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到时,已被邀至位置最佳的雅座。
茶楼雕梁画栋,步步成景,从一楼拾阶而上,名家书法画作随处可见,开张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出现许多熟悉面孔。
右相嫡子柯荆,刑部侍郎之嫡次子李安,左监门卫中郎将张辙……此外还有不少世家千金结伴而行。
小厮门口候着,殷勤接了贺礼,又附耳过去私语一番,接着一道道探寻的目光落在三楼。
既来了这儿,这茶楼的底细早就被梁远摸清。
五皇子魏元,美人阁淑妃独子,深受圣人宠爱,这茶楼便是他名下的。
太子虽与哪位皇子都不曾交恶,可天家禁宫,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底下这些人大约在猜殿下来这的深层意味。
梁远为魏京极添茶,“殿下,可要去催催郡主?圣人今日抱恙,又命人送了不少折子来。若不及时处理,恐怕又得一宿。”
魏京极斜靠在椅背上,无视众多窥视,漫不经心推开窗,单手支在窗棂上,语气闲淡。
“不必。”
说完,茶楼下一辆马车停下,接着一双纤若葱白的手从里头探出。
接着是熟悉的双环髻,点翠金步摇,璎珞圈银链玎珰,肤白如玉,面如施朱,眉眼艳而不妖。
魏京极唇角微勾,长指分别撑在下颌和太阳穴处,就这么靠着窗看她。
可苏窈下了马车后却并不立刻进来,反转过身,朝马车说了什么,依稀只能听见她说话的语气矜软。
里面也传来一道女声,像是在回应。
接着马车内下来了盛华。
魏京极慢慢抿直唇角,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也停了。
苏窈接了盛华下来,正欲转身,一个男人却用扇子轻敲了下她的肩。
她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灿烂的刺眼。
段凛和苏窈低头说了什么,还特意用扇子挡了挡,接着笑起来。
苏窈听完后,白皙的脸顿时像煮熟的鸡蛋,盛华拉过她的手,佯装生气地瞪了眼段凛,带傻住的苏窈进茶楼。
进楼那一瞬间,苏窈似有所感,抬头看去。
正对上魏京极面无表情的脸。
她一顿。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
盛华拉着苏窈的胳膊,奇道:“怎么不走了?”
苏窈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她觉得魏京极似乎有些动怒。
“没事,刚才被太阳晃了下眼睛。”
她说的自然,段凛和盛华也未察觉什么不对,被小厮带至雅间后,苏窈有些怂的走在最后。
所谓长兄如父,很长一段时间,她对魏京极都又敬又怕。
如今她对他没了那心思,这种心态再度浮现。
梁远见这么多人进来,意外道:“微臣还以为只有郡主一人来,只管要了两副茶具。”
苏窈不敢看魏京极,笑道:“现在再让人添也是一样的。”
梁远笑笑,下去吩咐去了。
除苏窈外,盛华和段凛行了礼,各自寻位置落座,苏窈坐在魏京极的斜对面。
门被关上,只有侧面一层珠帘隔断,往下可以看到戏台和拍手叫好的茶客。
苏窈怕热,便叫人将帘子钩起,往下一览无余。
外头的声音嘈杂入耳,里间的沉默更震耳欲聋。
还是盛华开口:“殿下在这等了多久?可是等乏了?”
青年单手拎起酒壶,难得浑身透着股慵懒劲儿,眼角淡青明显。
他避开盛华想接过的手,兀自倒茶,一时间房里只剩茶水入杯的“哗哗”声。
段凛笑道:“今日日子好,路上遇到两个迎亲的,耽搁了些功夫,才令殿下在此久坐,不若以茶代酒,我等给殿下陪个不是。”
苏窈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哪得罪了魏京极,唯一的可能,估摸着是等久了不耐烦?
