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如果上一世他在就好了,可惜那时他在外征战,身不由己。
云迟笑了笑,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润,柔声道:“你先去别院歇会儿,待我处理了手头上的军务,再陪你回府去。”
云姒抬起头,没有应声,反而拂袖在案旁闲适地坐了下来,托腮道:“你办你的事,我在这儿等就成。”
“……”云迟微愣,她能等,屋里头那人可等不得。
见他稍显为难,云姒黛眉轻挑,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不可以吗?”
他向来事事由着她,何况如此场合,正好将那事了解透彻。
云迟低眸沉默须臾后,心里有了些许思量,缓缓在云姒边上落座:“军中琐事繁多,我又常年在外,一转眼小丫头就到适婚的年纪了,”他不动声色地轻笑:“跟哥哥说说,和陛下的婚事,你有何想法,愿嫁否?”
话锋忽转此处,云姒有片刻愕然,眸底闪过一丝微澜,她静了静,继而抿出淡淡的笑:“嫁,怎么不嫁。”
分明去退过婚了,现下却又无任何异议,云姒的回答倒是让云迟有些许的诧异。
他凝眸琐视她:“姒儿,你心中所想,只管告诉哥哥,哥哥都替你做主。”
在过去,她一定会毫不犹疑地跟他说,但现在,她已不是过去的她了,她深知自己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牵动许多事。
云姒没说话,只是垂眸笑了笑。
云迟神情凝重,沉声复问:“心甘情愿吗?”
云姒侧首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迟疑了会儿,才答他:“当然了,”丹唇弯起一抹娇色,凤眸笑意似真似假:“没人能强迫我做不愿的事。”
她又若无其事笑言道:“而且他们都说,陛下秉节持重,人情练达,说不准娶了我是他吃亏,我有什么好埋怨的啊!”
云迟扬眸审视她,颦笑如画依旧,眸心纯稚却敛去了不少,他颇为感慨:“一别半年,你这心性沉稳了不少。”
明眸细了细,她低声道:“姒儿总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要哥哥护一辈子吗?”
云迟瞧了她一眼,带着无与伦比的傲气:“有何不可?”
此言还真有了将军的蛮横,云姒忍不住笑了声,似嗔非恼瞪他一眼,过了会儿,她突然问道:“哥哥,你曾为陛下伴读,和陛下相熟甚笃,一定很了解他吧?”
她话里有话,云迟打量她一瞬:“怎么?”
云姒靠近他一些,放低了声音:“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第8章 凛冬
陛下若非不爱美色,怎会如此洁身自好,云姒思忖片刻,猝不及防又想到她哥哥这般年纪了却也未成家,难道……莫非……不会他们是……
云姒眸心一震,看着云迟的眼神显有惊恐。
见她神色怪异,云迟斜眸睨她,戳了戳云姒的额头,促狭道:“你这想法从何而来?”
云姒满目疑惑:“那些个王侯将相,府中娇妾美姬不胜,他后宫却无人,不奇怪吗?”
这话,不知隔屏后那人作何感想,云迟气笑:“他要真有那癖好,不该掩人耳目,妃嫔成群才是吗?”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她哑口一瞬:“哦……”
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很是唐突,云姒轻咳一声,换了个问题,转口道:“那陛下是何名呀?字号又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和所言及的那人,只隔了层屏风,而此刻,那人饮着酒,惬意无声,从容地听着她声音清越的一言一语。
云迟往浮雕隔屏那处掠了眼,随即语气深长道:“告诉你了,你敢喊?”
“……总不能嫁过去了连夫君名字都不晓得,”云姒不以为然,倏地又俏然玩笑道:“万一将来不合,岂不是骂他都少了分气势?”
齐璟微倚阖目,静静听着那人依稀的话语,偶尔能听到她清浅的笑声,翩跹姿色,音容样貌渐渐自脑中浮现。
云迟隐笑徐缓道:“皇室此辈,单名从玉,玉者,清光烨熠。”
名从玉,那便是斜玉旁,意为光彩的斜玉旁字是……
云姒以手支颐,凝眉深思:“烨熠……璟?”瞥见云迟含笑的眼神,她明艳的美眸一亮,悦然道:“齐璟?他叫齐璟!”
