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些围困她的安朝巡水雨师,以讥讽口吻告诉她的残酷事实。
她被抛弃了,被她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同伴无情抛弃。
这种悲哀即使过去几百年,仍然让她耿耿如怀。
她需要一个答桉!
或许如同她当年赴死之前所想,她属于没有资格西去的神祇,但那也是一种答桉。
张闻风捡起茶几上的感月珠,察觉有些温热,以为是水丫用手摩擦所至,没有多想,将珠子收进袖口,传音问道:“水丫与乐子的事情,怎样了?”
岳安言喝了口灵茶水,摇头传音道:“观主你也看到了,水丫一年时间的变化有多大,她现在的修为早就超出了我,还是我一直压着她不让她太快突破的缘故,估计她今年底可以斩赤龙,明年春上能晋级自在境,你说她还适合与乐子在一起吗?”
张闻风无言以对,一个即将突破的自在境高手哪里还瞧得上泥尘里打滚的凡人?
更不可能与之成婚过一世。
即使脱凡一关,也过不去。
“他们自己的事情,由得他们自己去谈,咱们不便插手,水丫心思单纯,她是本能地从心里开始排斥乐子接近,我从来没与她说过这些东西,是她自个与我说的一些感受。”
岳安言闷闷地道,不辩解两句,观主或许误会她在使坏教水丫。
真是的,她哪有甚么经验传授?
“行,让他们自己谈。水丫真要是晋级自在境了反而好办,到时考核之后可以公开,让乐子明白差距,知难而退。”
张闻风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离开。
岳安言送走观主,返回来轻轻敲了敲水丫落下的禁制,没得到回应,她走去东北角落自己的小密室,落下禁制闭门修炼。
这半年时间,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水丫身上。
两人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天黑之后,一道纤细身影从西北密室走出来,无声无息穿过水中残府,回头看了一眼,面上无喜无悲走出大门,踏入冰凉黑暗的河水之中。
熟悉的水运和水息,涌入化作青蒙蒙一团的身影。
秀发散开,在水中如水草柔柔铺开,顺水蔓延,变作了鸦青色。
浩浩荡荡河水在月色下突然变得风平浪静,十里内连个水花都不泛起,如此古怪情形,一路往西移去,水底下的身影在急速变化,神性和混沌神念融入这具躯体,修为急速攀升,只游出百里便晋升三阶,仍然在以飞快速度提升着修为。
顺水而上,顺便还吞噬了几头不成气候的小水妖。
等游到三百余里外的柏云县,杨水兰身上穿了一套宝蓝色长裙水衣,式样古朴,肩上披着白色飘带,一头秀发披散在水中,七八丈长,面容秀美,额头正中有一枚澹青色水纹。
她没有吸取水运化作己用,只是汲取水息和水灵气补充神体所需。
短时间内,她不想引起安朝道录院巡水雨师注意。
身处熟悉的河水中,她又成了那个不近人情呼风唤雨的水神娘娘。
失去朝廷敕封,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神道淫祀,连座庙宇都没有空有一身修为的旁神,想要得到香火塑出金身,何其难也。
然而再难,她也不想依附安朝而活。
她要在峣西河待一段时间,稳固修为之后再西去大凉朝。
不问一个究竟,她心难安。
岳安言在卯时一刻醒来,每回在水府过夜,她必定要赶在卯时三刻回道观做早课,走到西北密室,发现杨水兰没有在其中,蒲团上留下一张纸条:
“师父,我走了,‘水魄晶索’借我用段时间,一年后归还,勿念!水兰字。”
岳安言捏着纸条大惊失色。
她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导致杨水兰留书如此决绝出走?
第401章 得有个交代
早课之后,三人没有下山用膳,坐在西殿等了片刻,土堃匆匆跨进大门走来,接过张闻风递来的那张纸条,仔细扫视一遍,稀疏的眉头微微皱起,道:
“她‘醒神’了。这上面的字迹,神韵内藏,不是一个学字不到一年的女娃能够写出,即使她刻意在隐瞒,仍然有好些处破绽。”
张闻风又递过去另外一叠纸,是杨水兰近几日练字的习作。
他擅长书法,自是看出来不同,而且后知后觉推断出他手中的“感月珠”,是杨水兰前世留下的醒神信物。
这谁又能想到呢,留下的信物居然是一颗有瑕疵的宝物?
听潜藏水狱的阴神透露,贬斥到白虎岭的土地公尉言,当初的水神府邸建在峣西河的水虬滩,后面的继任水神则将水府建在上游三百余里,算下来是在柏云县境内,水狱中的几样宝物,比如感月珠、金身碎片、金胆碎块,都是从上游的水府附近找到。
而杨水兰是因为乐子的缘由从柏云县来,各种蛛丝马迹都牵连合上了。
所以,杨水兰是尉言之后的峣西河水神娘娘。
没成想峣西河两任水神都与他结缘,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他当初没往这方面考虑,以为继任水神是一位大老爷们。
土堃看过了手稿,又接过感月珠观察半响,听观主将前因后果全部述说一遍,笑道:“杨水兰因为感月珠已经醒神,她即使走了,咱们也没甚么损失。岳道长与杨水兰之间还有一层师徒关系,咱们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看得很开,那么小的醒神几率被杨水兰碰上,只能感慨天意不可违。
岳安言勉强笑道:“没有正式拜师,算不得数。”
从她手中教出来一位水神娘娘,她心情很是复杂,差不多一年时间的朝夕相处,她真不舍得杨水兰就此离去。
但是事实已然如此,多说无益。
土堃弹着纸条玩笑道:“这张纸条可得收好,水神娘娘叫一声‘师父’,万金难换。”
岳安言没想到与观主出去一趟后回来成为护法的土灵,性子变化如此之大,当然她更加认同现在的土灵,比较容易相处,她接过纸条仔细收好,问道:“咱们……还能联系她吗?”
