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媵王真是为了这天下的苍生,那么,他以常娘之名义,在京郊之地设造一座采石场,春日雨水繁多,采石场内经常生发隧洞塌陷一事,连月以来闹出了不少人命,媵王遣云督头将这些事儿都镇压下去,如此草菅人命,鄙百姓为刍狗,媵王还能算是心系这天下的苍生么!”
庞珑这一席话,势如戛玉敲金一般,瞬即震聩了所有人的耳膜,钟伯清陷入了一番沉默之中,不知当如何应对。
温廷舜在一旁谛听了良久,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指关节,薄唇浅浅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庞珑算得上是明事体的,偏生钟伯清还被蒙蔽在了鼓里,仍旧在忠实地拥护着赵瓒之。
钟伯清怔神的空当儿,温廷舜掐算着时间,飞升疾掠出了驿站,去马厩之中牵出了一匹黑鬃烈马,蹬鞍揽辔,快然拂袖,扬鞭声起,温廷舜打马朝着酒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少年的身影近似于雁过无痕,速度疾如离弦而去的急簇,在场诸多的人几乎是没来得及看清,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碎,由近及远,众人循声看去之时,便见一道少年鲜衣怒马的身影,如一道零星的墨点,于过隙之间,淡出了整一片画幅。
钟伯清的瞳孔微微一缩,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拦阻,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为时晚矣,饶是要纵身奋起直追,也是追不上的了。
加之庞珑的兵马阻拦在了他的近前,有意同他耗上一耗,钟伯清谅是要去截温廷舜的路,依照目下的光景,多少是有一些鞭长莫及了。
并且,更为关键地是,他发现长贵也不见了。
钟伯清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冲着长贵来的,他要杀了长贵,助媵王以绝后患。
但从方才伊始,他似乎就没有瞅见长贵的身影。
这委实有些诡异,钟伯清心中一时疑云四起。
庞珑似是洞悉了钟伯清的心事,语气稍平,淡声问道:“追不上温廷舜,现下是将主意打在了长贵的头上?”
钟伯清端着一副冷容,冷哼了一声,“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昨夜四夷馆起了大火,当时困于馆内的有两个人,他们便是温廷安与长贵罢,温廷舜要救人,不惜自曝秋笙的身份。温廷安与温廷舜抓了长贵,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制敌先机,搅乱王爷的谈判计策,其二,是因为长贵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二十余年,掌握的秘辛太多,若是长贵落入了媵王的手中,就相当于抓着了温家的命脉,温廷安他们自当不会纵允这般的事体生发。”
庞珑没有否认钟伯清所述之话。
钟伯清脸上浮现起了一阵明显的讥诮:“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还真可是算无遗策。”
庞珑淡淡地笑道:“不实相瞒,长贵他人其实还留在了采石场内,我差人打昏了他,是为了方便将其遣送回完颜宗武身边。”
这不可不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
钟伯清见庞珑这般说,整个人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长贵是时刻跟温廷舜他们在一起处的,没料着,温廷舜他们从乱坟岗前往驿站之时,庞珑早就遣暗卫去接应了他们,并打昏了长贵,将其送回至酒场,遣至完颜宗武的身边。
庞珑道:“你可别这样看着我,这个计策,是温廷舜提出来的。”
钟伯清想起了方才那个堪比雁过无痕般的少年衣影,一身清峻冷穆的夜行衣,容色矜冷如霜,气质极是不俗,教人弥足印象深刻。
钟伯清其实与温廷舜打过一次交道,是在钟瑾被庞礼臣揍了一顿,吕鼋请了家长的那一回,那个时候他来到了三舍苑,见着了温廷舜,这个少年与在场诸多少年都不太一致,长得冷淡寡情,当时钟伯清没太多去留意,只当其是一个读书较为厉害的清秀书生罢了。
没成想,温廷舜竟是个颇有韬略与绸缪的人,不仅伪饰成了秋笙,将常娘、椿槿哄骗得团团转,媵王、完颜宗武都未能幸免,今次,钟伯清带人前来追剿,这个少年不仅在他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还预料到他会来捉长贵,因此早就做好了成算。
有那么一瞬间,钟伯清殊觉自己被一个少年戏耍得团团转,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愤愠之气。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庞珑,负手在背,轻然哂笑,说道:“你以为,凭这几个小鬼,就能改变得了什么?七殿下大计将成,等这一日足够久了,又怎会让那几个小鬼凭空扰乱了计策?”
