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心中一震,刚恢复条理的大脑又是一阵混乱。
——没办法,这张脸,他前世午夜梦回日日描画,都要镌进了骨子里,而今一日之内看见两次,仅仅心神失守,已是十分克制的结果了。
眼前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俨然就是谢良钰前世梦中的新娘,也是他先前在山路上碰到的人。缘分着实奇妙,他才堪堪压住心头悸动,便又将这人送到他眼前来。
心中压抑已久的渴望过于强烈,谢良钰使劲攥了攥拳头,感觉自己正在道德边缘疯狂试探。
他倒不至于对这么小的姑娘产生什么想法,只是……得知这样一个人竟真与自己生活在一个世上,便忍不住去想后来,忍不住想着,若能清清静静守着她长大,那该多好。
可偏偏自他到这世上来,身上便已背负了另一可怜女子的命运——更别说那婚约缔结本是一场阴谋,以如今这时代的风气,若他放手不管,又叫那女子如何活下去?
小说里原身造的那些孽,绝不能再发生了。
但……
谢良钰心中风起云涌,面上却只呆呆看着那姑娘,对方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回一句,又被看得不自在,奇怪地嘟囔了一句:“看着挺正常,莫不真是个傻子?”
“不……咳咳咳,失礼失礼,多、多谢姑娘相……咳,相助。”谢良钰猛地回神,连忙手忙脚乱地施了一礼,可他气儿还没喘匀,当下被激得连连咳嗽,勉强说完一句话,把自己咳得眼圈都红了。
那小姑娘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平时见粗壮的村夫和孔武有力的募军都多了,那些汉子一个个高大粗豪,说起话来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朗然得很,倒很少见这样瞧着比自己还秀气的书生。
不过那些男人也只是看着有力罢了——洛梅娘在这方面颇有些傲气,她爹活着的时候,就慨叹过她天生力大且敏捷,若是个男儿,定能在战场上比她老子混得好的。
因此洛梅娘并不稀罕弱女子们时常为之倾心的“安全感”,只觉得这书生文文弱弱,还长得怪好看。
谢良钰尴尬地抬手掩面,半背过身,暗骂原身这破身体简直娇气得令人发指。
洛梅娘歪了歪头,声音脆生生的,看着倒比他大方:“哎,我是不是见过你?”
不等谢良钰回答,她就又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对——先前在山上,你也是附近村子的……呃……”
梅娘看着他一身已不大整洁,但仍看得出衣料华贵的锦袍,有些迟疑起来。
先前山间偶遇,这俊美的年轻书生就令她印象颇深刻——梅娘从小在谢家村长大,不懂得什么家世雍容,但反正她觉着,便是爹爹还活着的时候,有次来家里做客的据说是县里的学政老爷,气度也是远不如这公子的。
就更不要说村子里那些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夫,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来自附近的村子呢?
谢良钰垂了垂眼,鬼使神差地没有接话。
他实在很抗拒让这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原身那么声名狼藉,万一对方也曾听过……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谢良钰也多少缓过来些,便又抱拳文绉绉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姑娘了——不知姑娘高姓?在下来日还当登门道谢。”
在这个时代,他总不好私下与一个闺阁女子相交,不过救命之恩倒是个好借口,日后若想相识,也是光明正大的。
却不想那女孩儿也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这……小女姓王,公子言重了,只是路过帮个忙,不值当什么的。”
谢良钰这种老狐狸,一眼就看出她没说真话。
可还不待他再问,屋外便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谢良钰心中一凛,本能地上前一步,在追兵破门而入的同时一把将那姑娘护在了身后。
第9章
李三儿一脚踹开踹开巷子尽头破败的木门,里头尘土飞扬,当前一个身材颀长的书生被呛得咳了几声,却稳稳站那儿没动。
嗯?先前好像看见是有两个人来着?