土堃摇头:“难说,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融合了神性和神念,她的修为肯定已经突破到三阶,你单独联系她……不合适。”
他想说很危险,临时又改了口。
岳安言明白土灵的意思,她沉默着不说话。
张闻风思索半响,道:“我和土护法,晚上去峣西河走一遭,若是能够联系上杨水兰,便与她好生聊一聊。”
土堃奇怪地看了一眼观主,峣西河上下几千里,中途岔道极多,杨水兰大抵是不想见面,随便往哪里一躲,去哪找人?
他不赞成把杨水兰成为水神的事情,暂时报去道录院。
目前的大安朝即使还有巡水雨师,实力也不够看,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相互间留点香火情份,日后也好相见。
岳安言赶紧道:“我与你们一起去,我不说其它,只想亲眼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张闻风点头同意,又嘱咐岳安言近些日子不要再去水底残府。
众人商议一阵更换山门阵器的事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防备都不为过。
下山之后,张闻风见到在田间御剑玩耍如风的胡羌儿,便招手叫了过来,两只绿织娘小精魅从胡羌儿的肩头跳下来,翩翩行礼,问候观主,问候山长,问候岳道长,一丝不苟,不厌其烦。
回礼之后,张闻风传音嘱咐胡羌儿,若是发现杨水兰接近山门地盘,立刻通知他或土堃,并且口风要紧,此事不宜让其他人知道。
对于老爷的吩咐,胡羌儿自是满口答应。
他以本体为依托,方圆五六里的任何细小动静都瞒不过他。
来到清正别院膳堂,韦兴德和乐子手脚麻利地摆上热着的稀饭、炊饼、卤肉、咸菜小碟等,让三位道长用膳。
乐子左右张望着低声问了一句:“岳道长,水兰还没回来吗?两日不见她来膳堂用膳了。”小伙子神情憔悴,显然这段日子过得不好。
岳安言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让乐子彻底死心,取出纸条,道:“乐子,水丫留字出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们几个刚才便是商议此事,还得出去寻访她的下落。”
乐子接过纸条,双手微微颤抖,直直盯着纸条上的墨字,他小的时候随着他娘亲学字,认识一些,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眼神呆滞,口中喃喃道:“她……走了!”
手中纸条被岳安言拿走也没察觉,整个人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往门外走。
“她都不愿见我一面,就这样走了,走了……”
二师兄连叫了几声“乐子”,小伙子彷若不觉,出门沿着走廊离开。
老瘸子在厨房听得动静,忙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水丫真的如此绝情,不肯见乐子一面,就这样走了?”眼睛看着观主。
张闻风站起身,道:“事情有点复杂,不光是为了乐子的事,杨水兰确实是留字出走,不告而别!”
老瘸子拧着眉连说了几个“好”,咬牙道:“咱们家乐子哪点对不住她了?当初她想修道,怕我们不同意,哄着乐子说守孝期满便完婚,现在她修出来一个人样,便如此作践乐子。很好,咱们家也高攀不起,从今往后,乐子与她一刀两断,再无婚约牵扯!”
怒气冲冲出门,追乐子去了,生怕儿子一个想不开出事。
二师兄叹了口气,目前这事还没法解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杨水兰不可能和乐子在一起,由瘸叔说出“一刀两断”取消婚约的话也是好事。
沉闷用完早膳,三人各自忙碌。
二师兄要安排没有破境的学徒们分批服用药物,三个服用醉心丹的人选他心中有数,目前为止,张家庄当初考核选拔的五名学徒还没有一个突破,他肯定得照顾一个名额。
将已经破境的十人找齐,交代了一些繁琐事情。
夜深人静,月悬半空。
三人来到离西河洲镇约二十里外的峣西河荒芜山岭堤岸,张闻风摆上祭品,燃起香烛,烧了一叠纸钱,双手捧香面朝大河口中念念有词。
他用出了“请水神咒”,脚下不停走动。
他家养出来的水神,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他怎么可能同意?
至少也得有个话交代。
岳安言看不出名堂,土堃见多识广,认出观主的手法和用咒是正儿八经的巫族“请神咒”,也不知观主从哪学来的?玄木可不会这些杂学。
当然看出来和能用是两回事,土堃自叹不如。
约大半炷香时间,河水中突然涌起巨大潮头,突兀如山峰矗立,月光下,波光粼粼,显出几分诡异阴森,一个头发极长的女子自水头出现,身上有蒙蒙宝蓝色光华闪烁。
女子神色冷漠,高高在上,声音轻冷:“神卷者,何事找我?”
意思是她愿意见面,是看在对方拥有神卷印记份上。
张闻风将残香熄灭,并排插在地面,不客气道:“杨水兰,你一声不吭,不辞而别是甚么意思?”
月光阴影下的那张脸庞,虽然气质大变,相貌也有变化,确实是杨水兰。
双方说话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土堃呵呵冷笑,观主怎么做都有考量,他配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