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达数秒的阒寂之后,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起,九位少年之中,率先起身的是吕祖迁,其后,庞礼臣亦是不甘示弱地起了身。苏子衿与杨淳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眼,温廷安说得不错,庞礼臣果真有竞选斋长的念头。
庞礼臣当选这个斋长,心中颇有底气,昨夜他在舍里撂了话,说自己想当斋长,他觉得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温廷舜,温廷舜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最滴水不漏的人,魁院上舍的天之骄子,加之其是温廷安的二弟,故此,庞礼臣对温廷舜有些芥蒂。他又盘诘过其他的人态度,魏耷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但性子比较肆野,不喜欢被一个虚名缚住手脚,显然对斋长之位毫无兴趣。至于沈云升,庞礼臣倒是没问,人家已经是代理斋长了,问人家会不会继任,或者有没有继任的意愿,会显得自己不识抬举。
庞礼臣去问了崔元昭,打算拉拢一番人心,殊不知,崔元昭心仪的斋长人选竟是温廷安。
从昨夜伊始,庞礼臣一直在犯难,若是温廷安也有当斋长的意愿,那可该如何是好?若是她要当,那他该不该让一让她?给她留个好印象。可是,他适值鲜衣怒马的年纪,总喜欢在心仪的姑娘面前逞威风,若是能胜任斋长一职,统领九斋,众人听他差遣,那当是多神气多威风,更为主要地是,若是他当了斋长,他不会让温廷安轻易涉险,一定会分发一些轻的任务给她,护她岁月静好,鬓角无霜。
今下观之,庞礼臣心中悬着一块千斤般沉重的巨石,安稳落了地,还好,温廷安并无成为斋长的意愿。
思揣之间,却见沈云升不疾不徐地撩袍起身,这一会儿,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矗立在九人之中。
庞礼臣容色蓦然一僵,沈云升果真有继任斋长的心念,这才是他真正的劲敌。
温廷安对竞选斋长之位并无太大的兴致,正托着腮,偏垂着头,搦着湖笔在纸面上,信手画着王八,不知不觉王八绘摹成了桐花,笔尖猝然不稳,墨汁泅湿了宣纸一角,有三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温廷舜、阮渊陵、崔元昭方才俱是在看着她。
温廷安颇觉一阵如芒在背,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看着她,莫非是早课走神被发觉到了,她遂慢腾腾地把湖笔搁放在笔山上,袖着手规矩坐好,可转眼一瞅,发觉对面的魏耷冠冕堂皇地撑着脑袋睡着了,整个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但没人看着他。
温廷安:“……”
阮渊陵以为温廷安会主动竞选斋长之位,却不想,她无心于此事,他眸色偏黯,以拳抵唇轻咳了三两声,沉声道:“既是有三人要当斋长,九人分成三组,一位斋长统摄一组,从现在伊始,你们按小组来分配位置,任何学目校考评比,亦是以小组之形式。”
全斋无人有疑议。
阮渊陵以摇木签之法做了分组,每人随手抽了一签,签上写着谁的名儿,那便归入那一组,温廷安今日手气出奇的好,竟是跟了沈云升一组,心里想着,要是崔元昭也能抽中沈云升便好了,那么她便能多多为二人创造独处机会。然而,事不遂愿,第二位抽中了沈云升的人是温廷舜。
抽中了庞礼臣的是魏耷与苏子衿,剩下的亦无甚么悬念,抽中了吕祖迁是崔元昭与杨淳。
有人对这般的分组不大满意,但碍于阮渊陵的威慑,不好多做声。
早课到此暂告一段落,阮渊陵道:“从今日起开始上课,第一堂课是三国之语,为你们授课的塾师是一位翰林院的大学士。”
温廷安听着,稍稍怔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心神一动,待阮渊陵走后,便见一位首戴珊瑚顶冠、着一席翡绿官袍的男子负手踱入,此人不是旁的,正是数日前给温府报喜的唱报官之一,黄归衷。
那时候,温廷安对黄归衷做了一个别礼,黄归衷还说——“你这别礼拜早了,不久后,应是还会再见的。”
今次观之,果真如此。
苏子衿亦是认得黄归衷的,黄归衷与他的父亲苏复乃是连襟,资政殿与翰林院率属兄弟文苑,苏复与黄归衷关系素善,按辈分上,苏子衿是要称黄归衷一声姨父,但目下场景甚为庄重,他跟随众人长揖一礼,称一声黄先生。
黄归衷教授三国之语,分别是大金的女真语、蒙古语,以及前朝的晋北语。女真语与蒙古语,来源于北域的突厥语与契丹语,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满语与锡伯语,温廷安选修过一些小语种,积攒一些语言基础,语感很是敏锐,目下学习起女真语与蒙古语,并不算太费气力,反而是极为得心应手,不消多时,便能掌握基本的发音,以及书写日常的金文与蒙古文。
女真人与汉人的矛盾古已有之,金国一直是大邺的劲敌,一年前温善晋作为议和使臣,与大金达成了会盟之约,虽说两国之间维持和平往来,但金人野心昭彰,是驰骋于马背之上的骁战民族,吞并了元祐十六州,还妄欲吞汉,金谍潜入洛阳且暗设据点,便是吞汉计谋之一,要对这些金谍进行掣肘,必须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众人不仅要学女真语、女真文,学观金人面相,黄归衷还给他们各发了一簿《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两部书牍的著者俱是金国的士大夫,颇有声望,黄归衷命每人这两日需通读一遍,第三日会点名抽查篇目抄诵。
少年们闻之色变,这两册书牍拢共约半掌之厚,篇目达到百篇,光是要通读,便已很有难度,现下却还全篇默诵?
