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话轻飘飘的,砸在李小聪心上惊涛骇浪。
他想,哎哟,咋和他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样呢。
老太太盯着他呢,李小聪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平日里最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一会儿张,一会儿闭的,偏偏噎住了。
咋啥话都让他妈给先说了呢。
“妈,你真不想要自行车?我都能拿过来——”李小聪讨好他妈,话音刚落,陈梅就瞪大了眼扭头看自家男人,
“啥,自行车不是我们家的吗?”
“要啥自行车!”
陈老太冷嗤:“听听,听听你好媳妇说的话,你妈我跟你说白了,你们那自行车啊,我点儿不稀罕!老三,你们做什么我管不着,你自个别太嚣张了,之前还小打小闹给陈梅她家全给换上新衣服,现在直接弄村里头一辆自行车回来,老三,你是怕自己不够锃亮,不够遭人眼红是不?”
再不喜欢李小聪陈梅,陈珂还是说肺腑之言。
李小聪怔了怔,“妈……”
这话自打他投机倒把赚钱以后,头一回听,也是头一个人这样说,听着像是骂他,可话里藏着的却是关心。
陈梅不服气,鼻子对着陈老太:“妈,你这说着不眼红,咋就话篓子一堆一堆的,这还不眼红啊,你不就看小聪给我妈,给我哥,给我爸,给我嫂子买衣服你不高兴吗?”
陈老太似笑非笑:“哎哟我的好媳妇,你可真能用你针眼儿一样,又小又黑的心思去想别人。你们穿新衣服关我啥事儿,他李小聪有能耐,一个女婿能撑起整片老陈家的天,给你爹妈做牛做马我也管不着,反正家都分了,我也不用去心疼老三了。”
李小聪一愣,
“他是我好不容易生下来的老幺,没分家前,我宠他,还硬要他俩兄弟也把他当儿子宠,有啥好吃的,给他;有新布头好穿的,给他;多难得过年往供销社拿一块糖,他兄弟姐妹都不敢吃,就他一人有份儿。”
陈梅一慌,要说话,陈老太伸出一只手,眼神淡然,“听我说完。”
“陈梅啊,你嫁过来过的是好日子吧,你看看这村里谁有你俩过得滋润?做媳妇的不用干活,做婆婆的替你下地,小聪是我亲儿子没错,你陈梅,难道我就不把你当亲闺女了?不,咱家闺女都干活呢,你不用。”
陈老太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全家都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李卫国李卫城,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妈那时是真偏心,他们都难受呢,可看着妈现在的样子,他们更不好受,就跟心如死灰似的。
还好,分家了,他们孝敬妈,妈也把他们疼得跟以前的小聪一样。
春花是感受最深的,她又容易动感情,看到老太太这样都忍不住呜咽起来,李思静轻轻地抚着春花的背,春花摇摇头。
“老三,陈梅,妈自问对你们问心无愧,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们了。”
陈老太的眸光落得有点远,像是落在李小聪的身上,又像是看着不存在的地方,
“妈只有一句话,你们想咋样就咋样,分家了,各过各,我陈春华不需要你和陈梅孝顺,我有老大,我有老大媳妇,有大丫小丫,有老二,有小宝——”
杜娟的心砰砰跳得直快,陈珂煽情煽到一半呢,突然觉得有点热,有点刺眼,她不动声色地一逡巡,妈哟,快被杜娟那直白而热情的灼热视线给吓得吃螺丝。
“咳,还有老二媳妇。”
杜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淡淡微笑。
“老三,妈现在过得很好,如果你还要带你媳妇儿过来专门怄我,或者想我后悔,那就算了吧。”
李小聪沉默良久,他不敢看陈老太,低着头,没人发现他也眼眶红了。
陈梅憋屈得还想说,李小聪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齿:“你能不能别烦人?”
