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兴辞了官,兵权又回归殷玄之手,但摩诃大统领这个职位却不能空悬,殷玄想了想,觉得这个职位由华州来当最合适,于是下了朝,他就把华图喊到了御书房,让他回去问问华州,愿不愿意入朝为官。
华州不愿意,所以拒绝了。
殷玄似乎并不意外,没再说什么,让华图回了刑部。
在金銮殿里对冼弼的提拔,让所有人都知道拓拔明烟体内的冷毒解了,这消息传到烟霞殿,让因为素荷的死而显得越发冷清以及死气沉沉的烟霞殿一下子似活了过来。
拓拔明烟这段时间都在积极的养伤,听到这个好消息,精神一震,她难以置信地道:“我的冷毒解了?”
红栾喜笑颜开地说:“是呀,娘娘,现在外头都在这样说,皇上今早在金銮殿上还对冼太医封赏了,这事儿保准没错,娘娘,真是太好了!往后你再也不用再受冷毒之苦了!”
拓拔明烟高兴的完全失去了所有反应。
她体内的冷毒解了?
真的吗?
她忍不住抱住身子,喜极而泣,又扯住红栾的手,笑的像个孩子。
红栾知道娘娘是太高兴了,才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当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被惊的不行,反应过来后也哭了呢!
红栾笑说:“娘娘,是冼太医给你治的冷毒之症,冼太医是娘娘的再造恩人呢,咱们是不是得备点礼物去谢谢他?正好冼太医今天升了官,我们借着这个由头去谢他,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谢肯定是要谢的,但是拓拔明烟虽喜极而泣,却没有被这样的喜乐而冲昏了头脑,她身上的冷毒持续了三年多,这三年多的时间,不说大殷帝国的御医们束手无策了,就是境外多数医术高明者也对此束手无策,冼弼在三年前就处在大殷帝国的太医院里,手上还有烈焰花,拓拔明烟知道,那烈焰花来自于太后之手,没有太后,冼弼也不可能得到那么珍贵的药草,如果冼弼真能治好她体内的冷毒,早三年的时间,他为什么不治,却独独在今年给她医治了?这事儿存在着蹊跷,拓拔明烟当然要去好好问一问冼弼。
拓拔明烟掏出帕子擦了擦喜极而泣的眼睛,这才抬头说道:“冼太医这会儿还在太医院吗?”
红栾说:“不知道呢。”
拓拔明烟说:“你去打探打探,若是冼太医还在太医院,咱们就去太医院谢他,若他回了府,咱们就去他的府上谢他。”
红栾笑着说:“嗯,奴婢这就去打听。”
拓拔明烟点了点头,“去吧。”
素荷被殷玄处死之后,拓拔明烟身边只剩下红栾这个心腹,虽然后来殷玄调派了几个龙阳宫里的宫女过来,可没有被拓拔明烟放在身边伺候,殷玄知道这件事后也没在意,他送人给她是他的心意,她用不用,是她的事情。
这会儿红栾走了,拓拔明烟就站起身,绕着房屋慢踱了一圈,大概是心理的原因吧,她竟然觉得被聂北打伤的身子也好了。
转身看到面前的圆桌,无端的就想到了那一天殷玄过来看她的场景,那个时候,皇上就知道她体内的冷毒解了吧?
可他为什么不说呢?
拓拔明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了,她体内的冷毒解了,皇上心中背负的愧疚枷锁也一并跟着消除,而消除了愧疚的枷锁,皇上对她还有什么呢?
