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有很严重的恋父情结。」
两侧的摊贩点着温黄的灯火,吆喝声、喝采声,人群议论低语、烤炉滋滋作响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把彼此贴近的两人以外的风景都变得模糊不清。英二一边随着佐原的速度移动,一边聆听。
「我们相差十岁,从我有记忆时,哥哥就已经搬到外面住了,所以我不清楚他在家里时跟父亲的互动,也没跟他相处过。但是,听邻居说,家里小孩的哭喊声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大概哥哥在家里也没少受罪吧。」
佐原说着,带英二微微斜切到路旁,停在一个卖章鱼烧的摊贩前。英二见佐原目不转睛地盯着做章鱼烧的机器,便向老闆点了一份。由于点单眾多,两人便在摊贩旁等待。
「然而哥哥每次寄自己写的书过来,收件人都是父亲。我曾经在想,他会不会是想以这种方式告诉父亲,即使你以前那样伤害我,我也已经走出了你的阴影,现在过得很好。」
说到一半,佐原停了下来,跟章鱼烧摊的老闆确认了口味,才继续说下去。
「国小毕业那年,我把几年来的监视器影像都送到了警局,接着开始有社工来协助我打官司。社工向我介绍了一个成年男子,说,那是我的哥哥,从今以后要担任我的监护人。」
从老闆手里接过装了章鱼烧、还冒着烟的纸盒后,两人又走进了人群。佐原用竹籤切开一颗章鱼烧,往里头吹气,吹凉了才把丸子放进嘴里,优雅得像在吃西餐一样。英二不自觉地注视着他,心想这种气质不知道是与生俱来,还是长年被祐里培养出来的。
「在那整段时间里,我的心情都很低落,没有因为能跟父亲抗衡而感到开心。但是,听到哥哥出现的那一刻,埋没在馀烬深处的火星受到吹拂、瞬间死灰復燃。我想,我终于能见到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了,也许还可以跟他一同生活。」
宫崎接过佐原递来的纸盒,虽然没怎么有胃口,但还是吃了一个,被烫得直哈气。
佐原看了正在拼命哈气的英二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那復燃的火焰,在我抬起头,跟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立刻又消逝了。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一个我从未使用过,只有在哥哥的书里读到过的词汇的意义。」
「什么词汇?」英二好不容易吞下烫口的食物,转头问道。
佐原平淡地直视着前方。
「幻灭。」他说。
「这种感觉,一定就是所谓的幻灭。哥哥俯视我的表情是彻底的厌恶,那种感情比父亲虐待我时流露的恨意更加伤人。我那时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一个想像出来的情境里,对一个我想像中的人物,做着一场长长的幻梦。而现在,那个人出现了。他不是我梦境中的那样,那个人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为此,我的幻想破灭了。现实回到了我身边。」
人群移动的速度很慢。好看的东西很多、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有很多。人人都在仔细地欣赏这场盛宴,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只有佐原彷彿对四周瀲灩的风光毫无所觉,像走在一条只有他看得见的平衡木上似的,不被任何不重要的事物吸引地走着。只有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拉着英二靠到路肩,去看某个摊子的商品或游戏。
在分别玩完一局射击游戏和飞镖游戏后,两人提着赢到的灯笼和玩偶,走向道路外的长椅,将战利品和垃圾分别整理好,顺便稍事休息。
「他成为你的监护人之后,没有负起责任照顾你吗?」英二把玩偶塞进提袋里,问道。
「怎么可能?」佐原笑了出来。「判决出来之后,在社工的陪同之下,哥哥去给我签了国中要住的地方的租约,用法院判给我的赔偿金购置了一些必需品、办理完几件需要有监护人在场的事务,便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他那时候也会说那些难听的话吗?」
「只有一次。」佐原在英二身边坐下,凝视着摊贩们忙碌的身影。
「所有手续都办好的那天,我们跟社工一起去了烧肉店。吃饭到一半的时候,社工夸我勇敢懂事,哥哥突然脱口而出,说我是个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自己父亲的贱种。」
「这个人是怎样?也太烂了吧?」英二简直不敢置信。
「对啊,我跟社工都很吃惊,哥哥自己好像也有点吃惊,马上就闭上嘴不说话了。在社工忙着打圆场的期间,我想通了三件事。」
佐原转过来看着英二,竖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哥哥是爱着父亲的。他寄那些书来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好,而是希望父亲能够接受他。」
接着,他竖起了第二根。
「第二,哥哥偏执地认为这些事都是我的错,这种不理性证明了他对父亲的爱不是单纯的亲情,而是更加深沉的爱慕。」
然后,他又微笑了起来,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父亲放任他年少离家,又将他的书不以为然地跟其他东西一起烧毁,代表父亲心里根本没有他。即便是恨,父亲也只恨我一个人,即便是伤害,父亲也只伤害我一个人。所以哥哥才这么讨厌我。这种胜利很扭曲吧?但是,在哥哥眼里,就是我赢了。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把父亲的心赢走了。」
说完,佐原放下手,往后靠在长椅的椅背上,似乎在回忆往事一样。英二光是在一旁听,都觉得呼吸困难,看佐原这副模样,忍不住说道:「说这些真的对你没有影响吗?如果会不舒服的话,也可以不跟我说的。」
佐原没有回应,只是又坐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吸了一口气,再站起身来。
「没这回事,我很高兴你这么认真地听我说,也没有因此同情我、怜悯我。」他对英二伸出了手,让英二也站了起来,接着和之前一样,揽住对方的手臂。
「你知道吗?在我做过的所有恶梦里,最可怕的一种,不是梦到父亲,也不是梦到哥哥,而是当我努力地对别人述说这些情节、倾诉这些痛苦时,他们却对此毫不关心⋯⋯对此置若罔闻。」
这一番话说得平静,却用和刚才那些截然不同的方式坠入了英二心底。先前,佐原描述过去的方法有如置身事外,这句话却像一张满目疮痍的薄毯,轻柔地落在整片荆棘园上,覆盖、接触了所有无助和悲哀。
「⋯⋯佐原学长,我们再继续逛祭典吧。」
「好啊,」佐原答道,跟着英二一起向人群前进。「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