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伴着清香嫋嫋而升,一枚碧翠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了杯底。还是今年春天从南湘买进来的新茶,存了半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外面的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櫺,除了呜咽的风声,房中一片寂静,我偷偷看身旁的霍縝,发现他的视线不动,依然黏在我的唇上,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被他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有些浑身发毛的感觉。
咕嘰。
“你咽下去了?”他忽然问道。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茶,于是点了点头,却见他眉头轻蹙,拳头再次攥紧,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会同我说那件惹了许多麻烦的事,就算埋怨我也好,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所幸那个醉鬼没有再做出什么惊世憾俗的举动,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间,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駡,阿縝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无心争辩。大概是我就连挨駡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着的饭菜全给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了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縝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受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乾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縝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他?”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此刻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了块大石,口气也平稳了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至少得跟阿縝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鬚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繾綣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歷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却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仍有许多事情却未必如此,所以有些痛苦是必须要去承受的。
而像我和宋瑉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很难有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总比那些普通人更容易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坐在那儿往椅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阿縝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鑽两个眼儿出来,“怎么了?”
他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我猝不及防,手里半杯茶全泼在了衣服上,杯子被他撞掉落在地上,听了个脆响。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硌得我有些难受,可只要我稍稍有些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就被他搂得更紧。他太用力了,令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阿縝?”我保持着这一姿势,只觉得腰背酸痛,可他却还没有想要放开我的意思,“怎么了?”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縝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