难怪皇上会一怒之下处死素荷,因为他对她已没了愧疚,断不会容忍她的人再冒犯婉贵妃。
而失去了这最后一点儿砝码的她,还有什么可牵制住皇上的呢?没有了。
拓拔明烟一时心神俱伤,初一听到她体内冷毒被解的高兴被扫的荡然无存,前三年的每一天她都在盼望着有高人出现,解了她体内的冷毒,让她不要再遭这样的罪,让她可以长命,长久的陪伴在殷玄的左右,可真等到这一天了,她却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
原来,福祸相依,便是此情此境。
解了冷毒,失了君恩,仿若这三年多她所受的苦只是一场笑话,仿若这三年来她所承的恩宠只是一场黄粱美梦,多么的讽刺。
拓拔明烟心情复杂地走出门外,门外守着龙阳宫派遣过来的宫女,人数不多,就四人,分别守在偏殿门口的两侧,看到拓拔明烟出来了,四个人纷纷弯腰,福了一个宫廷礼。
拓拔明烟没搭理她们,径自走到主殿门前,大门紧闭着,没有上锁,可以任意出入。
拓拔明烟盯着那门半晌,还是没有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路通畅无阻地走到她原来的那个内室,却发现,通往紫金宫的那道小门被封住了,封的一点儿缝隙都没有,跟四周的墙壁一模一样,连墙花的颜色都一样,中间连个褶皱都没有,伸手去摸,那道木门也变成了实体的墙。
拓拔明烟靠在墙上,呼吸微喘,眼眶微红。
没了冷毒的牵绊,失了紫金宫的寄托,从此她与皇上,也就只剩下那点儿微末的恩情了,可这恩情,他早已用风光的妃位还了她。
那么,他便不欠她任何了。
拓拔明烟一时怔忡,抬头看着这从繁华凋谢为冷淡的寝室,不知道自己如今生在何方,是在拓拔氏的金帐旗下看人脸色过活,还是在羌氏部族忍辱苟生,这一生,她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过过好日子,直到被太后救起,她才觉得自己过的是人应该过的日子。
只是,她太贪了,她想要的太多,所以此时此刻,上天罚她一无所有。
拓拔明烟垂眸,脚步虚浮地走出寝室的门,走出主殿的门,走到院子中,汲取阳光的温暖。
红栾打探消息回来,看到的就是站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拓拔明烟。
红栾大惊,飞快地冲上去,拉着她就往檐下走,一边轻斥道:“娘娘怎么不让宫女们给你撑个伞,你想晒晒太阳也不能就这么干晒着呀,这太阳多毒呀,晒坏了可怎么办。”
拓拔明烟低声道:“无事,我也是因为高兴的过了头,就忘了让人撑伞,放心,我没晒坏。”
红栾道:“你要是真晒坏了,奴婢该自戳心窝了。”
被她这么一逗,拓拔明烟忍不住笑出声,阴霾的心也跟着缓解,她问她:“打探到冼太医如今在什么地方了?”
说到这个,红栾高昂的情绪忍不住回落,她看着拓拔明烟,轻抿了一下薄唇,小心翼翼地斟酌开口:“娘娘,冼太医现在不在太医院,想必是回去了,我们晚些时候去他府上谢他吧?奴婢现在去备礼物。”
红栾去太医院打探了,冼弼还没回府,但被婉贵妃宣了去,这会儿还在龙阳宫呢。
红栾不想在这个时候对拓拔明烟提及婉贵妃,免得破坏了她的好心情,故而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红栾这么说,拓拔明烟也没多想,想着冼弼今日升了官,肯定有很多人去巴结他,他一时不在太医院也正常,遂点了点头,说道:“也行,你去备礼物,我到凉亭里坐坐,顺便等王榆舟。”
红栾‘嗯’了一声,扬手唤了几个宫女过来伺候拓拔明烟,她下去精心准备礼物了。
王榆舟虽然对殷玄交了差,但拓拔明烟这里,他一日三餐后还是会来一趟,起初因为拓拔明烟伤的重,又要忙着查那药单的药材,王榆舟就日夜都呆在了太医院,没空回去,现在既不再查药方了,他也就回去睡了。
近期也因为拓拔明烟的伤势明显好转,他来的也没那么勤快,每回来也只是例行号号脉,问问情况,根据拓拔明烟转好的病情更换一些药材。
大概三五天后,他也就不用来了。
今日高升,刚接手太医院院正一职,忙着工作交接,就推迟了来拓拔明烟这里的时间,等王榆舟过来的时候,红栾已经准备好了给冼弼的礼物,顺便也给王榆舟备了一份礼物。
等王榆舟过来,给拓拔明烟例诊后,重新调理了药单子,拓拔明烟便让红栾把礼物给王榆舟。
王榆舟看着那个精致的盒子,笑着拱手说:“明贵妃不用如此破费的。”
拓拔明烟道:“不破费,原本王太医因为我这副老是出事的身子就够劳累的了,单不说你今日升了官,我得给你备份礼物贺贺喜,就冲着你为我劳累的份上,我也得备一份礼物作为答谢,礼物既备了,王太医就收下吧。”
王榆舟没客气,也没推三阻四,大方地笑道:“谢明贵妃。”
拓拔明烟脸上扬了一丝笑,说道:“是我应该谢谢你们,没你们,我这身子早就入土了,今日我也才知道,原来我体内的冷毒已经被冼太医解了,冼太医解了我体内的冷毒,却不声张,如此品德,真是令人敬佩。”
王榆舟听着这话,没应声。
拓拔明烟看了他一眼,笃定地说道:“是王太医最先发现我体内的冷毒被解了,然后又告诉皇上的吧?那一天我被聂北伤了,你被皇上从大名乡调回,在给我探脉的时候,你便发现了吧?”