“几位好汉,”谢良钰牢牢挡着身后的女孩儿,虽然形容有些狼狈,却仍显出从容,他很客气地拱拱手,“等等……此事与旁人无关,我跟你们走便是。”
他现在武力不行,但总还有脑子,那小姑娘是会些拳脚功夫,但年纪轻轻的,正面械斗怎么都不是面前五六个大男人的对手——再说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姑娘身后求庇护算怎么回事。
可对面的人却不跟他客气。
“你再跑啊,”李三儿恶狠狠地笑笑,一把搡在那书生肩膀上,这小子腰还没他大腿粗,二狗他们几个居然还受了伤,也是见了鬼了,“他妈|的小白脸,给老子带走!”
谢良钰被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他心里一沉——看来锦衣卫们那里的情况并不乐观……今天弄不好,自己真得折到这局里头。
几个面相凶恶的打手围上来反扭住谢良钰的肩膀,牵扯到了伤口,谢良钰没忍住闷哼一声,匆匆对暴露出来的洛梅娘低喝道:“你快走——”
“站住!”李三儿狰狞地笑了一下,“都带回去!”
“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滚你|娘|的,轮不到你说话——”
谢良钰眼神一利,他向来受不了把无辜的人牵扯到自己的麻烦,更别说这姑娘还……
他沉下声音来:“放她走。”
李三儿轻蔑地笑了一声,拍拍谢良钰的脸:“小子,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怜香……”
谢良钰手腕一转,一直藏在袖口的筷子悄无声息地滑到掌心——还是刚刚在那赌坊顺的,他使了个巧劲儿,硬生生把被反扭的手腕抽出来,猛地朝面前耀武扬威的大汉眼睛里刺过去。
血花四溅。
李三儿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惨叫,疯了一样捂着眼睛摔出去,谢良钰刚才那一下没留手,半根钢制的筷子都正刺在他眼球上,他眼前一片血红,疼得发狂,恨不能就此昏死过去。
“走——!”
谢良钰镇定得可怕,他使劲把旁边愣住的姑娘往外推,见她还愣着,干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趁其他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夺路而逃。
“抓住他!”
“追!”
“往那边儿跑了!”
谢良钰拽着洛梅娘跑到巷口,飞快地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随即当机立断冲进了喧闹的街区——先前洛梅娘选择小巷其实很不明智,他们一个女孩子,一个弱书生,单论速度是跑不过追兵的,对本地的地形也显然不如赌坊的打手们熟悉。这种情况下,必须借助人群遮挡,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你……”
洛梅娘有些发愣,她片刻前还见这书生咳得天昏地暗,简直弱到自己一只手就能放倒,没想到竟还有两下子,出手又准又狠。
她虽然手上功夫不错,但到底还是个小山村里长大的农家女儿,方才也有些慌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有些单薄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有些心安……
“别慌,”谢良钰喘口气,郁闷地看了一眼旁边脸不红气不喘的小姑娘,“往这边——”
“跟我来!”情况紧急,梅娘一时也没意识到自己不该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她反手一拽谢良钰,带着他转了个向,“西边儿有募军营,我们上那儿去!”
她这次出来,本就是因为不甘心嫁给村里有名的赖子,来找当募军的哥哥想办法,只是先前去过一趟军营,才知道洛青有任务出城去了,不过那守门的兵卫认识她,现在去那寻求庇护准没错。
谢良钰心下一转:“具体怎么走?”
他心里飞快地随着梅娘的叙述勾勒出一张路线图,同时尽量躬身隐藏身形——眼角余光已经能够看见后方追上来的打手,只是利用了人群遮挡,那些人还没发现他们。
逃跑这件事,他前世没混出来的时候也是拿手的。
如今谢良钰他们跟运达赌坊已经隔了两条街,那边的混乱暂时没传过来,街上一片熙熙攘攘。倒是那几个打手的动静太大,引起了一小片混乱,可谁也没发现,这场骚乱的正主已经像鱼儿入了水,悄无声息地穿过街巷不见了。
谢良钰却不敢掉以轻心,带着梅娘一路跑,总算是远远见着了募兵营的大门,却不想那儿更是一片混乱,似乎有外出的队伍回来。穿甲的军汉们一个个面色疲惫,身上挂着彩,还有几人给抬在简易担架上,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洛梅娘忽然甩开他的的手。
谢良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刚刚一直还算镇定的姑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凄厉地喊了一声,拔腿就朝那队伍冲过去。
“哥——!”
