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嗤的一笑, 不是嘲笑,而是欣慰,天可怜见,他的小儿子看上去终于像个正常的娃了。
怀安要是知道老爹此时的想法, 一定会崩溃大哭:你没看见不正常的小孩儿要挨揍吗?
陆廷煜也看到了沈聿,搁下书本走到门口,朝沈聿行礼:“沈学士。”
沈聿道:“不必多礼, 我无意打扰先生讲课, 只是命人在淮扬楼叫了一桌席面, 先生今日留下来吃个便饭?”
怀安听到吃的眼前一亮, 扯扯身边的陆淮:“你觉得狮子头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吃?”
陆淮从小就是很乖的孩子,让读书就全神贯注的读书,此时从满脑子圣人之言突然转换到狮子头上, 愣了足有好一会儿, 才硬着头皮回答:“我觉得清蒸好吃。”
门外,陆先生推辞道:“深谢学士好意,只是未能提前向家中父母禀告, 不如改日?”
沈聿自弱冠以来, 向来不把这种应酬当做多大的事,还要特意提起告知父母。便道:“我遣一个下人, 去先生家中打声招呼。”
陆先生见推辞不过, 只好答应下来。
后来沈聿从同僚口中得知, 陆廷煜是个十足的孝子,万事以父母为首要。媳妇和公婆生龃龉, 他只一味数落媳妇,结果陆淮他娘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长住,夫妻分居已经第二年了,他倒像半点不着急的样子。至于为什么决定不再参加殿试,就没人知晓了,总之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沈聿听后不过一哂。他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多大兴趣,只要把怀安教好,一切与他无关。
翰林官员走的是熬资历的路线,只要不出大错,迟早能当大任。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急于仗义执言的青年了,这次回京面对更为复杂的朝局,他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对任何事都是高高挂起的态度,唯独对赵知县的事留了心。
赵淳的奏疏经内阁票拟,发回地方责令有司自检,果有愆违,应纠举自劾。
也就是说,关于赵淳在奏疏中提到的问题,责令相关衙门自检自查,如果真的查出问题,要积极检举揭发自己的过失。
用脚后跟想想也是不现实的,只是内阁处理类似奏疏的常用手段而已。
可赵淳这一举动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南直隶一干大佬请托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上书弹劾赵淳,说他包庇贱民,鱼肉乡绅,扰乱备倭方略,一顶顶帽子扣上去,卯足了劲要送他回老家种地。
沈聿通过吏部的同年找到文选司郎中程弛,希望他从中斡旋。
吏部无小官,不要小看这区区五品的位置,全国一千多个知县、知州的命运前途,几乎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
程弛钦佩赵淳的为人,答应尽量相帮。
与此同时,沈聿作文章一篇,将安江县遭遇倭乱的过程完整记录,言辞生动,绘声绘色,扣人心弦。
以沈聿在文坛中的地位,这样的文章岂有不火之理?
连带着赵淳火了,罗恒也火了。
一个指名气,一个指血压。
相传小阁老吴琦拿着那篇文章怒冲冲闯进郑迁的值房,质问他:你的好学生沈聿为何要与我作对?
郑迁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年轻后辈追名逐誉可以理解,小阁老怒从何来?”
言下之意,沈聿宣传自己的抗倭功绩,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你生哪门子气?
吴阁老闻讯从自己的值房赶来,训斥长子:“吴琦,不得无礼!出去!”
吴琦愤愤瞪了郑迁一眼,拂袖而去。
……
怀安正在小书斋里抓耳挠腮的同时,荣贺无所畏惧的人生也面临着空前的挑战。
温阳公主府,荣贺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
温阳屏退宫人,来回踱着步子。
却说襄宁伯刘承欢离开祁王府之后,不敢拖延,立刻找来了妥帖的买家。放眼京城,有闲钱消化这些珍品的买家屈指可数,要么是大典当行的东家,要么是古玩界的大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力极好。三两眼就能看出真伪、年份,极少有打眼的时候。也因此开出了十分合理的价码。
诸事顺利,偏偏里头出了个胆小怕事的主,借口去钱庄取现银,出门就报了顺天府,因为他坚信里面有些东西出自大内,谁碰谁死。
他安闲富贵的人生才刚过一半,还不想死呢,那就只好把刘承欢送交官府了。
顺天府的差人一看,竟是个伯爵,当时就头大如斗,可现场正在交易的物件又实在非同寻常,只好回去请示知府。
光天化日,公然买卖大内之物,曹知府当然要将其收监,并将卷宗递交刑部,抄送司礼监。
司礼监历来对大内物品失窃的情况极为重视,立刻派人来查,轻而易举便查到了祁王头上。
这下麻烦大了。
刘承欢自然不敢供出祁王,一口咬定是自己盗窃王府之物,被顺天府移送刑部鞫审。一时间闹得人尽皆知,满朝文武都在等祁王表态,皇帝闻讯直接出关,遣人传召祁王进宫。
荣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小脸吓得惨白,那是他的亲舅舅啊,是娘亲留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了!要是自己一时胡闹把舅舅害了,他要愧疚一辈子的。
温阳公主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好的办法,拧着眉头看向荣贺:“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要是还想让你舅舅活命,就赶紧去求你父王,事到如今只有他能顶得住了。”
吓傻了的荣贺瞬间醒悟,带上伴当太监匆匆离开公主府,钻进了姑母为他备好的轿子里。
……
祁王不同往日闲适随意的居家打扮,而是换上一身红色团领的蟠龙袍,头戴翼善冠,腰革玉带,脚蹬皂靴。
王妃帮他掸平衣裳上的褶皱,像是正要出门。
荣贺哭天抹泪的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王。”
祁王见到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岔在胸口,捂着前襟坐在床榻的踏板上。
指着儿子好半晌,才咬牙切齿的挤两句话来:“你还知道回来,看你闯得这祸事!”