这事儿早先是秘密,如今已不是秘密了,王榆舟也不再隐瞒,实恳地回答:“是的。”
拓拔明烟道:“当时皇上不让你说?”
王榆舟道:“嗯。”
拓拔明烟垂了垂眼,想不明白殷玄的心思,当时不说,为什么现在又说了?而且拓拔明烟记得很清楚,冼弼就只给她开过一次药方,那一次的药方是三份,每一份不同,且是配合着膳食一起入药的,而且估算着日子,是吃了十五天,也就是小半月,如果真是冼弼解了她体内的冷毒,那一定是那一次的方子起了作用,而那一次,冼弼是被婉贵妃带着去给她诊的病。
那天婉贵妃穿的花枝招展,明显是冲着气她去的,她以为婉贵妃不怀好意,可谁知道,她是冲着给她解毒去的。
拓拔明烟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婉贵妃就是太后,但冼弼早不给她解毒,晚不给她解毒,偏那回被婉贵妃带着去了就给她解了毒。
要说不是婉贵妃授意的,拓拔明烟都不信。
再联想到这个婉贵妃打进宫起,所用太医院的御医除了冼弼,再无二人。
拓拔明烟猜测,这个冼弼,打一开始进了晋东王府起,就成了婉贵妃的心腹,本来冼弼在太医院就不受重视,也是挺受排挤的一个,他想安身立命,就得找一个靠山。
虽然初时的晋东郡主压根靠不住,是个不受皇上待见,亦有可能随时丧命的主,可靠不住总比一个靠的都没有的强,所以冼弼选择了投靠晋东郡主。
只是没想到,冼弼的眼光很好,瞎子点灯地靠上了一颗大树。
无外乎拓拔明烟会这么想,因为除了这个推测外,她再也想不出为何冼弼身怀绝技,之前不出手,现在却突然出手了。
皇上当时不对她说,是因为当时皇上并不知道解她冷毒的药方出自冼弼之手还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功劳是婉贵妃所有,他不想刺激她,所以瞒着?
不管是什么原因,拓拔明烟都要去感谢冼弼。
至于皇上的心思,她已经不愿意去猜了。
至于婉贵妃那边,她纵然极不愿意去,也极讨厌看到她,可她身上的冷毒得解,全赖于这个婉贵妃,没有婉贵妃,哪有冼太医的出手?所以,她就算抵触,也还得去当面感谢一番。
拓拔明烟心中有了分寸,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我的身体大概还有几天可以完全痊愈?”
王榆舟道:“最多五天,明贵妃就全然无碍了,这五天的药方我会随时变化,让你可以恢复的更快。”
拓拔明烟真诚地说:“谢谢。”
王榆舟揖手道:“这是臣应该做的。”
拓拔明烟便没再说什么了,挥手让王榆舟退下,王榆舟拿着那个礼盒,提上自己的医用箱,回了太医院。
拓拔明烟冲红栾说:“你去备礼,我们去龙阳宫,看望一下婉贵妃,冼太医能出手解我体内的冷毒,很可能是婉贵妃吩咐他的,没有婉贵妃的吩咐,冼太医也不会出手,所以,这个最终的恩人,是婉贵妃。既受了恩,就得去谢个礼。”
红栾一下子怔住,她眨巴着眼睛,匪夷所思地道:“婉贵妃才是明贵妃的大恩人?”
