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老太太道:“他可说了,不合礼数的是他自己,不关你的事。”
江寄月吃惊。
亡国君主身边都有个狐媚美人,后/庭花曲渡江而来,被指责的却是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人人都想抖落一身轻,哪个愿意给自己沾身腥。
荀引鹤便是不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也该是与她两两对开,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大包大揽。
荀老太太道:“怎么,他没跟你说,他在圣上面前承认原是他强迫的你,给自己安了个强抢民妇的罪?”
江寄月摇摇头,更是五味杂陈,这原本是她想告的御状,当时被荀引鹤威胁住了,没有告成,却不想有一日,荀引鹤会主动陈罪。
荀老太太说不清楚是感叹还是嘲讽:“没想到荀家有朝一日也能出个痴情种。”
她看着江寄月:“娶妻娶贤。你这样的情况,便是我没有门第之见,论理也不会让你进门,你担不起主母之责,更可能会害到引鹤。可是那孩子先斩后奏,请了圣意来,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说不得。再一件,我也从没见过他这样想要什么,更没有任过一次性,甚至不惜忤逆他的父亲,倘若此时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去阻拦,他就太可怜了。因此,你们的婚事我不置喙,但这不代表我已经认可你了。”
江寄月并不意外,婚姻本就是世上???最不关乎风花雪月的事了,情话听过,浪漫过,便要从美梦中清醒来面对生活的一切琐碎,而嫁入荀家,除了能得到荣华富贵外,更多的还是需要承担的责任与要遵守的规矩。
江寄月也很担心自己可不可以胜任荀引鹤正房妻子的位置。
荀老太太道:“虽然引鹤与我关照过,让我多多照顾你,可是引鹤是荀家家主,以后这偌大的家业是要交到他和他的娘子手中,我可以照顾你,家业可照顾不了你。除此之外,还有亲友之间的人情来往,节下走动,处处都是学问,过往荀家的媳妇从不在宴席上露怯,我也绝不能让你出去丢了荀家的脸,坏了荀家的名声,拖累了引鹤的仕途。”
她的语气也严厉了起来:“所以一切丑话我说在前头,你趁着还没嫁进来之前仔细想清楚了,嫁进荀家可不只是来享福的,你若有那决心,好好学,我便好好教导你,只是千万不能娇气,受了点挫折就回去和引鹤哭哭啼啼,那我可不敢教了。”
荀老太太意味深长道:“荀家遵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旧例,任引鹤是一家之主,也管不了后院中馈之事,你明白吗?若是觉得自己吃不了这苦,我劝你早先与引鹤说清楚,别到时佳偶成了怨侣,那时你的下场不会好。”
江寄月听出来了,荀老太太其实没有在威胁她,反而是在给她浇了盆正正好好的冷水,让她冷静些,不要被一时的甜蜜迷幻住。
江寄月没有娘家的依仗,嫁进来全靠荀引鹤的喜爱,以后能在荀府后院有个怎样的地位,靠的也全是荀引鹤的喜爱。
而荀家少有痴情种,荀引鹤可能一时之间会是那个例外,可他到底是寻常男子,在很多事上还是不能免俗的。
如果他的正房娘子不能执掌中馈,不能帮他应酬同僚娘子,成为他的助益,反而处处拖他后腿,需要他来帮忙收拾烂摊子,那么总有一天,精疲力竭的夫君总会对她颇有微词,甚至于会冒出休妻再娶的想法。
因此荀老太太在警告她,嫁进荀家似乎看上去五光十色的,很美好,但其实很危险,就像是悬在丝线上走路,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趁着此时还有抽身的余地,便算了吧。
江寄月听进去了,所以她露出了思忖的神色。
荀老太太见她如此,当她却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因此初初一听才会被吓住,索性趁胜追击道:“引鹤说你看过很多书,那可曾念过白乐天的《井底引银瓶》?”
