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干部正伸着手试图将不断要下跪的那位妇女扶起来,嘴里面也不断说道,“这处罚通知都下了一周了,你这不交我们也不好办啊!”
更出乎秦小渝预料的是,那位不断告饶的大嫂看起来格外面熟,她皱着眉头往前几步,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王晓红?”
哭成泪人的王晓红赶忙点头,松开那位干部的手,转而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是我,是我,你认识我么?”
秦小渝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她,有些犹豫地对她和旁边站着的那位干部作了下自我介绍,“我是火星庙的车站管理员,也是那里的扶贫干事,我见过你的照片。”
秦小渝见过王晓红的照片,还是贺姐给她的,是为了给江硕看这位可能就是他的妹子。
那张照片上的王晓红好歹衣衫打扮都很整洁,看上去还是一副积极生活的模样,不像现在披头散发眼底猩红,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
“火星庙,好,太好了”,王晓红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肯定知道江硕江大哥对不对?你快跟他说一说,江大哥是好人,都是老实人,干不出投毒的事情,这都是误会!!”
秦小渝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这事儿还跟江硕有关,还跟投毒有关。她心里乱跳,反手握住了言语混乱的王晓红,“晓红姐,你先冷静冷静,好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晓红却好似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口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却让人听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小渝没有办法,只能拍着她的背,等她稍稍平稳下来,才转头去问旁边站着的那位男干部。
“你好,我是火星庙的扶贫干事,江硕是我们村的人,请问他犯了什么事?”
这位穿着灰色短袖制服的男干部大概三十多岁,个头和秦小渝差不多,眉头一直紧皱着,听她问话叹了口气,“你好,我是县里工商局的梁爽,江硕他现在在我们那儿扣着,你把他罚款交了就能带他走了。”
“罚款?”秦小渝反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要罚款?”
梁爽掏出了一张食品安全监督抽查检验报告,“他们销售的油条中添加了过量含铝的食品添加剂,超过国家规定,就把这家的早餐摊扣了,江硕也被扣过来了,需要缴纳罚款3000元。”
“三千?”秦小渝惊呼一声,就见旁边的王晓红不断捶着自己的胸口痛哭道,“天爷啊,我们俩才来县城摆摊两个月,油条也就卖了一个月,谁知道啥是超标的啊,谁做油条不放明矾,旁边几家都不抓,就抓俺们家,这是欺负咱们从山里头出来,没有靠山啊!”
梁爽明显被她的话给惹怒了,“你可别瞎说话啊,咱们都是依法办事的,旁边几家之前都抽查过,该罚的都罚过了,人家都改了。我跟你说,你现在老老实实交了罚款,人还能领走。你要是非闹事,咱们就去法庭上讲讲理,国家规定食品中的铝残留量每公斤不能超过100毫克,你看看你们的检测结果,这都快1200毫克了,是国家规定的11倍还多,鉴于是初犯才只是罚款。你们要是不缴纳罚款,还不知悔改,这上法庭可是要判刑的!”
王晓红被他的话吓得都要抽过去了,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怪俺,都怪俺眼热旁边几家卖油条卖得好,撺掇着江硕哥卖油条,这都是俺的错啊,你别抓他,把俺抓走吧!!”
“你们那家小店登记的负责人就是江硕”,梁爽将那检测报告和罚款单都塞进了秦小渝的手中,“行了,我也不跟你们多废话了,你们赶紧交钱!”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工商局就在县委大院儿的旁边,估计他是怕王晓红闹起来不太好看,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没想到却被秦小渝给撞见了。
秦小渝没办法,只能先将快要昏厥的王晓红扶到路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又跑去给她买了一瓶水,不断地安慰她,让她冷静一点告诉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才有办法帮他们。
王晓红哭得根本没有眼泪,终于开了口。
原来江硕之前来找过她好几次,在弄清楚她并不是江家女儿之后还来找过她,说是愿意带着她们娘俩去县城打工,攒钱给她的儿子治病。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骗子”,王晓红眼睛红红的,抓住秦小渝的手,“我就是个糟婆子,还带着个傻儿子,谁会瞧上我这样的人啊,那时候我骂他他也没说啥,还给娃儿买了营养品”
“后来过了俩月,就是过了年没多久,他又找过来了,给娃儿又带了东西,还说他在县城这边支了个早餐摊子,还租了房子,让我去看看,要是合适就一起帮个忙,到时候攒够钱就带着娃儿去看看病。”
王晓红抹了下干涸的眼皮,凄凄哀哀地说道,“他对娃儿是真的好,我早知道我会把他害进去,当初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跟他过来啊!”
