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逸深点头,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了。
殷渺渺以为露华浓很快就会醒来,没想到眨眼三天过去,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人却迟迟醒不过来。
更糟糕的是,他生机渐弱,竟显死兆。
*
露华浓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黑,浓得不见五指,他怔然立在原地,满心迷惘,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不是应该在书房里……眼前突然闪过反射出阳光的剑身,他想起来了,想起胸口传来的剧痛,想起了那解穿透血肉的剑尖。
所以,他是死了吗?露华浓抚上胸口,那里既不在流血,也没有疼痛,他想了会儿,恍然大悟,恐怕这时的他已是魂灵,肉身已去,哪还会觉得痛呢。
竟然就这么死了么。他想着,只觉啼笑皆非又不可思议,他是知道自己总会死的,然而以为会是在几十年后,他垂垂老矣,寿元耗尽,终于与她阴阳陌路。
没想到会是现在。
没想到会那么快。
他舍不得她。
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的手腕,这本是他最近常做的一个动作,老不自觉地去摸殷渺渺送给他的红线,待反应过来时却吃了一惊。
他的指尖摸到了丝线,没有想到红线居然跟着他的魂灵过来了。这可真好,红线还在,好若她就陪在他的身边。
只是这里,是哪儿呢?
他举目四望,在无穷无尽的黑幕中,隐约辨认出了一星半点的亮光。畏惧黑暗、渴望光明是人之本性,露华浓不知何去何从,心中一动,就往光亮的地方去了。
说来奇怪,他望那点点星光时隔了老远,可腿一迈,不过刹那就到了跟前。
他终于看清了,那光亮是一面牌楼上发出的莹莹蓝光。
牌楼上写了三个字:鬼门关。
叮咚。风吹过牌楼下悬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又惑人的声响,招人往里走:“人生在世多少愁,一朝超脱何必留,且走,且走,下个轮回论恩仇。”
似乎是真的死了。露华浓蓦然心酸,念及今生种种,只觉太多不如意,恨身不由己,恨沦落风尘,恨不能与相爱之人共白首。
不如就去了,投胎转世,十八年后,又能与她再相见。
届时,会不会他已成为修士,会不会能有携手仙途的可能?
会,也不会。
投胎转世哪里是自己做的了主的。许是投在贫贱之家,为了生计而劳苦终日;许是投为女儿身,没有再结鸳盟的可能;许是又爱上了别人,不管男人女人,早就不会再惦记着今日的情分。
来世,换了骨,换了心,再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不过如梦泡影。
我不去。他悲哀地想,我不要来世,我只求今生今世。
心念一定,手腕上的红线骤然收紧,凭空传来一股巨力拽着他往回走。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转眼间,眼前的场景就变了。
眼皮的缝隙里钻进蒙蒙的一线光,他眯着眼睛,似乎见到她的面容,耳畔是熟悉的嗓音:“师父,莲生醒了。”
第118章
殷渺渺见露华浓三日不醒,生机渐微, 二话不说就把自家师父叫来了。任无为一进门就“咦”了一声, 刚要问话, 殷渺渺就三言两语说了前因后果, 又问他:“莲生这是怎么了?”
任无为说:“被离了魂。”
修士的致命处无非就几样, 人人都会小心护着, 不易伤着。因此, 若是想要出其不意夺人性命, 最好的办法就是对魂魄下手。
有些特殊的法器, 对肉身伤害有限, 却可直接作用于魂魄。伤魂有之, 离魂有之, 露华浓生机渐断正是因为那一剑不仅刺穿了他的胸口,更是直接逼得他魂魄离体, 往阴曹地府去了。
天庭地府向来并叙, 修真界虽不是凡间,却在人间,除却鬼修, 活人是万万去不了阴间的。
殷渺渺问:“那怎么办?”
“他要是已经进去了, 气就断了,这会儿肯定还在黄泉路上。”任无为说着, 眼角瞄见他手里拽着不放的红线, “你的红线?”
殷渺渺点头。
任无为眉头一松:“那你把他拉回来就行。”
本命红线里有她一滴精血, 与她心念相通, 又养在丹田多年,只要露华浓不抵抗,缚个魂应当没问题。
殷渺渺便把两根红线结在一起,催动法宝,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见到他睁眼的刹那,眉角眼梢全都舒展开来:“终于醒了。”
露华浓望着她,分不清虚实真假,怔怔地问:“我死了吗?”
“没有,活着。”她柔声道,“不要多想,没事了。”
没事?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见周遭景物俱是陌生,分明不是沉香阁。而殷渺渺又在同人说话:“师父,莲生受伤的事实在很蹊跷,我想让他暂时待在这里。”
“待着呗。”说话的人口吻随意,“不过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受伤,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这是……剑纯真君吗?露华浓挣扎着想要坐起,然而魂魄何其轻,肉身又何等笨重,他一时起不来身,只好哑着嗓子说:“不,他是要抢琥珀。”
行凶者手法利落,剑一刺一收,他胸口就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也因为太快,他意识尚存,亲眼看见他伸手去夺自己手腕上的琥珀。
对方本以为红线只是寻常丝线,以为伸手就能扯下,没想到红线坚韧,他一下没有扯动,便挥剑去斩。这是殷渺渺送他的东西,露华浓哪肯就这么被抢走,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拦,却迟了一步,琥珀掉落,只握住了红线。
几息的功夫,他身下已血流成河,魂魄冉冉离体,随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
听完他的叙述,殷渺渺心里一沉,居然真的是冲着那块琥珀来的。难道真是她看走了眼,没认出那块琥珀的来历,平白为他招了祸端?