庞珑看着钟伯清,冥冥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他想起方才庞礼臣说过,目下的光景里,只有温廷安一人尚还在酒场之中。
据说这温家大郎,是去搜寻冶炼场的下落了。
为何要搜寻冶炼场的下落?
因为九斋这些少年推断出了完颜宗武所筹备的第二个筹码,同冶炼场休戚相关,故此,温家大郎适才迫切地要去寻出冶炼场的下落。
以庞珑对温廷安的了解,这个少年聪颖睿智,要在东苑之中寻觅到冶炼场,其实,远远谈不上困难,庞珑忧虑地是,就怕赵瓒之会对温廷安暗设了一出请君入瓮之诡计。
庞珑一念及此,就细细地深忖了一番,目下温廷舜正在赶回酒场,这个少年的轻功乃属上乘,要寻到冶炼场之所在,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但,庞珑的心腔之中到底还是攒有一份隐忧。
就怕媵王会将温廷安抓着了,作为人质,待阮渊陵带着兵马前来支援,两兵相接的话,到时候,那一番场面恐怕是难以收拾。
庞珑心间陡地打了一个突,整个人一时有些放心不下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了,他想要调兵遣将,但此际,钟伯清却是瞬即阻住了他的去路。
钟伯清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色,反客为主地道:“庞枢密使现在才发觉了异况,未免有些太迟了些许吧?”
庞珑眸心蓦然一瞠:“难不成,媵王早就发现了温廷安——”
剩下的话,他囿于什么,没有道出。
钟伯清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说道:“就凭几个小鬼,想要阻挡住殿下的计策,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既是可笑,且不自量。”
庞珑的心,在此一刻悄然沉了下去,他自以为能够算无遗策,只消将长贵遣送回完颜宗武的身前,就不会让赵瓒之得逞。
殊不知,他竟是疏漏了这样一桩事体。
没想到温廷安会躬自去探查冶炼场的下落,竟还是独自一人去调查的,这便是给了赵瓒之予可乘之机。
庞珑扫了一眼天色,外头是重重霾云压山,浓郁的翳色罩顶,薄凉的空气之中,弥散着辛涩的雨水气息,风雨准备来了。
现在的时刻里,处于一种极致的宁静之中,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半个时辰以前,洛阳城内,常氏酒坊。
常娘一直心神不宁,打从知晓了秋笙的真实身份是温廷舜以后,她的心尖之上仿佛就跟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般无异,有一阵狂卷的风,裹挟着浓烈的惧意与忐忑,一举灌入了那心扉之中,教人起了一阵亘久的寒颤。
常娘头先想起了一桩事体,便是她将真账簿交由给了温廷舜来保管。秋笙一直是酒坊里的活字招牌,一夜沽酒千金,当初为了稳住她,常娘同意将真账簿交由她来保管,算作是聊表自己的信赖。
但是,她从未怀疑过秋笙的真实身份。
恰如她从未怀疑过,秋笙有无可能是东宫派遣过来的细作。
温廷舜这个人太过于可怖,明明是个男儿郎,却能将女儿家的可掬样态伪饰得惟妙惟肖,不曾展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亏她如此信赖于秋笙,且还将她带去京郊的酒场之中,引荐至赵瓒之跟前。
如今回想起来,常娘简直是一番细思极恐,后颈与后脊之处,俱是覆上了一层黏腻稠湿的冷汗。
她将温廷舜引入了媵王的地盘之中,让其掌握了酒场之中的种种谍报,这明摆着不是引狼入室么?!
她原以为秋笙是一座磨刀石,没料着竟是一块绊脚石。
此番确乎是她失策了,当初牙倌推举秋笙前来的时候,她确乎是该多留一份心眼,花些时间探查一番秋笙的底细,也去盘查她的帐籍和路引,如果仔细些的话,她一定会发现,秋笙的帐籍和路引其实都是假造的。
但常娘那时并没留这一份心,目下回想起来,端的是懊恨无比。
常娘必须及时亡羊补牢。
今日尚未天亮的时刻,她便是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京郊酒场,返回了京城之内,她殷切地恳盼秋笙所栖住的别院里头,那些账簿还尚未落入旁人手中。
常娘甫一赶至酒坊,翻身下马之时,不知为何,她入了酒坊之中,竟是觉得今日的酒坊格外的安谧,往常会来迎照她的掌事姑姑,此番并未来迎接她。
虽说酒坊人员调度一切如常,但常娘却是感到颇为诡谲。
她缓步行至秋笙所栖住的别院之时,一行一止之间,她听到了藏伏于周遭的轻微动响,仔细听音辩声的话,她能窥听出利刃出鞘之利声,这声音呈此起彼伏之势,里里外外包抄住了她。
常娘心间打了个突,陡觉气氛诡异。
此地不宜久留,极可能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她作势踅身要逃,下一息回身,却见阮渊陵着一身绯紫官袍,长身玉立,不知在那处静候了她多久。
此则守株待兔之际。
“常娘,别来无恙。”阮渊陵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叠账册,“你想要寻的,是这个东西罢?”