于是也附和道:“嗯嗯,段凛哥哥说的不错,太子哥哥.日理万机,难得清闲,我们却还让他在这等着,实在该罚,就以茶代酒自罚几杯?一会儿还要登船回去,酒喝多了误事。”
魏京极冷白手指正摩挲着瓷白杯身,不轻不重地抚弄,像是在把玩珍爱的瓷器,眼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表情却显而易见的冷。
苏窈开口,他动作滞缓一霎。
三人轮番说完话,又叫人拿了海碗来,各自倒上三大碗茶。
喝完,梁远也叫人备好了酒菜,依次端上。
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苏窈坐在段凛身边,开始同他们讲戏,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打量她,晦暗不明。
她知道是谁,但没有看去。
就像她知道魏京极是在生气,但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乱七八糟讲了一通,苏窈朝盛华使了个眼神,拉着段凛就要走,“盛华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要去我姨母那一趟,就同段凛哥哥先回去了?”
魏京极的视线落在她拉着段凛袖子的手上。
冰清,白嫩,细瘦的似乎稍一用力便能折断。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画面。
……
雷雨如柱,乌云翻滚,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等他听到动静,苏窈已经端着一支灯台,抱着他宽大的衣裳走来,长发凌乱,满脸是泪。
她回到京城许久,可下雨天还是会有梦魇。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单膝跪地,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为她揩去眼泪。
“害怕了?”
苏窈点点头,又哭着嗯了声,有自己的寝殿,再小的年纪都是一个人住,夜里若打雷,他会在她房里待到她睡着。
眼下她被吓醒,他安抚了她一会儿,将她抱去她的寝殿。
到了地方,他想松手,苏窈却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角,刚哭过的眼睛微肿,仿佛下一秒又要哭出来。
“你陪陪我好不好?”
他犹豫片刻,跪上榻,隔着被子将她抱入怀中。
那一日也是他母后和嫡兄的祭日。
圣人搂新欢登星台,全然忘了少年妻。
他被推上嫡兄的位置,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同游荡的孤魂。
孤家寡人仿佛谶语。
暴雨压折了几株树苗,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气连绵。
他将人哄睡着了,想离开,又被她牵住手,正想折返,苏窈却又磕开了眼。
她看清人后,突然拥住他,趴过去在他耳边道:
“刚才我做梦梦到你哭了哦。”
他愣住,少女抱他更紧,“以后不准哭了,我会心疼的。”
第16章
而此刻,从吉光片羽中脱身,苏窈正定定看向他,朦胧的光将她的脸颊上细微的绒毛晕染的纤毫毕现。
魏京极耳中静的容不下任何声音。
“太子哥哥,我先走了?”
她的音调若即若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想到,姑母寿宴前一日她来东宫,捧着他的脸,眼里复杂又心疼。
魏京极忽然反应过来。
她那时,是不是在和他告别?
因为日后,她不会再那样与他亲密相处。
苏窈说了这句话没得到回应,无措的站着,下意识看向段凛,手抓的更紧了。
段凛正欲接话,魏京极仿佛才回神,怔忪地“嗯”了声。
苏窈松了口气,翘起唇,又和盛华告别几句,与段凛一道走了。
雅间内只剩魏京极和盛华两人。
一直关注此间情形的众人,见到苏窈和段凛推门而出后,开始轻声议论。
“永嘉郡主和段家二公子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前些日我家姑娘去庙里祈愿,也撞见郡主和段家主母同行。”
“这不显而易见么?除了太子殿下,郡主可曾和谁这样亲近过?也就一个段凛了!”
“我道太子殿下为何来了五皇子的局,原是为了见盛家姑娘。这令国公在朝中一直暗中辅持太子,太子原对儿女琐事不上心,今日竟破天荒与人相会,此番联姻,怕是势在必行!”
“……”
魏京极眉心稍拢,似寒霜积攒,单手支额,不知在想什么。
盛华道:“殿下可是没睡好?我再替殿下添杯茶醒醒神?”
半晌,他道:“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