老李家默默的,李小聪再没感受到被全家人又无奈又疼爱的视线了。
他突然想,如果那时候,他没硬要扯着受伤的妈去丈母娘家接陈梅会怎么样,如果那时候他没说妈是老东西没错会怎么样。
可想着想着,他越发羞愧难当。
为啥他能跟人投机倒把,对那么多人低头,却在之前,对宠溺他的陈老太永远只高昂着头。
李小聪猛地快步走出了屋子,陈梅一愣:“哎,李小聪,不吃饭了啊?”
她看看屋里,又看看屋外李小聪的背影,“啧”了一声也跟出去了。
外头冬天的太阳咋也那么大呢,李小聪心想,他都快睁不开眼了。
老李家,老大老二面面相觑,接下来咋办?妈看着心情不大好啊。
春花和杜娟也犹豫,正想着是把饺子端出来,还是——
“哎,饿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咱啥时候吃饺子啊?”陈老太跟没事人似的,还是那样精神矍铄呢。
春花杜娟一乐:“嘿,这就来!”
第27章
大过年的吃饺子, 浑身都暖洋洋的。
包好的饺子,陈珂让李卫国给钟同志的试验小组给送一盘过去, 量不在多, 心意到了就行。
等李卫国兴冲冲地回来,屋子里大家早坐着等他了。
陈珂以前吃饺子都喜欢蘸醋、香油和老干妈,缺了一个她就觉得饺子不好吃了,换到现在, 不蘸料, 只吃一个嘴里就和绽了烟花似的美。
木桌上,白白胖胖的饺子冒着氤氲热气,饺子皮上醇厚的米香勾得小丫的口水挂在嘴边上, “滋溜”一声又吸进去,春花夹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放到小丫碗里,小馋猫就小口小口地又吃起来。
女人家品尝难得的美味, 细嚼慢咽, 吃一口,回味一口。
李卫国李卫城俩汉子, 简直狼吞虎咽,香得简直要把舌头给吃下去, 要不是陈老太直接说,大过年的全包了,李家俩兄弟那可能就得吃完了干瞪眼。
“李卫国,李卫城——”
门口传来喊声,李卫国一听, 对陈老太说:“妈,好像是庞清同志。”
他下了桌开门,庞清高高举着两条大鲢鱼,笑得一脸灿烂:“哎,差点忘了,这是普通池子里的鱼,给你们尝尝。”
这鱼还是刚捞上来的,鱼尾巴还乱翘呢,溅了李卫国和庞清一脸水,李卫国笑哈哈:“哎,这鱼个头大,感情好,晚上还能加菜了!”
说完,头一扭往屋里喊,“妈,是庞清送鱼来啦!”
然后屋里就传来一声洪亮的老太太声音:“晚上吃鱼!谢谢人家庞清同志!”
一听到吃鱼,别说小宝小丫大丫眼睛放光,就连屋里的大人都觉得嘴巴里冒口水,春花接过李卫国手里的鱼,整张脸的笑就没停下过,杜娟也开心,跟春花在厨房里研究怎么做鱼。
吃了饺子,小孩子餍足地和他们奶坐在炕上,小丫和小宝昏昏欲睡,李思静坐了一会儿,想去屋里学习,陈老太拉住她:“大过年的,别绷着。”
李思静这回学校的期末考,名副其实第一名,比第二名都高了三十分。何柏书都说,这孩子认真,打心底里热爱学习,是个好苗子,如果有机会的话——
后头就没说下去了,现在没高考,就只有工农兵大学,要推举也轮不上李思静。
陈珂慢悠悠地下炕,回自个屋里掏出布包,她把布包放在手心藏在背后,等坐到炕上才缓缓打开,一颗橘子糖,两颗橘子糖,一颗高粱饴……
哎哟,李磊和李思宁缓缓坐起来了,眼睛发绿,就跟着了迷似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奶的手,
“奶,这是糖诶——”然后是吞口水的声音,陈珂都快笑出声了,她故作正经:“是啊,奶用工钱买的,供销社里新到的货,特好吃。”
小丫从炕的中间这头,朝她奶匀速前进,还一边惊讶地说:“奶,那应该特别好吃吧!”
