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武寻赵瓒之谈交易,便是相中了他那一份火药的制作通鉴。
赵瓒之在西苑之中派遣了大量的劳役采掘菱云燧石,依凭现有的菱云燧石之数量,便是能够制造出一批颇具有杀伤力的火药。
赵瓒之淡淡地敛了敛袖裾,笑望了完颜宗武一眼:“我能给你提供菱云燧石与火药,你能给我提供什么筹码?”
完颜宗武道:“据闻温家近日一直时常同瓒之兄作对,是也不是?”
赵瓒之眸底笑色不减:“宗武兄的消息很灵通,连本王的政-敌都能打听明白了。”
完颜宗武说:“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这亦是本王从你们古代的兵书之中承学到的。”
赵瓒之听出了些许端倪:“对付温家,宗武兄有何高见?”
完颜宗武道:“我在温家里安放了一道暗桩,此人在温家蛰伏有数十年,瓒之兄若是想要什么温家的纰漏或者错处,我麾下这位暗桩手头上,可是应有尽有。”
赵瓒之眸瞳一怔。
他显然是未料到,完颜宗武居然还藏有这一手。
温廷舜亦是在亭台水榭一处窥听,听至此话,委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思骤然一滞,心全然是沉了下去,完颜宗武居然在崇国公府里埋下了一个暗桩?
一埋,便是埋了二十多年?
这个暗桩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身份?
温廷舜神识惕敏,脑海里晃过了诸多的名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边。
他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完颜宗武口中的暗桩。
但依凭直觉,他确定『那个人』,就是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多年的暗桩。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温廷舜按抑住了心间的一团翳色, 思忖之间,远处的那流水席上,倏地从外边来了一位劲装戍卫, 其劲步行至了赵瓒之近前, 沉声启报道:“殿下容禀, 方才有一潜伏入四夷馆内馆处的女贼,其人精□□黠,擅于遮藏,卑职尚未寻着其下落与踪迹。”
兹事只让赵瓒之短瞬地蹙了一下山根, 但很快,他的眉心复又舒展了过去,依靠在圈椅之上, 淡声笑道:“此人估摸着又是大理寺遣来的暗桩了, 阮渊陵这个人,不查本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戍卫用余光看向了完颜宗武一眼, 又拱首低声道:“据卑职调查到,那女贼已经看到了三王爷的脸, 想必也猜晓了三王爷的身份与来历,若是此人潜出酒场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话,城门就算不失火,也势必会殃及池鱼。”
赵瓒之摩挲着拇指处的玉扳指, 语气蘸染了一份阴鸷之色, 道:“无碍,目下,这个女贼既然被你们的人发现了, 想必是慎之又慎,不敢轻举妄动, 四夷馆这般大,她轻功再好,也必不可能毫无阻碍地翻出去,你们且将四夷馆守严实了,里外放兵,时机一到,便浇油纵火。”
酒场地处于京郊地界,离洛阳内城,约莫有二十多里的距离,拢共两个时辰的脚程,纵然是起了大火,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势,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不论是何种死法,都太过于轻而易举。
赵瓒之本不欲同大理寺撕破脸面,假令这位暗探没见着完颜宗武的脸,兴许他能勉为其难地放其一条生路,但这位暗探已然是发现了完颜宗武的存在,便是说明其寻索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大理寺掌握了这一证据,定是对赵瓒之的夺嫡之争,百弊而无一利。
“殿下容禀,卑职事前已经在四夷馆周遭,洒了数桶豉油,时辰一到,便会伺机行事,伪装成一桩意外之事故,也并不会有人发现端倪。”戍卫谨声道。
“此事体大,你吩咐云督头务必盯紧了,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且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最好别给本王牵扯出什么纰漏。”
赵瓒之同戍卫叙话的内容,因是密中对谈,口译官并未将其传译给完颜宗武,因于此,完颜宗武狭了狭眸,执起了一盏酒樽,浅浅啜了小半口,指腹轻轻叩在了青玉案之上,拢了拢眉心,朗声笑问道:“不知方才本王所提供的筹码,瓒之兄意下如何?”