第94章
一抹浓重的霾霜之色, 悄然掠过了常娘的玉容,她颇感惕凛,下意识斜身后撤了半步, 放眼望去, 四遭皆是腰佩绶刀的铁衣兵卒, 他们隐隐朝着她逼近前来,一股沉峻的威慑与重压扑面而来,但又在合适的距离里停驻,常娘忍不住忖度了几番, 这些人似乎早已在酒坊之中蛰伏多时,构筑成了一只巨大的罗网,静待她上钩。
其实, 教她上钩的话, 根本不打紧,她并不畏惧大理寺的酷刑与百般摧折, 但她预想之中最坏的情状,已然是发生了, 那即是,真正的账簿落入了阮渊陵的手中,这些账册,详实地记录着媵王贪墨洗钱, 以及在京郊酒场之中的冶炼火械的种种钱目开支, 端的是事无巨细。
被大理寺抓住了命脉,赵瓒之的大计还能成吗?
常娘深深地敛了敛眸心,窃恨自己到底是来迟了一步, 错失了良机。
常娘望向了阮渊陵身旁的那几位少年少女,心中掠过了一丝显著的惑意, 她晓得这些小鬼乃系阮渊陵的爪牙,也自是无时无刻提防着他们,她带着秋笙去京郊酒场的那一日,便是托人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是将他们一举一网打尽。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些少年非但没有尽数落网,反而适时获了救,迎来了援兵与救护,她所经营的这座酒坊,也成了沦陷之地。
常娘自知难逃一劫,但无论如何,她都有些想不通,自己素来是算无遗策,为何偏偏在此回错失了成算?她被秋笙的身份蒙蔽了,这一点,她自识审人不严,她姑且认了,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她托人去将那些少年一网打尽,这些少年偏偏又能逃出生天?
是哪一处关节出了问题?
常娘眸瞳一瞠,骤地想起了什么,她委托去收剿沈云升他们的人,是温善晋,前一阵子,媵王暗中差了内侍去信予她,说温善晋前来投诚于他,为了聊表诚意,媵王吩咐常娘,将这酒坊背后的主家之位,禅让一半的位置给温善晋。常娘当时并没有多想或是深思,只觉媵王颇有手腕,竟是能够策反温善晋,温善晋是曾经的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若是这夺嫡之争中,有他的一份助力在,便是形同如虎添翼。
故此,常娘不疑有他,带秋笙去京郊酒场的那一日,她便是去信委托温善晋,说近日牙倌又送了一批人入坊,这一批人当中,必是有阮渊陵安置下来的纸鸢,身份难辨,常娘请他将蛰伏于酒坊之中的钉子给拔掉。
本以为计策可以万无一失,但此番,阮渊陵在酒坊之中所设下的兵防,便是杀了常娘一个措手不及。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居然是全须全尾地立在了阮渊陵的身侧,他们都还好好的,并没有被抓。
互为反衬地是,掌事姑姑以及一众后院里的伶人,竟是都相继获擒。
一见及此,常娘太阳穴胀胀地直跳,袖袂之下的纤秀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白皙的手腕之上青筋凸显,因掐紧的力度过大,指尖处隐隐地泛着一丝青白之色。
她望定了阮渊陵,因是气急攻心,面色与唇角,可谓是苍白到了极致,笑意渐渐地冷却了下去,道:“温大人是假意倒戈于殿下,这样一来,取信于殿下,便能掌握酒场酒坊之中的诸般谍报,待情报取走,便以通敌叛国之名义,吩咐大理寺前来收押酒场,是也不是?这可真是一箭三雕之计策,你们可真是好深的机心。”
因是蜷拢过紧,常娘细长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腹的肌肤之中,很快地,便有一丝冷腥且濡湿的血渍,自她的指尖之中,缓缓地淌了出来,滴答滴答,浸湿了袖裾一侧。
