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耀看得十分羡慕,他和江扬一样,虽然是从底层士兵做起,可是先天的身份和相较而言过于年幼的岁数限制了与同袍的亲密程度,此刻生死一线,他们却仍能笑嘻嘻地开玩笑,只为和兄弟们在一起,无所畏惧。
苏朝宇正跟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队员低声交谈,片刻后回来跟彭耀说:“海军陆战队还剩三十一个人,我叫他们全都回去。”
彭耀不问为什么,而是点头:“都听你的。”
“他们标准的泅渡装备里有很小一罐氧气,石油比水轻,上面虽然吓人,底下却应该仍然是冷的,所以不一定回不去,我们战法不同,留着也没有用。”苏朝宇还是解释给彭耀,“我们的行动不需要太多人,你的狼崽子还有几个?”
这时候传来了低声的报数,狼牙的兵们毅然决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的头狼。“报告长官,十九!长官,狼崽子永远要追着师长的!”苏朝宇看着他们,知道他们的去留他说了绝对不算,因此点点头,转向彭耀:“再加上你我,足够了。”
其余不过十来人,每一个都是狼牙或者特别行动队的兵,彭耀望着他的兄弟们,拍拍苏朝宇的肩膀,赞许地说:“很好,没有丢我的脸。”
苏朝宇自然知道,他算准了海军陆战队的队员随时有机会突围离开,而死守则需要他们携带的重机枪和便携式火箭弹,所以第一次撤离的时候,他选择的不是他们。剩下的是飞豹师派上来的夜鹰连队和狼牙的兄弟,于他个人而言一样亲密,作为狼牙的师长,他决不会把生的机会留给自己,那是军人的耻辱。
彭耀上前一步,一个一个地对他的兄弟们敬礼,没有一个字,可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最尊敬的师长在与他们诀别,徐雅慧一一拥抱这些注定会埋骨异乡的士兵,他们吻她的面颊,就像是与生的世界告别。年轻一些的已经开始掉眼泪,纷纷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带回,她都珍重地收好,笑着说:“等你归来。”
飞机起飞前的一刻,彭耀站在舱门旁边嘱咐徐雅慧,她死死拽着他的手,可是却被他一指一指的掰开,然后转身就走。她转而紧紧拥抱站在一边的苏朝宇,说:“等你们回来,请你……”
苏朝宇微笑,镇静拍她的后背,点头:“你这个时候还是那么正,放心吧,我一定拼死保他平安……还有……如果江扬……”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向来开朗豁达的徐雅慧哭起来,她为这场面,为这情深感动,她使劲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王爷震怒,我会尽我所能,坦诚今日的一切,保江中将不受牵连。”
苏朝宇放心地退后一步,非常绅士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再见,亲爱的徐美女。”
超载伤员的直升机呼啸而起,海军陆战队的队员们毫不吝惜的射出最后几枚火箭弹压制敌方的火力,待飞机消失在滚滚浓烟之中以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枪械留给并肩作战的狼牙队员们,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边。
等苏朝宇转身开始清点人数的时候,本来的二十七人变成了四十七。他的蓝眼睛里正在喷火,计划之外的二十人是特别行动队的两个突击班,班长还是一对堂兄弟,脸上全是炮弹灰和泥土。“混蛋玩意儿!”苏朝宇怒吼,“这他妈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说着一把空弹壳就扔到对方脸上,“为什么不上飞机!”
“因为特别行动队生来就要在最艰难的地方最快最准最狠地袭击敌人。”小班长用西北口音说。他应该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但这个拗口的句子竟背得流利通顺,他们留下是出于对这个信仰最直接的实践。
彭耀给他们敬了个军礼,又拉过一个他的班长,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让狼崽子记住他们的名字,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他妈都是兄弟!”
苏朝宇一时哽咽,又无可奈何。带着伤员的飞机已经消失在浓烟里,他们的整队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于是他把留下来的武器堆在一起:“捡顺手的,看见有防弹衣就扒下来穿。所有人,速度!”