他说着,又往亭台水榭处深深望了一眼,美人已然罢了燕筝,纤影隐匿在了薄绿色的纱帘背后,这是一个跪坐的娴雅姿势,完颜宗武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渴念,欲要看清楚美人的面目,奈何,秋笙的面容被天青色绡纱细细掩映着,只露出了一道姣好的淡色剪影。
任谁都知晓完颜宗武的目的了,他想要早点谈成两国大事,早些享用美人。
赵瓒之适时收了声息,戍卫叩首疾然离去,如一道墨影般,消弭在了夜色里,椿槿恭驯地上前而来,且为赵瓒之斟到了半盏疏桐酒,赵瓒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抵在了酒樽的托柱双侧,晃了一晃,神情是似是在斟酌,又似在沉思,须臾,慢条斯理地说道:“宗武兄的筹码,的确深入我心,有你的筹码在手,相当于抓着了崇国公府的软肋,指不定本王便能趁此扳倒温家,东宫没了温家这一中流砥柱,无异于是失了主心骨,这□□怕是难以成势,他纵使是要夺嫡,也必然是左右支绌。”
完颜宗武道:“如此,瓒之兄可是接受了本王的筹码?”
赵瓒之幽幽地啜了一口疏桐酒,笑道:“本王给宗武兄筹备了一册兵防火器图谱以及三千火械,宗武兄却仅给了本王一个暗桩,这一场交易,是不是有些铿吝了?”
完颜宗武听出了赵瓒之的弦外之音,凝了凝眉心:“瓒之兄,你还想从本王此处索要什么,不妨直说,本王最忌讳说话兜圈子,或是扯一些弯弯绕绕了。”
“那恕我直言,”赵瓒之眸色沉下一抹鸷色,寥寥地牵起了唇角,道,搁下了酒樽,一字一顿地道,“本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了一些风声,闻说是贵国的君主在半个月前,将元祐十六州之中的三州,分拨至宗武兄的西域疆土之中,这就相当于是从九殿下完颜宗策手中争夺了领土,宗武兄成势之日,可谓是指日而待也——”
赵瓒之话锋一转,“如此,宗武兄手上的三州领土与百姓,不知能否权当坐是筹码之一,归还我朝?”
此话一落,人籁俱寂,完颜宗武面色勃然一变,仿佛那一席话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砰』地一声,将酒樽砸在了青玉案之上,酒液飞溅四散,侍候在旁侧的常娘与椿槿俱是吃了一吓,大气丝毫也不敢出,忙俯首收拾残局。
恭候在下首座处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见事况生变,心生凛惕之意,忙率一众锁子甲兵卒,提刀驱前而至,护在了媵王身前,场面一度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空气里仿佛生有万千利齿,一丝不扣地咬磨着众人的神经。
交易谈崩了去,完颜宗武的太阳穴突突胀跳,用女真语不悦地怒斥道:“赵瓒之,你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与其觊觎本王手中的三州,不如亲自派兵来打,不过,更为可笑地是,你如今连夺嫡之争都处于下风,又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讨价还价?”
因是怒极,完颜宗武的话,说得又是暴戾又是急躁,悉身透出了一股浓郁的煞气,声势骇人无比。
赵瓒之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淡和澹泊之色,坦荡地看着口译官:“他在说什么?”
口译官听得心惊肉跳,端的是冷汗潸潸,此番陷入了极度的为难之中,完颜宗武方才是在大放厥词,每句话都不偏不倚地踩在赵瓒之的死穴之上,他们若是全须全尾地将这一席话传译过去,指不定这颈上人头马上就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们只能斟酌着道:“是这样,殿下,三王爷并不同意您方才的条件,他不想让出元祐三州。”
口译官说得格外含蓄,意思也是极为隐晦了,但赵瓒之已经听出了端倪,他露出了一副遗憾的样子,对暴跳如雷的完颜宗武说道:“宗武兄别莽急,不妨再好生考虑一番,看看是你的三州领土重要,还是那贵国的君主之位更为要紧些,领土失去了可再收复,假令错失了最佳的夺嫡之机,待完颜宗策上位之时,便是你倾覆之日,等待你的结局,好些的话,是一个被褫夺兵权的藩王,惨些的话,想必宗武兄心底是一清二楚。”
