之人没会注意到,却没料到萧明楼会在此时对她低声说一句“多谢”,还趁热端起了那杯茶,神情享受地喝下一口:“好茶!果然好茶还是要好手来泡,兰儿姑娘蕙质兰心,不愧是施小姐的贴身丫鬟。”
兰儿一脸懵懂:“……我只是随便倒了杯茶?”
萧明楼却是朝施月莺看了过来:“小姐不愧是出身富商之家,于经营一道上的天赋连我也多有不及,若是赵三能有小姐一半机灵就好了,唉!”
最后这声叹息相当的真心实意,萧明楼连眉目间都染上了淡淡的愁绪。
施月莺忙说不敢当,赵三则又有想哭的冲动了。
他也不想这么愚钝的,可他天生就不是当掌柜的料啊!
“但此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成的,如今镇上的人都不愿与我们来往,牙行恐怕也不会为萧公子招来愿意做工的人……”施月莺出完主意,还帮萧明楼想到了实施起来的困难,真心实意,方方面面都考得周全妥当。
萧明楼看了她一眼,微微浅笑:“正好,关于人手之事,我已有眉目,此事交给我与阿丑便可……对了,‘招’这么些人,可能需要去个三五日,我们不在客栈时,两位姑娘尽量不要外出,凡事交给赵三去办,待在客栈里还有结界可以护佑你们。”
萧明楼很清楚张氏兄弟的能耐,他们还要哄着施月莺说出令牌的下落,绝不会对她动手,也不敢动手。毕竟客栈是他们如今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算要撕破脸,他们也会等到飞鹤派的人过来,而到时候他和阿丑也该回来了。
施月莺点头说好,想了想,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萧明楼:“萧公子……可以借一步,说话么?”她既有些羞涩,又有些无措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可以,你要和我说什么?”萧明楼颇为温和地看着她,头微偏,一绺发丝垂落在他白如凝雪的肌肤上,美得难以描摹,令人心动神驰。
就算施月莺已经和他相处了好几个月,还是会不小心看得失神片刻,她忙道了声对不住,微红了脸颊,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的阿丑:“此事只是私事,能让阿丑……回避一下吗?”
祁昶面无表情地朝她扫了过来,视线冷如冰刀,施月莺被他目光冻得一个瑟缩,嘴唇微抖。在阿丑面前,她着实很难开口。
萧明楼也回头看了祁昶一眼,笑着搭上他的肩膀。祁昶目光微暗,眉头紧皱,浑身气息低沉,看不见的腾腾煞气冒了出来。
就在祁昶以为他会让自己回避时,萧明楼却转而对施月莺道:“阿丑如今已是我的人了,他在我这里是不同的,无需回避。小姐有话便直说吧。”
施月莺脸色苍白一瞬,这才小心打起精神,略犹豫地望着萧明楼:“萧公子,你与张公子他们兄弟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龃龉?”她见萧明楼面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更加心慌,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猜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我……我发现最近,你好像很少跟他们说话,就算是讨论如何挽救客栈生意的事,也避开了张公子他们……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些讨厌他们?你,你莫要误会,我不是在帮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缘由?”
施月莺看了看萧明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毕竟我相信公子的眼光,你能发掘阿丑的天赋,手下还有赵大、赵三这样的掌柜,又是我们来到修真界后第一个对我们施以援手之人。而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能让萧公子讨厌的人,必然是做错了什么事,张大公子与二公子平时确实有些高傲,可我觉得他们应该不只是性情方面惹恼了你……”
她说到最后自己也不是很有底气,若是这番话被兰儿听见,她肯定会大呼小叫地让小姐赶紧清醒过来,“萧明楼这般狡猾奸诈的人哪里值得相信了!”她十有八丶九会这么对施月莺说。
萧明楼盯着施月莺看了好一会儿。
施月莺被她看得愈发忐忑,赶紧道:“就,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问吧,萧公子不必回答我,我……我这便回去了!”
“慢着。”萧明楼缓缓吸了口气,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来,“看来小姐并不像我猜想的那样被情爱蒙住了双眼,施老爷将你教养得很好,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给小姐赔个不是。”
他当真双手抱拳,半弯下腰,风度翩然地对施月莺行了个礼。施月莺哪里敢让他给自己道歉,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着急慌忙地说:“你不必如此,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萧明楼却摇了摇头,还是坚持将这一礼行完。
他略有些后悔当日做下的决断。说到底这还是个小姑娘,纵使天真心善容易被骗,也不是她的错。何况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失去自我,仍能保持冷静镇定,并没有一味的站在未婚夫那边,这就是极难得的了。
遭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被亲近之人背后插刀更是痛不欲生,那种心碎欲裂的痛苦,又何必要落在她的身上呢?