她脸色不好看,露华浓自然瞧见了,费力抬起手勾住她的手指:“不怪你。”
这种时候了仍然惦记着劝她,殷渺渺好气又好笑,把人按回床上:“这事轮不到你操心,给我好好躺着。”
当着任无为的面,露华浓甚是乖巧,应了声就柔顺地躺了回去。
殷渺渺看他无事,引了任无为去外间说话,简单描述了一番琥珀中莲花的形状后,问道:“难道真的是我眼拙?”
任无为顿了顿,摇摇头:“我不太清楚,可能真的是什么异宝?”
殷渺渺沉思起来,若是真的是一桩杀人夺宝的凶案,该从何查起呢?凶器不好查,但凡是有点心机的人都知道杀人害命不能用惯用的法器;案发现场白逸深已经去过,没有任何痕迹留下……虽然线索不少,真要调查起来却十分棘手。
任无为见她凝眉苦思,说道:“不是师父打击你,人肯定是不在云光城了,你要查凶手没那么容易,不如做点实际的。”
“实际的?”
任无为点头:“缘楼的人寿命本来就短,他这次就算保住性命,能活几年也不一定,必须得好生养着。你既然这么上心,去给他赎个身吧,往后在翠石峰住下,也免得你隔三差五往山下跑,修炼都不静心。”
殷渺渺怔了怔,好一会儿,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任无为放了心,转身回后山,立在自己的小破屋前思索片刻,掉头去了掌门的天元峰。
*
露华浓的身体看似是好起来了,不出几日就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体愈发不好,连最基本的净尘术都施展不出来了。
“不要紧,我平时也很少用法术,最多就是浇浇花。”露华浓对于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无非是从很糟变得更糟罢了。这有什么呢?鬼门关都过来了。
他笑盈盈的,殷渺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任无为单独提醒过她,经此一难,露华浓的寿命恐怕会大大缩短,就算用生息丹养着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
自古红颜多命薄,怎么就是真的呢。
她低头不言,露华浓以为她依旧在为自己受伤的事而自责:“别这样,我受伤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要不是她大意……罢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殷渺渺笑了笑,提及另一件事:“莲生,我同你说件事。”
露华浓见她神情慎重,不由惴惴不安:“怎了?”
“我给你赎身了。”不和人打招呼就擅自做决定的事,殷渺渺很少做,然她思来想去,觉得他在翠石峰休养更合适,因此快刀斩乱麻,几天之内就把事情办妥了。
露华浓震惊地看着她:“什么?”
“没有和你商量是我不好,你别生气,等事情解决了,去留由你。”
露华浓怔怔望着她,半晌,唇角慢慢上扬,似是含着嘲讽:“你是不是很讨厌无忧花?”
“什么?”殷渺渺大为纳闷。
露华浓压下了刚刚泛起的喜悦与眼底的酸涩,淡淡道:“无忧花开绚烂,却必须寄生于其他植物,否则就开不了花,甚至活不下去,但如果有能够寄生的地方,就可以轻易获得养分,不必为生存烦恼,故名无忧。”
“而我,就是这样的无忧花。”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被单上光洁如玉石的手指,“我为什么不给自己赎身?因为我没了沉香阁,没了庇佑我的人,我就会活不下去。”
他说到这里时语气十分淡漠,也是,多少年前就看破了的命运,现在早已不能掀起波澜。
“我最爱你的,是你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和你在一起,我不是妓,而是一个被你喜欢的人,我很高兴。可我最恨你的也是这一点,你太把我当一个普通人。你是修士,你想要‘去留由己’,而我……”他牵牵嘴角,“殷渺渺,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殷渺渺迟疑道:“你想做修士?”
“呵。”露华浓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失声低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从不和你提起。”
殷渺渺怔忪,往日里他突如其来的别扭与从不与她说明白的心事逐一闪现,她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不了解他。
每次去沉香阁,他体贴侍奉,温柔解语,永远围着她转,而她花过多少心思去了解他?只有初初重逢的那段日子吧。
他也只有那时才对她袒露过内心,后来两人和好了,就再也没有提及过。
是了,人心就是如此,他看得太明白,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的日子,无非就是未曾得手的几天,等得了手,即便恩爱如故,用的心也是远不及最初。想及这几年来,珍萃节、秘境考试、修炼……样样占了她不少精力,分给他的自然而然就少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公平,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付出的少,得到的却多。
“那么,”她说,“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露华浓仰头望着虚空的某一处,鬼门关的牌楼似在眼前:“那天,我站在鬼门关口,心里想要不要过去,重新投胎转世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或许下一辈子,我会开窍,我会成为一个真的修士,我可能没有现在的皮囊,却有选择人生的机会……听起来不坏,但我不愿意。”
他的嗓音逐渐低沉下去,近乎呢喃:“谁都知道靠人不如靠己,但既然上天会让无忧花存在,那么,它就是符合天理的,世间合该有我这样的人存在,我认命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再奢求看似美好的幻觉,我想要的只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我想要长长久久留在她的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
殷渺渺讶然。
她曾沦落到和他相似的境地,最不甘心的就是认命,她想要自由想得发疯,最后不择手段也要冲破牢笼,所以,她以为能够体谅他,以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想要的。
原来,竟然不是吗?他所求的与她要给的,居然南辕北辙。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曾与云潋辩论过,最后发现她所认为的“极乐”非他的“极乐”。
如今,她又错了。
“我……”她少见地语塞,笨口拙舌,说不出话来。
露华浓笑了笑,悲切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都说男人要顶天立地,可我偏偏甘心做人的附庸。”幼年时若有人说自己将来会成为以色侍人的妓子,他定当叫人乱棍打死算数,谁晓得上天就爱捉弄人,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没有,是我不好,竟然从未替你真正着想过。”殷渺渺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面颊,“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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