彭耀对这个词很满意,率先拖过一具岛上恐怖分子的尸体开始摸索。苏朝宇掏出地图仔细核准自己的方位,伸手:“望远镜。”有个小兵递过来一只,苏朝宇接了,扭头一看,是个眼睛很小、嘴唇很薄的狼崽子。他说:“回来。”
狼牙的兵站住。苏朝宇抬起右手,把对方忘记加固的防弹衣侧带扣上搭扣,拉紧固定带。他曾经狠狠地骂过那些以为是模拟战斗就忘了所有细节的兵,吓唬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一定是第一批尸体。狼崽子吓得一动不敢动,低头看着苏朝宇的手:“谢谢长官。”随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苏朝宇摆手:“准备出发。”
狼牙师长彭耀和副师长苏朝宇和带着最默契的罗灿、擅长搏击的吴小京、枪法超一流的肖海、负重越野能力强的康源、带着警犬的王若谷以及最懂电子战的廖十杰,还有三十九个布津帝国最勇敢的兵,撤入夜幕掩护下的喀布群山。
临走的时候,苏朝宇忍不住叫过一个留守的年轻队员,低声说:“有机会一定要撤退,可以投降,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不要放弃。”
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昂然的微笑,他说:“师长放心,第一波撤退的没准路上就被击毙,泅渡的没准会被烧死,飞机也可能失事,等着你们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大家机会均等,谁也不会放弃。”
彭耀听到这话,忍不住大笑,他回过头,狼似的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斗志,他大声问:“兄弟,你的名字?”
年轻的士兵刷地立正敬礼:“董立国,一级士官,狼牙四团三连六班副班长!”
彭耀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他抬脚虚踢,大笑:“好狼崽子,回去我请你喝酒,给我活着滚回去!”
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海上的火光仍然惨烈,苏朝宇最后望了一眼遥远的嫦湖湾,在心里轻轻地说:“江扬,等我回家。”
明信片
嫦湖湾的指挥部一片死寂,江扬静静地坐在指挥台前,齐音和秦月朗都不敢跟他说话,每一份战报都是惨烈的伤亡数据,林砚臣已经前赶到指挥中心,野战服上都是灰和破洞,头发燎得乱草一样,他冲进来敬礼,右手有开裂的烧伤:“对不起,长官,林砚臣无能,舟桥部队全损。”
江扬的神情非常镇静,他把指挥台上的冰水递给嘴唇干得开裂的林砚臣,挥手说:“说说生还率。”
“第四军装甲部队生还率超99%,损失装甲战车三部,主战坦克全部安全撤回。我师舟桥驾驶员及技术装配员80%,护卫部队95%,先头突击部队……63%。”林砚臣心里一疼,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苏朝宇上校,失踪。”
江扬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颔首:“很好,辛苦了,失败是我的责任,能够做到这样有条不紊的撤离,最大限度的保护了我军士兵的生命,你已经做得很好。第四军方面,情况怎么样?”
“彭少将用自己的指挥机接回了我军20余名伤员,自己受了轻伤,目前仍留在东鸦岛。徐上校是这么说的,不许打扰,下官没有见到本人。”林砚臣回答。
江扬挥手,说:“好,下去休息,这一战还没有结束。”
林砚臣转身离开之后,江扬沉默了一下,才叫秦月朗:“秦副参,给军部的战报我就不管了,你和齐副参商量着办,给元帅的那份……实话实说就好,但不要提……苏朝宇……失踪的事情。”
他这一句话说得平平稳稳,可是提到苏朝宇的名字时,按在指挥台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秦月朗知道他已经接受了先遣部队没有任何生还率数据的事实,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送上一杯滚烫的养胃茶,说:“你放心。”
江扬瞧都没瞧他,略略点头:“我要和海军陆战队的高准将、海上防卫师的韩准将两位谈话,你现在立刻联络一下妈妈,敌方炸了油井,大概外交上需要有一些反应,国内指望迪卡斯油田发财的那伙人,一定会给她很大压力,替我道个歉。”
秦月朗苦笑:“你还惦记着别人……”
江扬却不理他了,直接走到齐音中将旁边去,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齐音立刻皱紧了眉,匆匆道了句“放心,我马上去”就大步离开了指挥大厅。厅内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换岗,江扬回到自己的指挥台坐下,手肘支着台面,手指撑着头,闭上眼睛思索前前后后所有需要应对的事情。几分钟后,忽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接近,他撑起来,问:“唐风?什么事?”