江硕之前卖过鸡蛋饼,还偷学了煎饼果子,摆在小县城中的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早上全都是过来上班的人还有上学的娃们。
他的手艺不错,人也大方,很快就撑起了摊子,王晓红过来了之后他们还买了个铁桶每天准备一些豆浆,生意就更好了。
而早餐摊子是从凌晨三.四点到九点,这之后她还能回家陪着娃儿,江硕还去别处打零工,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江哥真是个好人”,王晓红面上满是感激,随后又变成了愧疚,“我们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不知道是不是碍了谁的眼,俩月前他们就不让我们在那边儿摆摊了,没办法只能换了一处,人没有之前多,我就说要不要加一个油条,我来炸,增加一点花样也能加点收入,再说他那煎饼里面还能裹油条,现炸的肯定更好吃一点。”
王晓红捂住了嘴,“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这也犯法了,他们也不光明正大地来,而是偷着买了咱们家好几天油条,再来就把摊子掀了,说我们超标,说是犯法了,把江哥给抓走了啊!五千块,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啊?!”
秦小渝叹了口气,工商这么做倒是没错,他们也是依法行事,只是这样的惩罚落在无知的江硕和王晓红身上,就太沉重了。
“你...”秦小渝还没说话,就听到了自己的手机响,她拿到电话的瞬间才想起来,她是有着急事的!
“喂,小渝,你怎么还没过来?”贺姐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秦小渝捂住了话筒,对王晓红示意自己去接个电话,就往那边走了两步。
“贺姐...”,秦小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江硕和王晓红的事飞快地讲了一遍,随后问她,“怎么办?”
这事对贺烨来说也不好办,江硕是她选择没认的亲哥,王晓红是之前她找的去试验江家的“验金石”,没想到他们俩在一块儿了,还遇上了这种事。
电话那头的贺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在哪儿,我过去看看。”
秦小渝报了自己在的地方,挂了电话回头看的时候,就见到王晓红身边围了两个人,正拿着录音笔在问她话。
“你们是干什么的?”秦小渝赶忙过去将王晓红扯到了自己身后,警惕地看向这两人。
这两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西装,皮鞋上也没什么灰,加上手上的录音笔,一看就不像县城里的人。
“你好”,那位中年男子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我是省城ow律所的胡强律师,这是我的助理小高,我们并不是坏人,只是想找这位大姐了解一些事情。”
秦小渝接过名片看了看,却仍没有消除警惕,“你们找她问什么?”
王晓红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小秦,他们说可以帮咱们申请啥复议,可以不罚这么多!”
胡强点了点头,“我们在做的是公益法律援助,就是专门帮助像江硕这样的人的。”
秦小渝看了他们一眼,更是警惕,“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小姑娘”,那位胡强笑了起来,“我们当然有我们的渠道,这样说吧,一般县城是不会下这么重的罚单的。去年的两次检查,也就罚了老板一千多。只不过江硕运气不太好,遇到的是省里的巡查组,专门去各地抓食品安全的,加上你们的确是超标比较多,这才下了五千的罚单。”
秦小渝问道,“那若是不缴纳罚单,可能会被告上法庭么?这到底是按照什么处罚的?”
她感觉到身后的王晓红一下子紧张起来,便伸手拍了拍她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示意她不要太紧张。
胡强回答道,“油条超标违反国家标准,超范围.超限量的,按照《食品质量法》第四十九条来处罚,也就是责令停产,没收违法产品,处违法生产销售货值金额等值以上三倍以下的罚款,没收违法所得,吊销营业执照,最后还说了一句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我们,我们就卖了没多久油条哇,怎么就罚了五千?”王晓红很是不服气。
“这是按照已生产和即将生产的违法产品算的”,胡强见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一下子就找到了脉络,“你们是不是在店里面屯了不少明矾?”
