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凉州回来,裴逸也进过好几次宫了,但前几次都是由大哥陪着一块儿的,这一次,却是宫中内侍亲自到北山大营去接他,径直将他带回了宫中。
内侍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平日里人人都尊称一声“郭大人”的,这日郭内侍不但去接裴逸,还特意为他安排了肩辇将他从宫门一路抬去太极殿,甚至连最后进殿的几个台阶,都是郭内侍扶着裴逸走上去的。
正值午后,殿中却昏昏暗暗的,裴逸一进门,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郭内侍扶着他在一个蒲团上跪下,叮嘱他好生等着,“圣上片刻就到”。
裴逸跪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听见一声浅浅的“嗡”声。
那是弓弦被空拉空放的声音。
他立刻跪直了些,却不知道发出那一声的到底是什么人,因而也不敢轻举妄动。
接着一个微咳着的苍老声音到了他面前。
“免礼,坐着吧。”
永平帝刚过花甲,裴逸记忆中的圣上还是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的,但眼下只听他这几个字,便觉得他似乎气短力乏,垂垂老矣了。
裴逸虽腿已经麻了,但也不敢坐,仍旧勉力跪着,感觉到永平帝倒在他面前坐下了,手中应当是拿着长弓,“嗡”的一声又拨动了一下弓弦,然后将弓递给裴逸道:“这是你阿耶当年用的破月弓,还是他弱冠那年,我送给他的,此弓杀敌无数,可惜最后,却救不了自己主人。”
老正钧侯是当年在西北打了胜仗,返京途中牺牲的。
说来可笑,驰骋沙场二叁十年的正钧侯,身上一处箭伤都没中过,人人都道他是武曲星下凡,可那年返京路上,正钧侯遇到一名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投河,便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救人,结果人救上来了,他却没上来。
叱咤风云的正钧侯并非因战而死,回来封赏时便分外尴尬,原本裴家这侯爵并不能世袭,永平帝一意孤行,一定要将裴逸大哥裴远袭爵,当时还招致不少非议。
裴逸接过父亲当年的巨弓,手里沉重,心头也沉重。
永平帝人老了,说话也缓慢,“我与你阿耶,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是我的伴读,陪我做过不知多少爬树偷鸟的坏事。后来我硬找他要你做我家二郎的伴读,他坚辞了好多次,我知道,我做了皇帝,他就要避嫌了,不想让旁人说你裴家攀附皇家,又在皇子身上下注。可是那年你四五岁,拿着把小小的木剑,我的二郎也拿着把小小的木剑,两人对着练招,不知道有多可爱……”
朝中人人知道,永平帝偏爱幼子,说到“我的二郎”与“可爱”时,永平帝的口吻分外柔软。
他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对裴逸道:“停云,你与二郎如今生分了,我不怪你。”
皇帝说的“不怪”,自然就是“怪”的意思,这是要进入正题了,裴逸不禁绷紧了脊背。
永平帝艰难起身,走到大殿一角,一边给笼中一对鹦鹉喂食,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裴逸:“听说你的未婚妻,那个女大夫,近来与太子妃共同开了个什么医馆的?”
这话里就是陷阱,裴逸忙道:“臣与她早已退婚,近来她在做什么,臣并不清楚。”
“嗯。”永平帝满意地点点头,指尖伸进笼子里,摸了摸鹦鹉,又道:“那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上一门亲事退了,那便该再觅新人,太常寺少卿曹建的女儿今年刚刚及笄,容貌殊佳,脾性温柔,你意下如何?”