短短两日之内,怎么可能背得完!
这还只是前半堂课的任务,后半堂课,黄归衷不教女真语了,开始着重教授晋北语,晋北语乃系大晋天潢贵胄的方言,与汉语汉文肖似,但同女真语一般难学,黄归衷又发了一簿《晋文观止》,里端集录了晋朝士大夫的文章,众人的容色几近于叫苦不迭,心情颇为复杂,晨间蕴蓄的满满斗志,庶几快被催迫得七零八落。
温廷安这一组的情状,算是比较不错的,温廷舜与沈云升都能跟得上黄归衷的授课进度,温廷安本身有较强的学习底子,记东西也非常快,学习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并不是吃劲。
但其他两组情势便有些微妙,吕祖迁这一组,杨淳听得懂前半堂课,后半堂便几乎追不上了,黄归衷的课讲得很快,几乎不容众人有喘歇的空当。
庞礼臣这一组更有些不忍卒睹,魏耷对三国之语兴致不大,干脆把墨纸摊在脸儿上,索性不听课了,当堂睡觉,苏子衿无数次写纸条警示他,他都置若罔闻,有一回惹急了,干脆揉着纸团扔了回去,口吻攒着一股燥意:“莫碍着老子,看不懂你写甚!”
原来这魏耷还是个目不识丁的,语气还很刚愎自用,气得苏子衿全然不想理他。
彼时,黄归衷正在讲授《晋文观止》里的一篇骈体文,是大晋的晋哀帝之嫡长子,亦就是大晋的最后一位太子,讳曰玺,他御笔写下的《祀猎赋》,此文记述晋祭之时,血猎的悲壮以及一己悲愤悲凉之情,黄归衷用极为钦赏的口吻说:“太子玺是一颗千载难逢的紫微星,天资颖悟,工诗能文,尤以赋成就最高,他写《祀猎赋》时,只有七岁的年纪,七岁那年,大晋亦是亡朝了,这《祀猎赋》算是亡朝余音。”
温廷安眸心轻轻一凝,心神不自觉牵动了片刻:“既然这位太子玺满腹才学,后来的遭际如何?先帝可有允予重用?”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半敛着眸心,须臾,在她身上收回了目光,鸦黑秾纤的睫羽处投落一片阴翳,情绪未明。
黄归衷道:“据史官说,太子玺殉命于宫变的那一夜,投火自尽,其母骊后悬缢于松山之间,晋哀帝与几位皇室王爷发配流徙,后来一概病殁。先帝看了那一篇《祀猎赋》,悯佑太子玺的才华,本欲招安视作重臣,但太子玺骨子傲然,以死明志。”
前朝的旧事有些敏-感,黄归衷没再多提,但满腹惜才之意无法掩藏。
他继续道:“这一篇骈文瑰玮卓绝,堪称神品,为今朝的翰林院所称道推崇,这篇文亦是要通篇默诵。”
庞礼臣追不上晋北语的学习进度,多少有些鞭长莫及的焦灼感,对黄归衷道:“大晋都亡朝二十多年了,余党流亡的流亡,迁徙的迁徙,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余党已经死绝,您为何还让我们学晋北语?”