王晓红一下子蔫儿了,是她看着多买便宜,一下子买了好几包。
秦小渝大致了解了,看来工商的同志的确是依法办事,“那你们想做的是什么?”
“我们觉得这样的处罚太重了”,胡强直言不讳,“法不可违,可应将宣法普法放在执行的前面。在我们了解到的案例中,绝大多数都是像江硕这样不识字.不懂法的个体户,他们有的被处以千元处罚,还有被判支付二十万.乃至四十万的赔偿金,情节严重的会被判四个月到一年不等的拘刑。”
他身边的助理小高补充道,“事实上禁止使用含铝食品添加剂的规定是在去年下发的,我们作为法律人更能理解国家想要保障大众食品安全的决心,只是这样的处罚难道不会过重么?我们在做的就是帮助他们进行申诉,尽可能在让他们知道教训的同时能够少付出一些代价。”
秦小渝刚刚听到胡律师所说的话的时候也觉得心惊胆战,做早餐铺子的一般都是没什么出路的穷人,像江硕和王晓红的情况,可能一年都挣不到一万流水,却被小小的油条罚了五千块,更难以想象为这油条,有人付出了几十万甚至是刑拘的代价。
有人是明知故犯,也有的人跟王晓红一样是懵懵懂懂,只可惜违法就是违法,或许可以酌情,却不可能逃脱惩罚。
王晓红对他们的提议很感兴趣,“你们帮俺们申诉了,是不是就不用交五千块钱了?”
“当然不是”,高助理摇了摇头,“我们能做的只是帮你们减少一些惩罚,但是按照你们这超标的水平,肯定是要交3000元以上的罚款的。”
王晓红脸色变了好几下,最后说道,“那也行,少了两千也算是好事。”
秦小渝问道,“你们是专业的,这样的申诉一定会成功么?”
“也有不成功的案例”,胡律师扯出个疲惫的笑,“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忙,有时候...”
高助理用手抵住嘴巴咳了一声,“有时候工商也不吃我们这一套,之前也有过我们申诉后被提起公诉的情况,这些都要跟家属说明了,省得...”
秦小渝看到他们有些回避的眼神,就明白应该是之前的申诉失败也给这两位带来了不太好的体验。
贺烨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她拉着王晓红去一旁问情况,留下秦小渝跟着两位继续交谈。
“我很好奇,或许有些冒犯”,秦小渝挠了下脑袋问道,“这件事说实话有些吃力不讨好,你们为什么还在做呢?”
高助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而胡强则是哈哈大笑,可他那笑中却颇有些凄苦,“为什么呢?”
“起初我接触这件事,是去当公诉律师”,胡律师抬头望向了天,太阳已经西斜,撒下柔光的微光,“当时我觉得自己在伸张正义,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是违法了,可是当我看到判决结果下来后那种绝望的目光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真的是我想要的正义么?”
“有人是知法犯法,可在这件事情上,更多的人是一无所知,他们的一无所知是贫穷.是盲从.是不知法造成的,这些难道也是他们的错么?”胡律师的眼神由迷茫转为坚定,“我做这事是吃力不讨好,可是但凡我成功一例,就能减轻他们的压力,或许就能挽救一个家庭!”