再说,他也没有资格去摆布一个无辜少女的人生。
萧明楼暗自叹息,心头泛起层层叠叠的苦涩与无奈,双眼朦胧一瞬,他咬了下舌尖,将酸意忍下,又用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像是练习了许多遍,令人抓不到任何破绽的笑容。
纵使想为阿丑出气,让施月莺看清谁才是可信之人,可就算让她看见了阿丑的好,那又能如何,难不成让施月莺后悔了,回头和自己抢阿丑么?
想明白后,他对施月莺勾了勾唇道:“我只能提醒小姐,眼见不一定为实,便是身边人,也该有提防之心。小姐难道不觉得最近这段时日清净许多了么,自从张家人出现,那些刺客竟都销声匿迹了。”
如今还不是将真相全都告诉她的时候,萧明楼还指着这两兄弟引出更深的内幕,还得慢慢钓着他们。若是和施月莺说了,但凡她露出半点不对劲,这两兄弟说不定都会连夜卷铺盖跑路。
到时就白费了他在雾城的一番布置。
所以,他选择说出一部分的事实,要她生出警惕之心,小心这两兄弟。
施月莺虽然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却也从萧明楼这里听见了很不得了的话,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待她走后,祁昶扶着他上了一架普通的马车,拉车的马却还是那匹猐马——因为高鸿身死,他留下的法器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张氏兄弟收回了乌云宝车,萧明楼却要了那匹马。
上了马车后,祁昶这才点破道:“她喜欢你。”
“嗯?”萧明楼卷起车帘,从车内探出半边身子,两手搭在祁昶的肩上,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的后背,下巴垫在祁昶的颈侧,如一条柔软的蛇攀附在祁昶身上一般,吐气如兰,“你说什么?”
祁昶差点没抓稳缰绳,浑身绷紧,压低嗓音重复道:“她与张大郎亲密,不过是父母之命,青梅竹马的好感。而她亦同样在意你的想法,生怕你不高兴……”想了想,祁昶道,“她对你,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其实何止是施月莺,就连经常和他顶嘴的兰儿,心虚气短的赵三等人,甚至包括自己,哪个没有在无形中被他的魅力所折服?
他一个人便能搅动许多人的心魂。
萧明楼静默片刻,已然什么都知道。
祁昶紧握缰绳,骨节用力到凸起泛白,心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萧明楼口中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却仍自虐般地竖起耳朵,屏息聆听。
然而,萧明楼却只是懒懒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阿丑,你是不是又吃醋啦?”
萧明楼的指腹出奇的柔软,温暖,将他的耳垂揉得通红,好似要滴血一般。始作俑者见了祁昶泛红的耳廓,还取笑了他好一阵。
祁昶被迫无奈地低喝一声:“别闹!”
见他真的恼了,萧明楼这才放过他可怜的耳朵,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偏头盯着祁昶布满疤痕的面容看,轻声呢喃:“……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从前我也待他们一样的好,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喜欢可以为很多事情让步,它如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祁昶眉头一跳,听出萧明楼的语气不似往常,他身先于脑,空出一手握住了萧明楼的纤细的手腕,暖意顿时自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蔓延传开。
“抱歉,若是我不小心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萧明楼却摇摇头,笑得安静而释然:“你瞧我的样子像是伤心吗,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去钻研吃喝玩乐与经营之道,要不然你当我们现下是去哪里?”
祁昶还真不知他要去哪里,目露疑惑。
萧明楼笑容里慢慢染上了狡黠与戏谑:“眼下咱们的客栈不是缺人手么,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大量无处可归的青壮男子等待收容。”
“……什么地方?”祁昶心里已经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端木斜的洞府啊,他家里不是有百十来号男炉鼎吗?常年被人采补,寿元无端骤减,这些人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留下,而能成为炉鼎的人又必然是有一定修为的,送个外食绝对不在话下。”萧明楼两眼放光,手中仿佛已经有个算盘在噼里啪啦地响,一如他越来越快的语速,“都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们为这些炉鼎解决魔头,也不要什么涌泉,先给他们签个十年长工契约如何?”
※※※※※※※※※※※※※※※※※※※※
祁昶:还真是个奸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