江寄月静了静,方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于是暗合双鬟随君去,到头来却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荀老太太倒不想随口一试,反而会被她试出了江寄月的学问,于是在心里稍见了点满意,点了点头,又道:“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这便是你往后的处境了,你愿意让自己落到那般的田地吗?”
江寄月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首《井底引银瓶》写的不是我与相爷,而是我与沈知涯,我们曾经的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也走到了‘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的地步,若要说差,我往后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比这个更差了。”
荀老太太微眯眼:“所以你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我愿意相信相爷做事的底线。”江寄月缓缓地说着,没有任何的犹疑,“或许我们终有一日也会相看两厌,但我也愿意相信他会给我一个体面离开的机会,而真到了那时,我也愿意和离,回到香积山去。因而我觉得我落不到那样的境地去。”
荀老太太顿了顿,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并不追求个圆满,只要最后能好聚好散,对你而言,也是不错的结果了。”
江寄月道:“我总以为缘分如云,该聚时聚,该散时便散,强求不得,我也信奉,‘此情若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可也不能为了最后的散与休,而去拒绝聚与守,筵席散后满目荒凉确实惹人唏嘘,可满堂红采的热闹才是能让人一辈子会心一笑的记忆,我不能因噎废食。”
荀老太太顿住了。
她原以为江寄月就算要反驳她,也是依着情比金坚来说服她,她从年少开始就见识过太多如此愚蠢又无知的傻姑娘,自然也备着一箩筐的话来嘲讽打击江寄月,让她更清醒点。
但江寄月给了荀老太太另一种更为豁达的回答。
其实在荀老太太的心里,江寄月最后大约会被休掉,然后送到某个庄子里,成为村子里闻名的疯女人,她的身体与梁木一起在孤苦冷寂中腐朽下去。
可江寄月不仅把这个惨兮兮的画面抹掉了,还会把蓝天扯来,白云塞来,清风吹来,让荀老太太不由地相信,若是真到了那天,她会提前写好和离书,然后背上包袱潇洒离开,仗剑走天涯说得过于话本子了,但至少能自由自在地过完下半辈子。
于是荀老太太想了很久,最后只道:“我从前听人说起过很多次引鹤,说他什么样的都有,你却是第一个说相信他做事底线的人,也是第一个坚信能在他手里全身而退的人。这很好,这很好。”
她一连说了两个‘这很好’。
荀老太太不理会朝政,但在荀老太爷身边多年,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做母亲的不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比起别人看到的是荀引鹤的狠,她更多的看到的是儿子的不易与无可奈何,因此她也多么希望未来的儿媳可以体谅荀引鹤,愿意相信他。
江寄月误打误撞,让荀老太太松了口气,原本她以为荀引鹤做过混蛋事,江寄月总是恨荀引鹤的,两人在一处,是仇不是亲,所以看荀引鹤栽着深,总想阻着些。
江寄月笑:“或许我确实好骗,他也说过我不会识人,但,”她那瞬间想到很多,从小叶紫檀木的云松发簪到荀引鹤松松的怀抱,她好像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如果我还因为考虑自己,踌躇不前,他就真的太可怜了,而且我也想让自己重新勇敢起来。”
荀老太太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也笑了:“罢了,女子嫁人本就是场豪赌,我也不是没见过依仗着娘家风光出嫁,最后却惨淡收场的悲剧,至少你们曾经享受过筵席的欢声笑语,不似这上京许多的婚事,从最开始就是杯盘狼藉的。”