裴逸忽觉背后一凉,紧紧握住了手中父亲的长弓。
曹建是曹皇后的堂哥,永平帝竟要让裴逸娶他的女儿,方才又问纪南星与太子妃的关系,可见已怀疑起裴家与太子之间有什么勾搭了。
“臣……”裴逸稳住心神道,“臣如今眼盲腿残,实在不该祸害曹少卿家的千金。”
永平帝不说话了,默默将一只鹦鹉从笼中捉出来,一手松松捏着,一手轻捋鹦鹉尾羽。
殿中昏暗,裴逸看不见他在做什么,只能听见鹦鹉被他捏的紧了,发出叽叽的叫声来。
许久后永平帝又道:“前些日子瓜洲守军传回信来,说是萨奇格不时南下骚扰,待他们整军出击时,萨奇格又隐入戈壁荒原中,再寻不到了。想派些斥候深入匈奴腹地打探,又苦于军中竟没有一个通晓匈奴语之人,他们哪怕想学,都不知道跟谁学去。哎……这些年来与匈奴多番交战,朕手下得力的将领折损不少,想给瓜洲派一名熟悉匈奴地貌、又懂匈奴语的人过去帮忙,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他说这一长串话时,鹦鹉便一直叽叽喳喳不休,仿佛知道自己被人掐在手中,生死就在一线。
裴逸知道,他也是那只鹦鹉。
大哥曾说,永平帝近来龙体欠安,正是忌惮太子势大的时候,但没想到永平帝的猜忌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不论是裴家对付萧煌,还是先前裴逸偷偷去了太子的温泉别庄,甚至还有纪南星与太子妃开的坤熠堂,可能在永平帝眼里,都是“裴家要帮着太子夺位”的佐证。
永平帝当年做太子时,有一次与先帝一同狩猎,未料先帝的马竟在追赶猎物时惊了,将先帝摔下马来,当晚先帝便驾崩了,二十岁不到的永平帝继了位。暗地里的传言都说,是永平帝故意给先帝的马提前喂了药,令它一旦飞跑起来便心跳加速,无法控制。
所以永平帝格外忌惮储君,一贯想用萧煌牵制太子,眼看萧煌不中用了,为了不让裴家攀附太子,永平帝便要将送裴逸去瓜洲。这招不但是要断了裴逸与太子的联系,更是要警醒裴远,防着正钧侯府再与太子往来。
先前裴逸已拒绝了永平帝迎娶曹建女儿的要求,眼下再拒绝皇帝一次,就要引来杀生之祸了,只怕连整个侯府都有性命之虞。
“圣上若不嫌弃,臣愿前往瓜洲。”
裴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悠悠回荡,许久才平寂下来。
“甚好。”永平帝将手里的鹦鹉放回笼中,慢步踱回裴逸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裴逸,又叫郭内侍,命他“将东西拿出来”。
郭内侍小跑着去取了个锦盒,拉住裴逸的手,塞进他手心里。
永平帝道,“朕这里有一只金爵,念在停云你不顾自家安危,替朕分忧的份上,今日便赏给你了。”
朝中规矩,圣上赏的金爵等同免死金牌,阖家上下,无论是谁触犯律例,只要不是犯了弑君大罪,都能靠这只金爵豁免一次。
郭内侍口中赞叹道:“圣上已经叁十几年没有拿金爵赏人了,裴将军为国请缨,担当得起,担当得起。”
永平帝这抽一鞭子再赏颗糖吃的招数安排得如此周全,看来是早已准备好,裴逸先前即便不自行请缨,今日也非被派去瓜洲不可了。
送裴逸出宫时,郭内侍又“暗地里”叮嘱,“裴将军,萨奇格一直以为您已经死了,您此番去瓜洲的事,可不能走漏风声,一是要防着萨奇格来为难您,二是说不准您也有机会杀萨奇格一个措手不及。”
瞒着萨奇格只是借口,永平帝实则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仅仅因为忌惮裴家与太子交好,就要将眼下身残眼盲的裴逸派到与匈奴接壤的瓜洲去。
瓜洲天寒地冻,守军常受匈奴骚扰,每年都要死上不少人,这一去,是生是死,全看造化了。
裴逸笑了。
他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了。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时就死在匈奴大营中,也好过被人拿捏搓磨,更好过明知萧煌犯了弥天大罪,却根本无可奈何。
若是他早早死了,纪南星只怕也早已改嫁他人,过上举案齐眉、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不用担忧他身上的毒,不用提心吊胆地偷偷见他,更不用因为他而受些莫名其妙的针对。
在凉州时他曾说过,纪南星对他的恩,他此生无以得报,没想到终究是一语成谶了。
纪南星还在等他“好好想想”,可他已经不能给出她想要的答案了。
天已黑了,凉风袭来,宫门一侧的密林中飞起无数乌鸦,嘎嘎的叫声中满是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