云迟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云姒莫名起了兴致,笑颜清丽:“那他的表字呢?”
“表字为冠礼时先师所赠,如今人已去,不喊也罢。”
声音清缓,自身后沉沉传来。
云姒顷刻怔愣,蓦然回首,只见那个金边深袍,神情寡淡的男人,不急不缓踏出了浮雕隔屏,在她震惊的睽睽目光下,负手踱步而来。
云姒半晌没回过神来,自己方才又是造谣他喜好男色,又是谋划着如何骂他,还直呼了他的名讳,而他在那隔屏后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到这里,她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身姿峻挺,脚步渐近,强烈的清冷气息压得她心脏骤跳,云姒顿时慌了,来不及思考他为何会在此处,连忙起身叩拜而下:“臣女有罪!”
这错认得倒快。
齐璟面不改色,一掠衣襟,在她方才的位子从容坐了下来,“云四姑娘每回见到朕,都要说这句话吗?”
青丝墨发,随着她俯身拜礼垂然落下,婉转如云,她十指交叠,烟紫色袖袂款款倾泻于青砖之上。
云姒伏跪在地,看上去是那般姿态翩然,却是垂着脑袋不敢作声。
在背后言论他人是非,果真不会有好下场……她咬了咬唇,只得在心中企盼着哥哥相救了。
云迟探了齐璟一眼,一时竟猜不透他的想法,此行隐秘,他在这儿和自家妹妹周旋,这人倒好,不在里边避避,反而直接出来了,也不怕跟这丫头解释起来费劲。
云迟又瞧了瞧跪拜着的云姒,怯生生的模样,与方才和他欢言谈笑截然不同,他正容端坐,陪着作戏:“舍妹不懂事,陛下莫见怪。”
言及此处,云姒忙不迭接话:“臣女不知陛下在此,言辞多有不慎……”眼波轻转,继而扯话道:“只因听闻陛下虽君王之尊,但气度恢宏,云姒心生仰慕,才一时起了好奇心,望陛下见谅。”
字句话语密不透风,一句气度恢宏,叫人难怪,和先前在金銮殿上如出一辙,还挺会审时度势。
齐璟也没想与她为难:“起来吧。”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闻言,云姒缓缓抬头,双眸明美,似漾晶光,此时如秋水般温顺,道了句“谢陛下”后小心起身。
而那人举止从容,面上总是无过多表情,喜怒难辨。
云姒微敛下颌,垂袖静立,只敢乖乖在边上站着。
齐璟偏过头去看她,目光精湛,慢条斯理道:“既已知道名字了,云四姑娘预备将来不合时如何骂朕?”
“……”
这话不透半点情绪,却让她刚舒下的一口气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云姒心虚不已,只好目露哀求瞟向云迟,谁知那人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全然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云姒忽地醒悟,哥哥不仅没告诉她屋内有别人,还纵着她说了这许多忤逆的话,分明是故意的。
她咬牙,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臣女去为陛下和兄长沏茶!”
话峰突变,紫衣娉婷的身影逃离般,三两步跑了开。
待云姒走开后,云迟剑眉微挑,掠入那人沉静的目光,别有深意道:“这结果,陛下可还满意?”
齐璟淡淡抬眸,眼光凝向茶桌处,那人执壶倾倒的背影,衣袂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动。
过了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语调清朗沉稳:“甚好。”
很快,云姒便捧了茶回来,素手托了盘中玉盏,轻轻放到齐璟面前,神情温顺舒柔。
将另外一盏递给云迟后,云姒悄然瞪了他一眼,忍声微笑道:“陛下在书房,兄长怎么不早些跟云姒说呢?”
听出她话里的谴责,云迟含笑道:“我不是交代过,不许任何人入内吗?”