陈珂真憋不住笑了,但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可能是的。”
“咕嘟”这是小宝,一刹那,陈珂就被这俩孙子孙女包围了。
李思静看着都笑,陈珂这才不逗孙子孙女了,她铺开了七颗糖,明晃晃的糖果纸,只闻一下,就好像吃到了甜蜜的滋味。
小丫小宝都没有动,眼巴巴地盯着陈老太,可眼里的希冀都快凝成水了。
陈珂分糖,小丫一颗,小宝一颗,大丫一颗——
李思静还好,小丫小宝的视线就跟着陈珂的手如影随形,最后大丫手上有两颗,小丫手上有三颗,小宝手上有两颗。
小丫对着自个面前的三颗眨眼睛,然后慢慢地推出去一颗,就推到小宝前头。
俩小家伙对视一眼,嘿嘿笑了,李思静把她手里的两颗糖,又拿了一颗给小丫,轻轻地和小丫说了句话。
小丫听了,当着陈老太的面,和小宝咬耳朵。
然后两个小孩同时下了炕,厨房里就同时传来两声:“你自个儿吃,妈不吃——”
但当妈的哪里拗得过一心要干成事的俩孩子呢,不一会儿厨房里又传出来:“甜,真甜。”
就见两个小家伙如法炮制地拿下了李卫国李卫城,最后才慢悠悠地跑回来上了炕。
陈珂见了,就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奶,我不吃糖,蛀牙,你吃。”
李思静虚岁十五了,甜蜜的那套她做不来,就连让奶吃糖,都耳尖冒红。
“奶还缺两颗糖吃?”
李思静听了,才剥开高粱饴的糖纸,掰了一半,给陈老太,还剩一半小口小口地咬。甜津津的香味滑入嘴里,李思静不由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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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气温逐渐上升,山坳里的枝丫翻绿抽出嫩黄色的春意。
昨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了场雨,山上的春笋迫不及待地从土里“啵啵啵”地冒出来。
鲁山村生产大队的动员大会以后,村民们纷纷开始着手春种,休息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又热闹起来。
陈飞劳动的地还是在李思静旁边,他撑着耙,问李思静:“你物理化学看得咋样了?”
“从头到尾都看了,能背,做题才做一半。”
“骗人吧,你能看那么多?”
李思静喊他让让,她的地都耙完了,现在得帮陈飞耙地,这是想好的,陈飞愿意把珍贵的教科书借给她看,她应当回报恩情,她奶说了,互帮互助,积极向上。
李思静抡起耙就翻地,动作迅速利落,陈飞瞪大了眼,连忙小跑几步拦住她:“你干嘛啊,我的地自己翻,你教我怎么翻就成。”
“你把书借给我让我学习知识——”
“行了行了,不就两本书吗,我那儿还有数学回头也借给你,”陈飞的脸微红,“我没让你帮我翻地,哪有小姑娘帮大男人翻地的,你,边儿站着,看我翻得对不对哈。”
说完也抡起耙,像模像样的,他一边耙地一边偷瞄人家,李思静却认真盯着他手里的动作,“别太用力,耙头都钉进去就不好走了。”
陈飞呼出一口气。
这个春天陈飞劳动效率高,村里知青到下午才完成任务,陈飞大中午的就干得差不多了。
顾红旗下地回来洗了把脸,看陈飞还坐在桌子前看书,他笑说:“你别是对李思静有意思吧,咋你干活,还硬要人家看着你呢?”
陈飞低着头嘴里说:“人不是想上高中吗,我考较她知识,你别败坏人家名声。”
“哟还败坏,你自己注意点,咱知青里小队长可得来找你聊天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