是的,这对于宅心仁厚的祁王殿下来说已经算是发飙了,往常可说不出这么“重”的话。
荣贺怕得直掉眼泪,额手俯身:“儿臣知错了,父王。”
祁王见他吓得直哭,目光由愤怒渐渐化为怜惜,反复回味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伤害到了孩子……
孟公公已经上前扶起荣贺:“世子先起来,一切有殿下在,不要怕。”
荣贺泪眼婆娑的看看父亲,看看嫡母,又看看孟公公,最后看到了殿内摆着的一座晶莹剔透的玻璃围屏。
这围屏看起来很值钱,那天光线暗,没有注意到。
“你你你……别往那儿看!”祁王实在怕了他了,叫得他回过神,嘱咐道:“父王进宫面圣,你与你母妃呆在府里不要乱跑。”
荣贺噙着泪点头。
祁王又嘱咐孟公公:“你也留在府里,看好那座围屏……呸,看好王妃和世子。”
他都气糊涂了。
孟公公躬身应是,打发妥帖的太监一路随行。
祁王妃叹道:“别看你父王平时寡言少语,就觉得他不疼你,其实他最疼的就是你。”
祁王妃看的透彻。
她是嫡母,与荣贺的关系仅仅算是和睦,视如己出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她自己都不信。她才刚过而立,自然不会放弃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只是里里外外体己的人都劝她,一定要对荣贺好,日后或许还要指望他云云。
可祁王妃无法说服自己带着目的对一个孩子嘘寒问暖,更无意将他带在身边,所以荣贺从生母过世后就一直住在世子所。
没娘的孩子,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近父亲。祁王不善表达关爱,荣贺也看不惯他谨小慎微的做派,父子间一直存在着一些难以消弭的隔阂。
祁王府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希望他经历过这件事,可以懂事一些,能体谅大人的难处。
……
皇帝提前出关,气不顺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平时,他也从未对祁王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看似清静无为,实则心机很深,惯于站在幕后操控朝局,享受坐山观虎斗的乐趣,在他手下活下来的朝中重臣,忠奸尚且不论,首先都是双商超高的大佬。
祁王素日安分守己,努力维持老实儿子的形象,尽量降低存在感,也是为了这帮神仙打架的时候不要波及到自己。
然而这次面圣,祁王一反常态。
他当面向父皇表明:国库赤字,要购置军秣粮草,要发边饷,要治理运河和各地赈灾,他每每想到父皇日夜闭关自苦,为生民祈福,就忧虑的难以入眠。
因此他决定向户部捐银五万两用于赈济灾民,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还声称:“臣受天下人供养三十有三年矣,而今朝廷有急,臣岂敢坐视?”
永历皇帝、祁王的亲爹,都险些不认识他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缓缓道:“亲王一年的俸禄折银约一万两?”
只这么一句话,就令祁王冷汗湿了一背。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是。”
空旷的大殿内,皇帝的声音仿若来自仙界,带着幽幽的空明:“这几年国库亏空,大内府库也不太宽裕,朕极少给你额外的赏赐,你养着偌大一个王府,居然还能省出五万两?”
“是。”祁王恭声道:“臣托襄宁伯变卖了一些物件,凑出来的。”
皇帝面上依旧不变喜怒,只是静静的把他看着,半晌才说了句:“襄宁伯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你授意的。”
祁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是,襄宁伯维护臣的面子,不肯在公堂当众指认。”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好得很。”
也不知是在说谁。只是再次回到龙椅上,微阖双眼,像是入定了。
他身边当值的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铨,悄悄朝祁王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祁王俯身叩首,默默退出大殿。
此时冷汗已将贴里全部湿透,一阵秋风袭来,沁凉的打了个寒战。他擦擦额角淌出来的汗,举头看看惨白的日头,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
事实证明,不受待见的儿子无论怎样做都是不受待见的,他相信在父皇眼里,连他捐银的行为都显得痴蠢憨直。
也好在他平日的“痴蠢憨直”,才让父皇轻易相信了他的谎话。
“脏物”被顺天府如数送还,孟公公照清单一一对照,一样没少。只是五万两白银着实让祁王妃头疼了几天,东挪西凑,才将将凑齐,命侍卫解送户部。
与此同时,刑部结案,将襄宁伯放出大牢。
刘承欢一脚刚踏出刑部大门,两个身着便装的太监立刻迎上去赔笑:“襄宁伯,这边请。”
原来王府的马车就等在刑部衙门外,荣贺探出脑袋来喊:“舅舅,上车!”
刘承欢快走两步登上马车,祁王竟也在车里,一身亲王常服,正靠在车壁上闲闲的看书。
车厢尚不及一个成人的高度,他一时坐也不敢坐,站也站不直,心虚的喊了声:“殿下。”
祁王抬眸看他,默默将手里的书卷成了卷,关心的问:“在里头挨打了没有?”
“没有。”刘承欢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的性子,当即嬉皮笑脸的说:“我堂堂一个伯爵,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祁王温和的一笑,突然冷下脸,手里的书卷劈头盖脸的朝他砸去,边砸边骂:“不知好歹的混账!跟着世子一起胡闹!世子小你也小么?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孤九泉之下如何向你姐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