此话一落,空气岑寂了一瞬,几乎没人注意到,温廷舜骤然顿住写字的动作,少年的面容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掌腹的青筋,虬结渐渐变得狰突,掌间那一枝的湖笔,庶几遭致折裂。
第53章
“不错, ”黄归衷点了点头,淡扫了众人一眼,阖上了《晋文观止》, 朗声道, “大晋亡朝已然二十余载, 为何我还要教授你们晋北之语?真是因这《祀猎赋》精妙绝伦,字字如云锦珠玑,率为沧海之遗珠,我闲着无聊无事, 欲让你们多加抄诵,平添负赘么?”
黄归衷说这般话,也没想着让众人来答, 他捋了捋颔下髭须, 袖手笑道:“兹事乃是阮掌舍所嘱托,他命我教授你们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 自当有他的用意与奥妙之处,你们全力以赴用心潜学便是。我只负责传授三国之语, 至于为何要教授,用意何在,你们若有此种困窦,可寻阮掌舍援疑质理。”
晨课间阮渊陵的肃峻之容, 还历历在目, 庞礼臣被训斥了一顿,见着阮渊陵,就如被拿捏了七寸似的, 自当是不敢多问一二。旁人亦是心有余悸,领教过了阮渊陵的威严, 不欲再多番造次。
后半堂课结束前的半刻钟,黄归衷分别用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各自念读了十个词语,命众人摹写在纸面上,算作是趁热打铁的一场摸底科考了,少年们听了,容色各异,又是一阵叫苦不迭,两堂课拢共两个时辰,听得东西如汗牛充栋,但听是一回事,听不听得进去,又自是另外一回事,报写前,大家难免手忙脚乱,遽地忙翻堂上写过的笔记,想将这些一知半解的东西悉数装入脑子里。这摸底科考也算作考课之一,会计入个人课绩之中。
听写这事,全斋之中大抵最镇定的,莫过于温廷安这一组了。
黄归衷报写之时,特地留意了一番,发现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三国之文,写得又快又好,错处极少,女真文与蒙古文,温廷安是写得最好的,但写至晋北文时,她倒稍逊一筹,让位于了温廷舜,晋北文较为难学,这个少年竟是一个错处都没有。
沈云升写得特别稳,毕竟师承于老太傅,同样称得上优秀。
温廷舜与沈云升两人写得好,黄归衷并不感到有什么,这属两人的寻常发挥,轮到温廷安这里,他负手立在她身侧的长榻前,静静观摩了片刻,待她写毕,吹干墨水,他便拿起了墨纸,细细凝看,通篇错处几近于无,仅有晋北文错了一字,又分别看了一眼温廷舜与沈云升的,温廷舜通篇并无错处,沈云升是蒙古文、晋北文各错了一字,按名次排位,温廷舜最之,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温廷安的造诣,竟能胜过沈云升,黄归衷倒生出了一丝纳罕之意,问她:“以前,温善晋可有教授过你女真语与蒙古语?”
温廷安没有内藏锋芒,听写写得这般好,黄归衷理所应当会质询她,她遂道:“幼年时,家父教过一二,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及先生教得详细。”
这般话既是在解释,又是隐微地抬举了黄归衷,黄归衷不疑有他,捋须笑道:“岂敢岂敢,论语言之造诣,黄某不敢在尔父面前班门弄斧,你能学得这般好,当是你的造化了。”
言讫,又问向温廷舜:“你的晋北文能写得这般好,可不像是温善晋教授的。”
黄归衷负责八座学斋的三国之语,每番听写,写得全无错处的,有且仅有温廷舜这一人。
晋北文诸多词汇,由皇室延用,颇具古雅之意,方言之中的发音,多为佶屈聱牙,文字虽与汉文相近,但音律平仄全然自有一套不寻常的章法,就如『繁畤』一词,乃是五十年前大晋都城北迁之后的故址,晋人发音读如“板寺”,到了大邺,『板寺』成了通假音,与『繁畤』容易混淆,纵然是翰林院里的一些学士,有时引经据典时也会写谬。报写时,温廷安唯一的错处,就错在了这个词上,沈云升也没写对。
放眼九斋之中,只有温廷舜一个人写得正确。
温廷舜搁放下了墨笔,背脊笔挺如松柏,双手交叠垂放在膝头,淡声道:“晋北之文,乃系祖父所授,祖父素来治学严谨,晚辈不敢掉以轻心,加之祖父乃系两朝元老,曾与晚辈说过大晋旧闻,晚辈谨记于心,也就对大晋略知些皮毛。”
黄归衷蕴藉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一并收了三人的墨纸,视作示范,拿去给其他两组传阅,吕祖迁、苏子衿、杨淳和崔元昭皆是看得很勤。
黄归衷敦促并劝勉道:“大家好生看看,看看人家写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们又写得怎么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跟他们学一学,如果认真听课的话,你们听写也不会写岔这般多了,甚或是一个字都不会写。”说着,自袖袂之中摸出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魏耷的脑袋,黄归衷看着这厮桌榻上的一张比雪还簇新的纸,口吻微厉,“我说得便是你!”