酒坊外头处,陡地晃过了一片殷亮如雪的响雷,轰隆轰隆,那从天而降的春雷,俨似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刃,以大开大阖之势,将酒坊之中劈裂开了两半,伴随着阵阵风雨的惊鸣,酒坊内蔓延入了一片半明半暗的光线,光影晦暝,将在场的每一张脸,都笼罩得半明半暗,昏晦的光影,剥离了他们的实质,以至于他们变得面容朦胧,徒剩下了一片半虚半实的轮廓剪影。
外端的那一场瓢泼沛雨,陆陆续续地落了下来,天与云与地,上下皆是被罩入了浓重的雨意之中,檐雨如注,凛风敲窗,案台处的烛火不安地扭来扭去,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
常娘自知抵不过阮渊陵的兵马,本欲咬舌自尽,但阮渊陵快了她整整数步,赶在她自尽以前,一记沉腕推肘,不偏不倚地戳住了她的定身穴。
常娘一霎地便是动弹不得,容色半是苍冷,半是窘迫,遂是极为恼恨地剜了阮渊陵一眼,眸底溢出了浓郁的弑气,仿佛只消她能够动弹了,便能提刀将阮渊陵千刀万剐似的。
阮渊陵看懂了常娘眼神里的幽怨、绝望以及坚执。
常娘的来历,他自当是一清二楚的,早在数月以前,他便是遣人密查过了她的身份以及底细,一年前,大邺与金国在元祐城交战,城内一度沦陷,百姓流离失所,常娘便是其中之一,她丈夫充军死战,剩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然死于兵燹,儿子目下寄居于幽州的漏泽园。这一座漏泽园,是媵王在幽州任为刺史时督办筑建的,是为流离失所的百姓提供一个栖歇之所,使得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不消说,在常娘眼中,媵王是她此生的再造恩人,她甘愿唯他马首是瞻,誓死效忠,死生相随。
阮渊陵并不同常娘多话,吩咐周廉等人将酒坊抄下,常娘、掌事姑姑等人皆是被带回大理寺提审。
因是有重兵把守,大理寺抄酒坊内外之时,并无百姓上前围观,众人都没有这个胆儿,也不敢贸自论议些甚么。
宋仁训与孟德繁,俱是京圈之中颇有名位的太子爷,称得上是常氏酒坊的常客,动辄挥斥百银千金的那种,他们近两日夜夜来谒酒坊,都是扑了个空,既是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秋笙秋娘子,亦是不能见着常娘,心中早存了一些微词,今次不惜冒着骤雨复谒酒坊,却是惊诧地见着这般一幕——
大理寺的兵卒里三围外三围,抄了整座酒坊,衣冠肃正的大理寺卿阮大人,率人扣押住了常娘,以及后院的十余位伶人,常娘不复往日的容光,造相怨戚,眉眼具有戾冷之气,与寻常斡旋于众宾客之间的佳人,有着霄壤之别。雨水打湿了女子鸦黑的鬓发,雨丝顺着额庭滑落了下去,渗透在了她的玉容之上,琼玉般剔透的五官,原是匀抹着薄薄的铅粉,此刻教雨水慢慢洗濯了过去,铅粉如锈漆般,从脸上剥落,露出了她质朴干瘪的一张面靥。
没了铅华的遮掩,女子的眼角堆砌着的细纹,藏也藏不住,这是一张备受岁月摧残与压迫的面容,一寸一肌俱是蹉跎的风霜,是教人生怜的。
不由教人想起了一句诗,『最是人情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宋仁训与孟德繁见状,整个人俱是懵然了,忙遣随扈上前去打探具体的情状,想知晓常娘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咎,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儿,竟是要动用大理寺泰半的兵力,此外,除了常娘,为何连秋笙竟是也不见了踪影?
诸多的疑绪,纷纷扰扰地席卷上了心头,宋仁训与孟德繁二人,俱是百思不得其解,急于解惑。
那些随扈,囿于阮渊陵的威严,只得避其锋芒,转而去相询周廉,周廉使得那两位随扈是宋家与孟家的,自是也不好对抬罪,只得言简意赅地道:“常娘涉嫌了一桩朝廷大案,大理寺目下是奉公行事,还望两位少爷避让一下,免得牵涉入此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