第10章
洛青伤的很重。
守门的卫兵知道洛梅娘的身份,见她飞奔过来也没太拦着,只是不让她近前:“闪开闪开,让伤员先进去!”
“大夫呢!?快叫军医过来!”
“快快快,这边!洛兄弟要不行了!”
洛梅娘满面惊惶,被拥挤的军汉们挡在外面,她个子不够高,只能面前看到同胞哥哥染满血色的搭在担架边缘的手,那手垂着,了无生气。
她命不好,自幼丧母,与父亲也没能享几日天伦,如今洛青就是她仅剩的血脉至亲,如今看到这样的情形,再想起来父母去时的场景,一时间惊惧得手脚发凉,险些当场晕过去。
洛梅娘眩晕得站不稳,可现场一片混乱,也没人能抽空照看她,眼看着就要向后栽倒,却忽然感到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陌生男子的气息一瞬间包拢上来,若是往日如此,尚在闺阁的女子定会被吓到,可对于如今心胆俱裂的洛梅娘来说,这温和坚定的气息竟格外让她心安。
眼泪哗的一下都流下来,洛梅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扣进了掌心。
“别怕,别怕。”谢良钰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举起宽袖遮挡在怀中的女子眼前——他毕竟是来自未来,对男女大防远不如时人警惕,这会儿更只想着安慰这小姑娘,殊不知自己此时做的,绝对够被臭骂“登徒子”了。
“……别看了,会没事的,相信我。”
洛青当然不会有事,在原本小说的世界线里,日后他还会回来将人渣妹婿一刀砍死,还要成为主角们成长道路上的重要npc,怎么可能现在就死在这里。
——方才听到有人喊洛青的名字,又听守门的卫兵叫“梅娘”,谢良钰早已判断出了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谢姑娘”的身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几番事情连环发生,谢良钰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洛梅娘,定就是自己前世所得那梅花簪的主人了。
这让他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也能交到这样的好运气,眼前人便是心上人,跨越千年的时间,甚至两个世界,这得是多深厚的福泽和因缘!
几乎在那一瞬间,谢良钰就对自己发誓:穷尽他这一生,也要让洛梅娘富贵荣华、平安喜乐。
不说前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中赠宝之恩,更不必提早在心头千回百转,比世上任何一人任何一人都多了三分的羁绊和情谊,单是来到这世界以后,洛梅娘也是他唯一对不住的、却又真正对他施以援手的人。
谢良钰想:他这条命,这个人,说一句因为怀中这尚且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而获新生,都一点不为过。
洛梅娘……他把这个名字在心头翻来覆去,忽然间弯起嘴角,悄悄地笑了。
梅娘。
“让开让开!大夫来了!”
“千户大人也来了!”
谢良钰连忙揽住梅娘后退半步,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挎着药箱,急匆匆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去给那几个危在旦夕的伤兵诊治,临时搭起的医棚里顿时忙得人仰马翻:煎药的、烧水的、清理伤口的,这些募兵们平时受伤并不在少数,只要还能动,就会拿上药自己先做个简单的处理。
洛梅娘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也挤过去帮忙。
谢良钰没拦着她,他多少能理解对方的急切,只是梅娘竟然这么快就能镇定下来,他的坚韧和冷静还是远超自己的想象。
可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山羊胡老头挨个给昏迷的伤兵们把了脉,眉头皱得死紧,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没、没救了?”那位姓魏的千户大人圆圆的脸上也满是汗水,很紧张地问,“大夫,还救的活么?”
老者摇摇头:“不好说。”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