拓拔明烟点头:“嗯。”
红栾嘀咕:“怎么可能呢,她不想着气坏娘娘的身体都不错了,怎么可能会……”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因为红栾也想到了那一天冼太医是谁带来的了。而且,冼太医只给自家娘娘开过一次药方,便是婉贵妃带他来烟霞殿的那一回。
红栾虽是婢女,可有时候脑袋也是灵光的,她也察觉出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冼太医既能解娘娘体内的冷毒,怎么之前三年多的时间他都没出手,偏现在出手了。那很有可能真的是婉贵妃的功劳,因为那天是婉贵妃把冼弼带过来的呀。
红栾咽了咽唾沫,有点难以理解地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拓拔明烟也想不明白,这后宫的女人,做了好事却不声张的,少之又少,几乎没有,而且,拓拔明烟能感受到婉贵妃对自己的敌意,那她为何要救她?看她痛苦,看她被病痛折磨不是更好吗?
拓拔明烟抿了抿唇,无力的声音说:“既想不明白,那就去问个清楚,你先去备礼,礼物备好,我们就去龙阳宫。”
红栾这个时候不抵触去见那个婉贵妃了,但是下去备礼之前,她还是缓顿了片刻,张嘴想对娘娘说冼太医这个时候有可能也在龙阳宫,但刚刚她撒了谎,就只能装作不知,于是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没说,福了福身,下去备礼了。
备好礼物,拓拔明烟坐着小轿,去了龙阳宫。
此时冼弼还在龙阳宫里,面见聂青婉。
冼弼今早上被传进金銮殿,猝不及防地被授予了太医院副院正一职,他没有受宠若惊,完全是瞠目结舌,这一任命打的他措手不及,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找聂青婉,他愁着眉头,对聂青婉说:“我不要当太医院的副院正。”
聂青婉心知他为什么不愿意当,却故作不知,还故意打趣:“那你是想当正院正?”
冼弼拧眉,四周瞅了瞅,见没人,他就往地上一跪,小声说:“太后,你让皇上收回成命吧,我只想救世济人,不想玩弄权术,对我来说,人生苦短,时间有限,我能做的是利用这有限的时间提升医术,救济更多的病人,之前你让臣编撰的书,臣一直还在坚持着写,这是你的宏愿,亦是臣的宏愿,臣不要官名利禄,亦不要一身虚名,臣只要务实踏实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让任何外在的因素影响了我本该要认真对待的时间,担了太医院的副院正之后,会有很多俗务缠身,那样我的精力就被分散了。”
聂青婉坐在那里看着他,眼前的男人二十余几,他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他的路亦还有很长很长,此等救世济人之心若不泯灭,那他会成为大殷历史上被人歌讼的一代名医,他有此等真心和宏愿是好的,但是呀,他的眼界还太窄了。
聂青婉离席弯腰,将冼弼扶起来,她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笑着说:“我知你心,亦知你意,当年带你入太医院,就是因为我明白你的宏愿,但是,你没能看透我带你入太医院的用意。专心精研固然重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从我去世后你在太医院便寸步难行了?因为你没有权力。”
“有时候,实现理想靠的不仅仅是决心和毅力,还有权柄。当你有了足够的权力来决定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才能改变世界,之所以给你药方,让你治好拓拔明烟的病,就是因为你如今需要这样的权力来为你砥砺前行。”
“不过你不用担心俗事缠身,耽误你的功夫,你的上头还有王榆舟呢,他会为你分担俗务,亦会教你如何运用手中的权力去实现更大的理想。你的路,不在这里,在后头,明白吗?”
冼弼似懂非懂,之前冼弼确实相信入了太医院能救济更多人,因为太医院是国之医府,之前聂青婉活着的时候,冼弼是信的,可从聂青婉死后,冼弼就不信太医院了,可此刻,听着聂青婉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后在为他铺路,铺什么路呢?铺他的理想之路,铺她的承诺之路。
冼弼一时眼眶泛酸,为自己的愚钝和后知后觉而惭愧,他低低地说:“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辜负太后的期望,你想要的,臣会办到。”
聂青婉笑了一下,拍着他的手臂说:“不是我想要的你会办到,而是你想要的,你会证明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