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拿着小钓鉤、身材和小池子成为对比,却还是蹲在摊位前玩钓水球的英二,在听见佐原的一句话后,惊讶得刚要钓上来的球又掉了。
「你说是那天晚上买的?」英二讶异得垂下手腕,纸绳漂在水面上,变得湿漉漉的。
「要不然呢?都说是第一次了,怎么可能家里会有?」佐原就算一边回话,也还是很专心。只不过他还不太会掌控力道,一下就把绳子扯断了。
「再来一次。」英二见没人排队,便向老闆再要了一支。「可是,那天你不是只有说应该可以吗?要是你后来卡稿了,出不来,岂不是浪费了?」
「那也只能说很遗憾吧。」
英二盯着佐原的浴衣,浅蓝色的底上装饰着细细的白色直条纹,文雅的风格和佐原十分相衬。不知怎的,听到佐原在收到邀约后,当晚就特意去买了浴衣,他总感到有些高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对方大概也很期待吧?一思及此,刚才低落的心情又慢慢爬升回来。
在钓水球的摊位吃了败仗,两人逛到隔壁,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佐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本来想直接经过,又突然在摊尾停了下来。
英二感觉手臂被拉住,回头一看,佐原已经从架上取下了一张狐狸面具,放到自己的脸前,然后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如何?」两人对视后,佐原把面具移开,问道。
「欸?啊⋯⋯可爱⋯⋯我是说,很适合你。」
「是吗?」佐原低头翻看手中的塑胶面具。「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这种的。」
英二对这份突然流露而出的孩子气瞠目结舌,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接收老闆找来的零钱了。
「宫崎⋯⋯?」佐原困惑地提着装了面具的纸袋,另一手还勾着英二的臂膀。
「啊、不是,这不是想着你第一次来吗⋯⋯」英二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慌乱地解释:「就算是那个⋯⋯纪念品?不然算是明年的生日礼物?」
「宫崎同学,你走太快了。不好好勾着手的话,你很容易就会找不到我的⋯⋯」佐原一面伤脑筋地说着,一面低头盯着袋子里的面具,又抬头望向英二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什么。
「宫崎同学,你知道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面具是什么吗?」
「什么?」英二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唤回了心神,步伐也慢了下来。
「是文字。」佐原终于得以回到平常的脚步,为此松了一口气。但于此同时,话语却不知为何,不断地从口中流出。「文字是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强大的面具,他们精緻、美丽,富有塑造性和自由的詮释空间。一个人只要掌握了文字,就掌握了别人的想法。」
「有这么厉害吗?应该还是有人可以看穿他们吧?」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什么转到了这边,英二还是努力回想类似的例子。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了祐里的笑脸。
「当然有。但是要拆除这种精心打造的谎言工厂旷日费时,即使有确凿的证据,也比不上易于偏颇的人心。」
「那就是说,我们还得想方法找出真正的核心?」
佐原注视着人群间的缝隙,摇了摇头,指向前方卖杏子糖的摊位。五顏六色的杏子糖放在最中饼皮上,看起来十分精巧。
「就算外头的麦芽糖染了色,也能看出里头包的是什么水果,对吧?」
佐原让英二挑了一个,自己也选了一个裹着草莓的。
「如果要让人分不出麦芽糖里面和外面的差别,要怎么做才好呢?」
「在里面也放麦芽糖?」
「是的。」佐原将结好帐的杏子糖递给英二。「但是一旦麦芽糖成形,就不能再更换内里了,所以要在刚开始做杏子糖的时候,就把核心的东西换掉才行。」
「能做到把核心换掉吗?那样不就是换了一个人吗?」英二将杏子糖举高,审视着闪着细小气泡的蓝色麦芽糖。凝固的糖浆里,切成块状的杏桃就像一个珍贵的展品一样。
「能做到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
几个小孩挤到了两人身前,抢着挑选自己喜欢的糖果。带着他们的大人向佐原投以抱歉的微笑,出声要小孩们注意礼仪。
「只要在欺骗别人之前,先骗过自己就好了。」佐原带着英二离开了变得吵闹的摊子。「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对的就可以变成错的,假的可以成为真的。加害者可以变成受害者,恨能够变成爱;火焰可以结冰,冰雪也可以被水浇熄。」佐原的声音像在传承一则远古的寓言,十分疏远,但也十分忠实。
「哥哥也是这样做的。」
佐原悠远的声音忽然又回到了现在,像是梦游的人突然回神一样。英二为此低头确认。在那毫不动容的表情下,语言的间隙渗透出细小的水珠。
英二思索着刚才听见的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在他搜寻佐原的文章时,曾经见过的一个名字。在去年的全国散文大赏的获奖名单里,唯一排在佐原上方的,是一个没有写明姓氏,只有单名「见」的人。
「你从去年开始停止了写作,难道是因为⋯⋯」
「嗯。那篇文章写的,是他所相信的「我的故事」。他很厉害,大家都被打动了。」
佐原顺着英二的话,接下去说道。从铁石般的情感中,渗透而出的水珠彼此凝结,成为了一道涓涓细流,将缝隙冲刷开来,坠入望不见底的深渊。那种空落的感觉,就像永远遗失了一件珍贵的宝物一样。英二被这份不断向前流动的魔力所驱使,不知走了几步,才发现臂膀上早已变得空荡,连忙回头寻找早已停下脚步、即将被人群淹没的佐原。
在那几步的距离之间,独自站在人群中的佐原这么向他低语道:「宫崎,你知道吗?你所追寻的,只是罗织假象的產物而已。从读完那篇文章的那一刻开始⋯⋯」
这时,英二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身躯轻晃了一下,任由对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口中流淌出他的名字,然后慌忙将他抱进怀中。无法停止的倾诉犹如已开始滚动的巨大齿轮,在他不由自主地吐露那将他的生命一分为二的诅咒时,冷漠的脸上久违地淌下一滴剔透的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我放弃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