她起身,琼枝忙上前搀扶住她,荀老太太道:“两年前他便想娶过你,最后阴差阳错没有成,这两年我不是没有替他相看,他却以各种理由拖着,明知等的人不会来,却还要等着,
这应该是最无望的事了。”
她慢慢往外走去:“那根木簪还是戴着吧,他从前那么忙,还要抽时间去学牢什子木雕,不知道雕废了多少的木头才雕出这样一根木簪来,直到昨夜你戴着它出现,我才知道原来是送给你的。算了算,也该有五年了,如果五年还不足以磨灭掉一段感情,确实可以试试。”
江寄月对着她的背影缓缓福了身。
第64章
江寄月回了别院后, 便去买了纸笔来,她木雕是不能的了, 早试过了, 她没有那个天赋,便只能依托笔墨将香积山云松画下来。
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夜间将睡时,侍弩来过两次, 袖过来卷起的纸条,展开,上面的馆阁体一瞧便是荀引鹤的字迹。
江寄月拿到灯下细细一看, 并无大事, 只是两句闲话,一句说伤口开始愈合, 莫要挂念,一句又说想她, 两句凑在一起,倒显得江寄月若真不挂念, 便是无情无义之人了。
她便提笔用簪花小楷回他:“既不让我想你, 我便不想了。”
侍弩乘着夜色把姑娘的嗔语送回去, 昨夜还趴在床上要人喂着才能吃药的人, 如今已经坐起在书房闲谈, 与他对膝而坐的正是夏云辉。
当着他的面, 荀引鹤倒也不避嫌, 展开一瞧, 当真是见字如唔,仿佛展开的不是几个冰冷的字, 而是姑娘熟悉的嗔笑。
荀引鹤便也笑了起来, 如春至冰消雪融, 他的手指捻了捻纸,捻出了是玉版宣,微微一顿,提笔回她:“在做什么画?”
他那句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自然是不敢再提,便做了回瞎子,若无其事起了另个话题。
夏云辉在旁抱臂一看,倒是很同情侍弩:“你这还聊上了,锦书送得这样频,青鸟都要被你们累死了。”
果然下次再送回来,江寄月便不肯陪荀引鹤胡闹了,她一本正经地心疼来回奔波的侍弩,让荀引鹤赶紧???洗洗睡了,小心伤口。
“小姑娘的心总是软的,连侍剑,侍刀都能受她关照,一时连我都比不上”,荀引鹤修长的手指敲在那行让他小心伤口的字上,半晌无奈道:“幸好也不是全无良心。”
夏云辉道:“你真真是铁树不开花,一开花便灿烂得跟孔雀开屏一样,离你五里地,都要被你香的以为春天还没走呢。”
荀引鹤把几张纸条细致地理好,用镇纸压平,道:“理解一下,原先只是没有机会,被压抑狠了,所以才会报复性发疯。”
夏云辉啧了声:“你也知道你在发疯。”
荀引鹤道:“怎么,你当我是糊涂了才做出这些事吗?”
夏云辉倒被这句话驳得哑口无言。
夏云辉知道这婚事传到荀老太爷耳朵里,荀引鹤必然会得个指摘,是以想着过一夜等他稍许冷静了,再劝一劝,没准这能劝成。
却不想,荀引鹤不是被指摘那样简单,而是挨了家法,偏他本人表现得不甚在意,若无其事地坐着,带伤与他闲聊,倒是夏云辉觑着那狰狞的伤口心里慌慌的。
他也算个混不吝了,上京有名的混世魔王,可他混着,也是混在底线之上,拿捏着分寸,知道在怎样的尺度内,既能享受到,又惹不到父母,自己还可全身而退。
如荀引鹤这般,赌上自己的名声与前程,自杀式陈罪,只为了求文帝赐婚,不惜背负“不孝”之重罪,堂堂家主被挨了家法,也要爹娘认可这个妻子,这种蠢事夏云辉无论如何都不会做。
不仅如此,他自觉荀引鹤比他聪明百倍,实在想不到荀引鹤突然发昏的道理,思来想去,便只能将所有的意外推到江寄月身上,觉得是她灌了荀引鹤迷魂汤,才把他蛊惑到这地步。
但荀引鹤轻飘飘地将他一句话就问倒,夏云辉的唇线都是僵的:“你不糊涂还要这样做,清醒地犯蠢,才是最可怕的。”
荀引鹤道:“你怎知这是犯蠢?你又怎知我不会成功?事实上,我也确实成功了。”
夏云辉扇骨一拍手掌:“对啊,你确实成功了,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
荀引鹤道:“没兴趣说。”
夏云辉道:“欸?你怎么这样,把人胃口吊起来,却不给人个痛快。”
荀引鹤道:“我与你说这个,只为了提醒你一句,我三十年的阅历不是白攒的,如今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全靠荀家而没有丝毫建树,你说她灌我迷魂汤?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把她骗得团团转还差不多,我做了什么冒险的事,别急着怪她,给她安罪名,先来问我。”
夏云辉哑然,道:“这么护着啊,你是听不得说她一句坏话了?”