魏耷半梦半醒间,觉有人害他,倏地一个拔刀断水,须臾,那一柄戒尺便被斩裂成了两折。
黄归衷面沉似水:“……”
坐在旁侧的苏子衿知晓坏事了,出于教养习性,他搁放下了墨纸,拾起坠落在了地面上的另一折戒尺,率先代魏耷致歉,并说会替新添一柄新戒尺寻先生赔罪。
黄归衷凝声问道:“你是你们组的代理斋长?”
苏子衿摇了摇首,道声不是,庞礼臣大马金刀站了出来,挽袖抄手道:“是我。”
黄归衷执起手中断了半截的戒尺,往庞礼臣的手心重重打了下:“既然是代理斋长,就应当肩负起责任,你的组员课上浑水摸鱼,还顶撞了我,扰乱学堂秩序,你有一部分的责任。”
公然遭训,庞礼臣有些没面子,其实他的学习情状比魏耷好不了多少,教他射御盘马还行,但让他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便是有些吃不消了,堂上频频走神,也就自制力比魏耷好些,臂肘勉力支撑着脑袋瓜子,没掉落在桌榻上,他不想让温廷安知晓他听不懂三国之语。
黄归衷训完了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罢罢罢,学不学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你们心中自当有数,我不是外舍的侍讲博士,不会追在你们后边敦促你们的学业,这一切的课业,皆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合该为自己做考量。”
言讫,黄归衷便是敲响了木铎,这一堂课算作将近尾声,下一堂课上的是鹰眼之术,上课的地方是在文库背后的鸣翠山山脚,柳绒飞絮如被,青峦叠嶂如墨,俨似生宣之上泼墨而就,因是晌午的光景,穹空放了朗日,细榕扶疏,枝杈处一缕点漆般的日头,为青碧色山阶描了一层金,气候很是暖和,温廷安一行人来到了山脚处,没成想教授鹰眼之术的人,竟然是朱常懿。
山脚旁辟有一块马蹄莲状的青莲花塘,半昧半明的翳影里,朱老九着一身质朴蓑衣,戴一藤编斗笠,盘着膝,正秉杆垂钓,那水塘风平浪静,愣是连个涟漪都无,朱老九膝旁的搁放着一只鱼篓,篓里也鱼影儿也无。
“都来了?”朱老九将杆儿支在了芊绵的草皮上,取了系于腰间的酒瓢浅酌了一口,算是醒了醒神。
在上一堂课没有表现好的少年,只待这一课摩拳擦掌,温廷安以为朱老九会像黄归衷一般,会讲一些内容,但朱老九什么都没唠,倏然打了个嘹亮的唿哨,春寒之中,伴随着一阵破空的鹰鸣,一抹矫健的浓影,震翮低旋而至,如一簇玄翎长箭,疾然而至,裹卷着阵阵罡风,众人这才看了清楚,这是一只通体乌漆,生着白喙的苍鹰,它停歇在了鱼篓之上,望了众人一眼,眼神充溢着睥睨之色。
“这不是鹰扬么?”魏耷饶有兴味地挽臂道,“抓不着鱼,让这厮待您效劳?”
朱老九拨动着钓杆儿,杆身微动,钓上来了一条巴掌般大小的青鱼,朱老九随手扔给了鹰扬,鹰扬稳稳衔住,复横跨过了青莲花塘,朝着山巅飞去,桀影如一掬稠墨,消失在了点翠山的画境之中。
“你们今日的任务,便是从那畜生儿喙里夺回那条青鱼,哪个组最先夺回青鱼,就当是赢了。”朱老九复啜了一口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犒赏就藏在鱼腹之中,你们谁能抢回,那犒赏便是归谁了。”
“时间限制是在金乌落山之前,从现在开始计时。”
此话一出,少年哗然一片,面面相觑,让大家去从一只飞鹰里抢食,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廷安凝了凝神,视线跨过了点翠山,午时正刻的日头照彻之下,山体磅礴幽旷,峨然而立,山巅在她眼中仅是一块细小的墨点,只见那一只飞鹰快意地环山而掠,又伴随着长嘶之声,朝着山外的锦江横渡而去,照鹰扬这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饶是有八条腿也不一定追的上。
吕祖迁有些焦灼地道:“朱叔,那头鹰已经飞出老远了,这让我们怎么追?”