赵瓒之道了此一番话,亦是让口译官如遭酷刑,听赵瓒之所:“不可掐头去尾,逐字逐句地迻译给宗武兄听。”
口译官丝毫不敢含糊,只得将原话口译过去,其结果可想而知,完颜宗武整一张泛紫的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然沉鸷了下去,健硕的身量僵硬在了原地。
他被赵瓒之的一席寻衅之言委实气得不轻,但仔细听的话,却又发现赵瓒之所述之言,不无道理,倘若没了兵谱与大量火械作为兵防支撑,在金国的夺嫡之争里,他必然是毫无胜算的。
但金禧帝派遣给他的三州,将三州归入金国西域的领土范畴之中,显然是要磋磨完颜宗策的锐气,以臻至分权的目的。
这三州的领土,目下是归属于完颜宗武来统摄,这使得他与完颜宗策之间的局面,就显得有几分微妙了,亦正是借着三州之领土,完颜宗武才觉得是造就了自己与完颜宗策分庭抗礼的局势,倘若三州并置。归还给了大邺,那这个制衡之局,便是被打破了,局面失衡,极可能将对他造成不利。
赵瓒之合了合袖,笑道:“本王没有强人所难之意,归还或不归还,自然是依凭宗武兄的意思,翌昼午时正刻前,本王还会与同宗武兄谈一场,希望宗武兄能好生筹谋一番。”
远处的亭台水榭之上,温廷舜将流水席间众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赵瓒之与完颜宗武出现了狗咬狗的内讧之局,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也明白赵瓒之为何迫切地要完颜宗武归还三州失地,因为收复元祐十六州,是先帝一直未遂的遗志,也是恩祐帝的心中一大重患,更是大邺百姓共同的祈盼,倘若此番,赵瓒之能从完颜宗武手上,成功要回元祐三州的疆土,便是一箭多雕之策,百利而无一弊。
不过,但同完颜宗武要回失地,无异于是从蛮狼的口中讨回肉食,索要回来的可能,几乎等同于微乎其微。
温廷舜觉得完颜宗武纵然是到了翌日午时,亦是不太可能改变主意,赵瓒之也势必会料知到完颜宗武不可能会归还失地,因于此,这两人皆不是甚么省油的灯,于今夜之中,定然还会窃自生出别的筹谋。
翌日里,这一座酒场注定不会太平,极可能会掀起同室操戈之事。
至于这筹谋为何,温廷舜暂先不知情,他心中还有一桩极为要紧的事体。
那便是温廷安的安危。
方才那戍卫同赵瓒之禀述了一桩事体,说是在四夷馆内发现了一个女贼,在赵瓒之眼中,这位女贼绝对是阮渊陵派遣出来的暗探,为了彻底逮住人,赵瓒之吩咐戍卫在四夷馆周遭洒了烈油,待时辰一到,便会在四夷馆内纵火。
其时,温廷舜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极为不妙的念头。
依凭温廷安素来的脾性和行事作风,她不太可能规规矩矩地在西苑采石场里,行掘石之劳务,她一定会去查案,诸如探查赵瓒之同完颜宗武私通往来的物证与人证,照那戍卫的话辞,温廷安可是去了四夷馆?
她怎的会去四夷馆?
是去查完颜宗武的底细与下落?
亦或者是说,她去密查别的线索去了?
一系列的思绪陆陆续续喷注在了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温廷舜心中没个底儿,眸心压黯到了极致,袖裾之下的指尖遽地拢紧了起来。
他闭了闭眼眸,他来酒场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着她,不欲让她轻举妄动,毕竟此处是赵瓒之的私人地盘,不亚于是龙潭虎穴,到处都是吃人的地方,一切行事,皆应小心为要。
且外,完颜宗武方才提到的,那位蛰伏于温府的暗桩,目下想必便是在东苑之中,不然完颜宗武未必有如此大的底气与赵瓒之谈条件。
问题来了,这一枚暗桩目下人在何处?
莫不是便在那四夷馆内?
这个揣测是有些道理的,四夷馆的外馆虽说是口译官的上值之地,但放眼这内馆,是专门招待外来宾客的下榻之地,完颜宗武在赴会之前,便是在四夷馆内歇脚,若要同那一枚暗桩叙话,怕也是在四夷内馆之中。
温廷安会不会是因为要调查这一枚暗桩的身份与底细,适才潜入了四夷馆?
如此一来,线索便是全然捋通了。
温廷舜心中一沉,又想起了一桩事体,为何媵王意欲纵火烧掉四夷馆?
依照常理来说,以赵瓒之的计谋,他应当知晓那一枚掌握了温家诸多秘闻的暗桩,此刻便在四夷馆内,如果他为了逮住女贼,而连带暗桩一同烧掉了的话,那必将会得不偿失。
还是说,赵瓒之真正想要烧死的人,不但只有女贼,还有那一枚暗桩?