高助理在旁边扯了下秦小渝的袖子,小声对她说道,“胡律师做公诉那次,那人判了二十万的罚款和三个月的刑拘,缓刑四个月,谁知道回去就……”
秦小渝心下黯然,回头看了看正和王晓红交谈的贺姐,对这两位解释道,“我知道你们两位很不容易,不过那边站着的贺姐之前资助过王晓红,她可能不会选择让你们进行申诉,真是很不好意思。”
她的话音刚落,贺烨就过来了,听过秦小渝对这两位的介绍后,果然选择了不申诉,“这事儿我来解决就中。”
贺姐掏出了一张卡递给了秦小渝,让她带着王晓红去工商局交罚款,自己则是留下来跟胡律师聊了几句。
交过罚款后,江硕终于被带了出来,王晓红见到他就扑上去抱着他一直哭,秦小渝又是一通劝,瞧着江硕的精神面貌实在是很差,还专门跟贺姐提了两句。
贺姐也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后续安排得却很得当,她在江硕和王晓红的连连感激下,还找人给他们安排了洗浴,说是让他们洗去霉运,还让人把王晓红家的娃儿接过来了。
实际上她不但安排了洗浴,还安排了食宿,就是怕江硕他们受打击太大会想不开。
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秦小渝和贺烨明显是赶不上晚上的高铁了。
秦小渝很是愧疚,“贺姐,都怪我,要不是我揽了事儿,也不会耽误时间还浪费了车票。”
“行了”,贺烨瞧了她一眼,“那王晓红也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管的这也是江硕的事,我知道的,若不是因着我,你也不会停下插手的。”
秦小渝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却是想着,这若是火星庙的老乡,不管是谁,她应该都会上去管一管的。
“我已经让人帮咱们订了晚上的红眼机票,现在你就闭上眼好好睡一觉,等到了机场我喊你”,贺烨知道她刚刚因为安慰王晓红肯定废了不少的心神,便让她睡一觉。
秦小渝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歪在了一边,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他们的小车在晚上十点左右到达了省城的机场,和等在那里的汪荃碰了头,又赶着托运值机,一直到登上飞机,坐上位置,秦小渝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小冰箱幸好尺寸不大,能够抱上了飞机,贺老板见她抱着不撒手,便笑着帮她拿了张毛毯盖上,“给,千万别让你和你的娃受凉了!”
秦小渝也不在意她的调侃,望着窗外不断升高的风景,陷入了沉思。
红眼班机一般都很安静,贺姐戴着眼罩睡着了,秦小渝却睡不着,她很难忘记今天看到的和听到的,很难忘记江硕从工商所出来时候那迷茫的眼神。
他是在对曾经的自己迷茫,也是对未来迷茫,油条不能炸了,而他的早餐摊子出过事,很大概率也没办法在县城摆摊了——毕竟县城就这么小,哪家出了事不知道呢?
就算是还能改过自新,可是江硕还敢去摆早餐摊子么?
曾经引以为傲的手艺,曾经认为可以养家糊口的行当,却让自己差点跌入深渊,秦小渝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彷徨.伤痛和不自信。
可是他这个年纪,要转行还能往哪转呢?哪还会要他呢?
脱贫好难,致富好难,这条路对在贫穷中不断挣扎的老乡们来说,可谓是困难重重,陷阱重重,只要一朝行差踏错,就陷入了贫穷的深渊。
没有试错成本,没有了解世界的机会,秦小渝突然又发现了她扶贫工作中的遗漏之处,就是给那些想要脱贫的老乡们提供更多的就业可能,提供可供翻身的机会,提供可以掌握一门手艺的培训。
飞机在璀璨的沪城上空画了一道"u"型弯,不灭的霓虹灯在飞机下方汇聚,拼出纵横交错的道路,像是一条条血管,穿梭在城市这颗大心脏中。
这里的霓虹灯比火星庙的星空要闪耀得多,刺痛了秦小渝的眼睛。
飞机继续向下,高耸如云的建筑群渐渐显露出来,一条大河贯穿沪城,河两旁流光溢彩.靓丽非常,还可见河上开过一艘艘大船,又能见海边一幢幢高耸的集装箱。
这无一不在表明这座都市的繁华和忙碌,让秦小渝这个从火星庙出来的乡下人看花了眼,也产生了一种飘在云中的错觉和淡淡的荒谬:若是让火星庙的老乡来这里,怕是会觉得自己到了天国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举例油条的事,是想说明对于贫穷的人来说,没有试错成本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只是老乡们,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创业是件很难的事情,就是因为缺少试错成本,这是一道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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