“我……”
云姒愣住,一时语塞,只能怪她自己硬闯进来,才吃了哑巴亏。
她微启的红唇抿了抿,怨念着低喃了句什么,最后还是极守规矩地侍奉在一旁,过了会儿,见齐璟快要饮尽,便托了瓷壶过去,优雅替他添茶。
她俯身垂首,纤指如兰,几许细柔发丝随之滑落侧颈,送来一缕淡香和清雅的气息,齐璟眸光微微一动,那玉雕般的侧颜近在咫尺,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倾倒茶水间,思绪一飘,犹记起那日拒婚时,她言辞激烈,几乎是要同他不死不休,却在刚才,又说心甘情愿嫁给他,这么一折一往,突然觉得脸有些隐隐作痛……
云姒眼波一漾,偷偷抬眸瞄了那人一眼,却正好触上他投来的视线,被那双深谙的眸一凝,她不禁手一抖,茶水洒到了盏外。
怔了极短的刹那,云姒心头一颤,下意识脱口而出:“臣女……”
不必想也知道,后边是有罪二字。
“看样子……”那人淡淡出声打断,他发现那双灵透的眼睛,看他时总有种言不出的惧意,齐璟望进她的双眸,话语轻缓,静如平湖,却也敛了几分清冷:“日后确实是朕吃亏了。”
对于这句话,云姒略一思踱,细密睫毛倏然扬起,意识过来他是在回应之前那句娶她吃亏之言,一时分辨不清,那人是在与她玩笑,还是隐藏讽刺之意。
云姒明眸静垂,广袖下玉指交叠轻扣,轻喃道:“其实我会的挺多的,不算太亏……”
此话一出,做哥哥的那人竟先忍不住低低一笑,随即云迟便收到了云姒极度不满的眼神。
云迟收敛笑意,略一清嗓,眉眼间尽是纵容:“确实,我们姒儿书画歌舞无一不湛,一曲广寒怜更为冠绝,踏歌起舞那是袖底飞花,如云出岫。”
正夸得天花乱坠之际,他的话语停顿须臾,尾音一扬隐含笑意:“只是棋艺不精,落子必悔颇为无赖,往后还得陛下多多管教才是!”
“……”
云姒嗔他一眼,你才欠管教!
静坐一处听着的那人,淡淡柔色自他眼尾流露,唇边携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有意识的弧度。
一瞬后,齐璟恢复了那清隽的神情,徐徐起身:“茶喝了,朕也该回宫了,”走出一步又停住,微微偏头漫不经心道:“宫里那批云锦紫缎也无人用,明日让尚衣局送去云府,赠与云四姑娘吧。”
他说完便继续抬步离开,刚才那话听着似乎只是随意一言。
云姒因他此言发了会儿愣,恭送的话还没说,便见云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书房外,那人深墨色软袍,银带束缚下的黑发随风轻轻扬起,他已步至院中,突然却又负手回身,而另一人白色战袍,走出门槛,立于廊下。
遥遥对望,两人只以目光打了个照面。
毫无预兆,齐璟眸心倏然一紧,面色瞬息阴沉:“云迟,你好大的胆子,朕今日才封赐,你竟还想统承禁军,人苦不知足,平陇望蜀,狂妄至极!”
云迟双目一眯,这戏做得这么绝?
他深吸了口气,随之也神情凝重:“墨玄骑为大齐浴血厮杀数载,我军中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有谁愿无尽杀戮,有谁愿埋骨在外,臣不过请奏由麾下副将替臣旧职,墨玄骑三二兵卒转迁禁军,何错之有?”
那人一身凛冽之气,眼神如刃冷冷一掠:“将士男儿何以拘泥于方寸之地,舍身为国是赤心,血洒疆场是忠胆,领兵短短几年便连升三品,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你云迟还有何可怨?”
另一人亦是刚倔,英气逼人:“陛下既然有了成见,臣人微言轻,无话可说!”
齐璟容颜一肃,冷哼甩袖踏出将军府,云迟也未有丝毫犹疑,兀自进了书房。
瞬然间声息全无,唯留边上的云姒惊愕在原地。
……男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