暗桩是完颜宗武手中唯一有利的筹码,倘若暗桩死了,那么,完颜宗武便会失去与赵瓒之谈判的资格,他若是要兵谱与火械,手头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归还元祐三州。
索要回三州疆土,怕才是赵瓒之真正的目的,那所谓的女贼,怕是一枚障目的飞叶,混淆视听罢了。
温廷舜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了,也来不及多去细细忖量,遽地起身返去,其纤影俨似一枚秋叶,在湖面之上轻然一掠,紧接着,无声无息地消弭在了夜色深邃处。
大人物们谈判谈不拢,势必也不会重新添酒回灯,更不会重开筵席,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他不在场的。
温廷舜必须去一趟四夷馆,抢在那些戍卫纵火之前,寻到温廷安的下落,倘或还有一丝余力的话,他必须寻到那一位暗桩。
温廷舜轻功一贯极好,最擅长地便是雁过无痕,去留无声,他避退至了画帘之后,在微光粼粼的湖面之上,借了几个利落的腾挪起落,不出多时,便是翻出了茗鸾苑,寻找着记忆的方向,朝着四夷馆纵掠而去。
东苑戍守森严,守卫颇多,死士亦是埋伏了不少,温廷舜没有掉以轻心,堪堪避过了每一道岗哨,刚纵入了四夷馆,他便是嗅到了一阵浓郁熏鼻的油腥寒气,可见是那些戍卫,在四夷馆内外都泼洒了烈油,此际,他听到了外头云督头的嗓音:“时候到了,听我号令,准备放火!——”
温廷舜听了这话,心间打了一个深深的突,后脊椎乍然覆落起了一阵飕冷的寒意,他身影骤地一晃,沿着馆檐之上疾跃而去,登高远眺,他很快望见了戍守在四夷馆偏门处的一众兵丁,这些人皆执着火簇,为首一人赫然是云督头。
温廷舜极为忧心温廷安的安危,四夷馆一旦被付之一炬,皆是想要逃,也难以逃脱。
若是搁在平时,温廷舜会派遣甫桑与郁清着手摆平这些人,但目下两人被他派去做别的要务,他只能躬自上阵了。
温廷舜翻下了外墙拱檐,正欲朝着云督头那一帮人行去,身后倏然传来了常娘的声音:“秋笙,你这是要去何处?”
常娘的嗓音是较为英气柔韧的,此番言语,衬出了平素所没有的温慈柔和。
常娘发现了他并不在亭台水榭之上。
动作也真够快。
温廷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即刻换上了一张和悦温婉的姝色,施施然回身,禀述道:“禀复大娘子,我没欲去哪儿,只不过是嫌在水榭之上无聊得很,故此,想出来走走,散散心。”
常娘听了这般话,不置可否,仍旧柔和地笑道:“我知晓你爱热闹的性子,来了这东苑之中,总喜欢东逛西逛,但也不能四处乱跑,万一见了不该见的,那可就不好了,跟常娘回去,给媵王奏几支小曲儿,能在他身边侍候,也算是你的福分了。”
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实质上却是要严刑逼供的意思。
赵瓒之应当是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但他要同完颜宗武斡旋,无暇抽身来应付秋笙。
温廷舜的心思尚还牵系于温廷安身上,他慵于再同常娘虚与委蛇,略施轻功,即刻疾掠至北偏门,以云督头为首的一伙人,甚至是没来得及看清温廷舜的动作,只见空气之中,掠过了一道游蛇般的鳞光,劲风急袭而来,云督头等众人手上的火簇,瞬时火光猝熄,弓箭蓦地被腰斩成了上下两截。
温廷舜出剑收锋,只在一息之间,但招式却是气象万千,众人的肉眼根本追不上他的招数,眼皮交睫了一个回合,手头上的火簇俱是遭罹斩墮。
“秋笙秋娘子?”云督头待看清了出招之人后,简直是大惊失色,紧接着,他听远处常娘的声音:“她是暗探!快擒住她!”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戍卫们一听『暗探』二字,心中即刻起了莫大的惕意,遽地剥鞘抽刀,肃阵以待。
原是舒活的氛围,刹那之间,绷紧成了一条细线,温廷舜自当是不会同他们动兵器,他飞身掠上了长墙高檐,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疾走,一面放目四眺,一面细寻温廷安的身影。
常娘与云督头等人轻功自当是远不如他的,不消多时,远远地被他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