这次出征,随军的只有他的第一秘书官唐风少校,第二秘书宋月少校留在基地,每三天会将需要指挥官亲自处理的事务集中送来一次,唐风少校的神情十分古怪,他递上一个信封,不敢看江扬的眼睛,说:“有您的一张私人明信片,本不该打扰您,但是……”
江扬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期待和感伤混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他脱口而出:“苏朝宇给我的?”
唐风点头,说:“四天前到达您办公室,昨天下午转到我这里,但是大战在即,您一向从不处理私务,可是现在……”他叹口气,终究没有一句话。
江扬和苏朝宇的关系于唐风宋月这对秘书官夫妻从来不是秘密,此刻唐风第一次看到年轻的指挥官失却惯常的镇静从容,江扬没有哭,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仰头倒在靠背椅上,闭紧眼睛,努力稳住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台面。唐风不再说话,把信封放在指挥台上,沉默地敬礼离开。
秦月朗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江扬正在跟高淮南准将通话,戴着一副突兀的茶色风镜,声音稳定思维敏捷,指挥台上有张可疑的明信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
秦月朗认出苏朝宇的字,却不知道这句话是江扬在某个动情的时刻说给苏朝宇听的,也不清楚战备会后的那场尖锐的争吵,只是此时此刻,这句话足以让人黯然神伤。
他几乎要流泪,江扬却已结束通话,镇静地把卡片塞进抽屉里,仰头问站在身边的他:“首都情况怎么样?”
“还在掌控中。”秦月朗用五个字堵了小外甥转换话题的后路,直接拖了一只转椅来坐在他对面,食指拇指箍成小圈在眼眶上比划:“这里光线太强烈?”
江扬的眼睛被茶色风镜遮挡,透露不出任何心事,干脆调出一张局势图说:“主力部队的一部分困在东鸦岛了,僵局。”
秦月朗打开旁边一台电脑,看了看后方资料,也皱起眉头:“给养和弹药都成问题,飞航大队怎么说?”
“空投确实有困难。纳斯那边不知道赞助了多少该死的军火储备,我不确定所谓的恐怖分子会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折了我们的飞机,比如一组精确定位的小型击坠炮火。”自从进入战备状态,包括有48小时的斡旋和谈期,江扬一共睡了不到3个小时,撑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他又调出一组火线图,指给秦月朗看:“现在我们的局势很不利,四个岛之间的敌军互有联系,随时可以开展任何非常规攻击。但我们……这不是正常的战争……”他说不下去,林砚臣忧伤的神色和一份份惨烈的战报让这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忽然变得如同饱经风霜的老兵。他把半口凉茶灌进去,摁动通话键:“指挥中心首席,要综合情报处慕昭白十分钟内报到。”
秦月朗看表:“二十分钟后,首都姐姐那边的会商结果就会出来,我就不做简报给你了。”即使有了简报,江扬也没空看,而首都那边要求的不过是一些军方的高层反应和作战预期——这些不一定需要实话的只需要得体漂亮话的事情,秦月朗得心应手。“但是元帅那边……”他趁四下无人就去揉江扬的头,对方躲也不躲,泰然自若。“姐夫脾气不好,你多说些软话。”
“我说不出。”江扬僵硬地回了一句,迟疑半晌才沉沉叹气:“败得死有余辜。战前预备会,苏朝宇提醒了我这种可能,但是我——”他的手抵着抽屉,“我甚至没有给他阐述的机会。”
“阐述了又能怎样?”秦月朗强行摘掉了江扬的茶色风镜,果然看见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他的计划提交上去,你也只能得到军部的一顿讽刺和姐夫的臭骂。这里打得不是正常战争,他的非常规手法也许确实有效,”他压低声音,“但军部的人都只有正常到平庸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