荀引鹤淡淡的:“若她做得不好,你尽管说与我就是,我自会管教她,若不管,只怕会纵成嘉和那般,什么时候酿出大祸来也为未可知,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不必了。”
夏云辉道:“可你们若是成了亲,流言蜚语总是少不了的,我是可以不说,旁的人却不定了。”
荀引鹤道:“这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夏云辉沉默了,荀引鹤的手段,夏云辉再不想理会政事,但毕竟承了皇室血脉,因此也是听说过的,虽然总是很难以置信外表风光霁月的他,能那般狠绝残忍,但夏云辉也不能否认那确实是他。
夏云辉便又问道:“那嘉和呢?你真的只打算把她送去道观?”
荀引鹤道:“道门清净,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
没有很正面的回答,夏云辉有了数,半开顽笑道:“依着我们之间的交情,若是有一日我招惹了你……”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江寄月。
荀引鹤道:“荀夫人,或者嫂子,随你叫。”
夏云辉无语了瞬,别说亲还没结,就是江寄月与沈知涯那边都还没断干净,他倒是好,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姑娘占为己有了。
夏云辉心道,这莫不是你们荀家的传统,各个都效仿太平公主。
他道:“若是有一日我招惹了嫂子,你总肯放我一回吧?”
荀引鹤闻言认真地看着他,明明是很静的目光,但不知怎么的,夏云辉有些毛骨悚然,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荀引鹤方移开视线,身上的重压陡然消失,夏云辉松了口气,悄悄撑了撑衣领,给自己透个气。
荀引鹤道:“要分情况。”
他只是随口一问,荀引鹤竟想得这般细致,居然已经分情况考虑了?夏云辉起了些兴趣道:“怎么个分法?”
荀引鹤道:“若你觊觎她,挖了你的眼睛,若你碰了她,手碰的砍手,若有更近一步,”他顿了一下,冷静的神色下隐含疯劲,“剥皮。”
夏云辉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叔衡,你与我在说笑罢?”
“自然是说笑,”橘色烛火下,荀引鹤温润如玉的眉眼被照得细腻,像是一尊悲天悯人,又难辨雌雄的玉观音,他道,“毕竟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国公爷也是懂的。”
长刀都快抵到了夏云辉的喉结处,荀引鹤却在此时轻轻后撤,留出了生机余地。
夏云辉在这奇异的劫后余生中微妙地感受到了几分说笑的轻松,但他分明还记得长刀迫近时的冷汗直冒,但再观荀引鹤的神色,淡淡的,好似一切都只是夏云辉的多想。
夏云辉最后也只能用说笑把这股荒诞的感觉勉强遮掩过去:“说笑就好,我哪能欺负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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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昭昭来寻江寄月时,她正在勾云松那如云雾般的枝桠,这已经是她画废的第五张玉版宣了,她有些泄气,放下笔,用手掌托起木簪看着。
她不明白为何荀引鹤从没见过香积山云松,却能靠着想象将它画得这般传神。
就在此时,周昭昭敲响了她的房门,见她转身望来时,周昭昭还有些局促:“我想着有些话不合适旁人听,便走进来了,没让沈姨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