朱老九淡然地用草根剔着牙,道:“你不是生着两条腿么?就这样追呗。”
吕祖迁盯着朱老九道:“您上课不讲课,就让我们去追一只老鹰?”
朱老九笑道:“谁说我没讲,我刚刚不是跟你们讲了上课内容么?讲完了,就该轮到实战演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魏耷和庞礼臣那一组已经往山上追去了么?”
众人回首一望,见庞礼臣这一组果真不见了人影,庞礼臣是武院上舍出身,不论是身手还是体力,都是九斋里最为出色的,魏耷亦是不遑多让,他乃是是朱常懿的义子,武功与轻功在斋内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两人看起来都是猛将,现在都在同一组里,看起来对第一名势在必得。
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吕祖迁丝毫不敢懈怠,连忙吩咐杨淳与崔元昭快跟上。
九人转瞬之间走了六人,还剩下三个人,也就是温廷安这一组。
朱老九握着钓竿,纳罕地睇了他们一眼:“为何你们还不快追上?就不怕被旁人争了先?”
温廷安行至鱼篓近前,摸出一块丝绢,轻轻揩了下,素白的绢料之上瞬即蘸染了一丝浅色的烟灰,温廷安浅嗅了一下,回头对两人道,“果然,上面有酥油香,肉豆蔻香,还有白芷的气息。”
温廷舜与沈云升俱是没有言语,眸底却有了一抹了然之色。
沈云升抿唇道:“看来是廷舜兄说得不错。”
温廷安抬眸看着朱老九,眉眼弯了弯,继而转身对温廷舜与沈云升道,“走,我们去大相国寺。”
三人的话云遮雾绕,语焉不详,朱老九温和的眉眸此际凝了一凝:“怎的要去大相国寺?”
温廷安并不拐弯抹角,直接解释道:“鹰爪之上萦绕有烟灰、残物以及白芷香气,循理而言,烟灰乃系香炉残物,而酥油与白芷,一般是佛门圣地的香火供物,说明鹰扬常驻之地极可能是在佛寺,且离三舍苑不远。但放眼观去,周遭佛寺众多,一一找寻并不切实际,不过,细嗅之下,还有一抹淡甘湿腻的气息,此则肉桂蔻香。”
“要知道,肉豆蔻香自古生于暹罗与胡国,唯有大舶才能用之,而大邺的传统佛寺一般鲜用此香,除非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不得不用外族衷情的香料以示盛情,按洛阳岁例,唯一能够接待异域使团的佛寺重地,唯有大相国寺。每岁腊月,乃是邺朝清贡之日,官家设宴款待中域使者,除了有万象舞,还会燃上异香宣示清明海纳之心。”
温廷安将绢布收罗好,纳入袖囊之中,“眼下,不论是攀鸣翠山,亦或是弥渡锦江,这不过是鹰扬设下的障眼法,我们只消确证它最终在何处落脚,守株待鹰便可。”
朱老九正色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在极为短瞬的光景里,能通过鹰扬在鱼篓上落下的残痕,见微知著,一窥全貌,这个少年,洞察能力细腻且敏锐,有些超乎他的预想,他给前面八个学斋布置下了这般一个任务,能直接顺藤摸瓜寻去大相国寺的人,堪称是微乎其微。
朱老九诧讶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推揣出来的?”
他又看向沈云升:“伯晗,你没将鹰扬的生活习惯,透露给他们二人罢?”
沈云升淡静地摇了摇首:“我不曾提示一字,这些线索与推论,俱是他们二人所得。”
沈云升虽是同温廷安他们一组,在执行任务时,却基本是保持缄默的情状,这是阮渊陵窃自嘱告过他的规矩,沈云升是最早入鸢舍的纸鸢之一,掌握了鸢舍内诸多关窍,与阮渊陵、朱常懿等人较为熟稔些,也熟谙鸢舍内的人情往来,他若是与新纸鸢执行任务,为了避免给其他组造成不公平,他不得给温廷安与温廷舜提供任何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