翛忽之间,她的手被一道轻柔的握力,舒缓地捂了住,这一种握力,天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祓除了她原有浮躁的思绪和边角,沉浮不定的心绪,一时之间平定了下来,她侧眸望去,发现是温廷舜握住了她的手。
有他在场,似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众人驱船径直前行,一直赶到山阴处的背面,日色在山阴处会变得很淡,淡到几乎毫无起伏,穹顶之上的霾云渐重,阴翳的日色笼罩之下,可以听到一阵一阵的滔声,浪涛拍打在岸畔滩涂上的声响,在众人所处的船只上此起彼伏。
温廷安正想要去寻溯阿茧的踪迹,倏然之间,她一抬眼,便是看到了阿茧那一只乌篷船,少年独自伫立在船首,一手揪扯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牵系着一条人手,这个人除了手露出水面,证据俱是浸裹在了水中。
“阿朝!——”阿夕目龇欲裂,失声痛喊起来。
就像是一声响彻云霞的悲鸣。
若是没有被人押着,若是没有铐着双腕,她大抵早已是冲出去救人了。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去弑人。
所有人都能想得到,以阿夕的脾性,她一定会去杀了阿茧。
官船上的人,俱是严阵以待。
温廷安与阿茧的视线,在这一瞬对契上了:“阿茧,你的目的是什么?”
阿茧眦着牙笑道:“限半柱香,给一万两,否则我不救人。”
第175章
薄日浓云愁永昼, 凄风冷雨满鹅塘,温廷安一行人,终于赶到山阴的大泽时, 意欲要去寻觅阿茧与望鹤二人的踪迹, 哪承想, 头一眼,在一片百舸争流、千帆过境的光景之中,她便是瞅见了海上的船只,阿茧兀自伫立于船首, 一手盘于腰际,一手捆缚着望鹤的手肘。
望鹤只有这一截手肘露出海面,身躯的其他部分, 俱是沉浸在海水之下, 生死未卜,这一幕, 委实是触目惊心,让偌大的官船一时堕入了广袤的死寂之中, 所有人的喉舌,仿佛被零落的雨丝缝合住,无法言语,心脏的砰跳声, 亦是随着雨丝的垂落, 而震颤直下。
望鹤分明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身子骨本就孱弱无比,临盆的日子将近, 在此一节骨眼儿上,居然教阿茧胁迫至此境地, 整个人还被湮溺在凄寒的海水之中。
温廷安见到这一幕时,心中骤地一阵钝疼,阿茧年岁虽浅,看着与她年龄相仿,但这心肠,是何其的阴鸷与歹毒,比及她问他目的,他说:“限半柱香,给一万两银钱,否则我不救人。”
众人一听,蓦觉阿茧,绝对是贪财贪得魔怔了,不仅如此,竟是还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寻官府挟人要价!
这一要价,居然还是要堂堂皇皇的一万两!堪比是狮子大开口!
还是限制在半柱香的时间!
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将望鹤从海水之中救出。
温廷安这一份极为不妙的预感,果真是在现实当中发生了,阿茧果真会做出『挟人要价』这种腌臜卑鄙的勾当。
阿夕发出了震裂的悲鸣,剧烈地挣扎着,要挤搡开看押她的两位官兵,手腕上被枷板磨出了两道稠血淋漓的伤口,她熬红了眼眶,沉声低喝道:“你们松开我,我要去救人!”
再不救阿朝,她变会被活生生的淹死!就连腹中的胎儿亦是眼看不保!
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目睹此状,堪比是吓出了三魂六魄,心思焦灼,俨若热锅上的蚍蜉,面容上一筹莫展,袖了袖手,踯躅了好一会儿,适才道:“终究是人命要紧,要不还是先去筹措财款罢,去筹措那一万两,万一望鹤师傅有个好歹,那就是一尸两命……”
话未毕,阿夕阴郁偏执的眼神,隔着一重霾色的雨雾,一错不错地凝视而来,她的视线锋锐得俨若一柄淬了寒霜的匕首,那两人与之对视之时,不知为何,竟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阿夕抬起被枷板紧紧铐住的双腕,凝声说道:“官府筹措欠款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要去救人,你们畏手惧脚,震慑于一个年岁不足十六十七的细路仔,但我不会,他就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蚂蚱,若是真敢将阿朝耽溺于水中,我精谙水性,还能潜入海水之中救她!”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䧇璍,容色各异。
杨淳道:“不可太过于冲动。你发现没有,每隔一盏茶的功夫,阿茧都会将望鹤拖拽上来,让她呼吸一会儿,循此往复,这说明他暂时对她还没有杀心,易言之,是还没有明确的弑念,你这般一鼓作气上前去,很可能会激怒他,到时候,事件发酵的后果,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吕祖迁道:“人命关天,但这一万两,说到底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里是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筹措好?与其受制于人,不若主动占据先机,对端那乌篷船上,有且仅有阿茧一个人,而这艘官船上,有大理寺的官差,也有广府知府、祯州知州、鹅塘知县,我们这一阵营上,有这般多的人,何惧之有?”
吕祖迁所述之言,确乎是在理。
阿茧漫天要价,一要就是要一万两,而且是银子,而不是铜钱,搁放在温廷安所处的前世,这一万两银子,就相当于近两百万,两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想调度财资,就得联系司部、仓部和府帑。
也必须顾及一下广州与祯州两大官府的财政,丰忠全与祯州的知州,因为是岭南的官吏,一年下来的俸禄,比起中原的朝官,自然是缩水严重,估摸着连一万两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天子重点建设的州府,都是在中原地带,很少会顾及到南边的州路,是以,每岁拨冗财资的时候,也比地居中原的州府要少那么三、四成。
若是非要作一个譬喻,中原以北的州府,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五花肉,油水丰沛,诱人馋涎谄媚,那么。中原以南的州府,油水就廉寡了不少,像是一块再贫瘠不过的瘦肉,啃上去,还会很塞牙缝。
广州府与祯州府,放在前世,前者是一线的省会大城,后者是进击一线的二线城市,经济实力格外雄厚,但在大邺,这两座州府,与皇城相隔数千里,在广州、祯州地位偏下,财力就弗如洛阳城那般发达。
是以,要拿出整整一万两,不亚于是要将广州府与祯州府的家底都要掏空。
假令真的筹措了一万两,那么,今后,两座府衙的所有官员,势必会过得捉襟见肘。
所以,一切皆要慎行。
这一万两,到底有没有必要去筹措?
周廉认为是有必要的,凝声皆是道:“对付阿茧这一个细佬,大理寺确乎没有什么值得去惧怕的,但关窍在于,阿茧手上栓着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阿茧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我们不顺着他的意思来,谁能知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商榷的空当儿,这些,温廷舜闻言,眉心略微凝了一凝,正欲言说些什么,翛忽之间,他往乌篷船的方向望去,在众人商议的时候,阿茧开始有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自船舱之中,提溜出了一大桶胡麻油,在天青雨色的照彻之下,少年将胡麻油倾倒在船身各处,囊括桅杆、甲板、船篷以及舢板,胡麻油在横风骤雨的淋漓之下,淌遍船身的边边隅隅。
温廷安对胡麻油并不陌生,它是江南地带惯常使用的一种炊油,与前世她在老家所见到的『花生油』相类似,因为油性较烈,易于燃烧,常用于馊米炊爨的厨务之中,相对而言,在中原与北地这些地方,酥油、苎油倒是用的较多。
此前,周廉潜入过夕食庵的公厨之中,也提到过,掌事烹饪一事的师傅,她们在下油烹食、筹备素筵的时候,所用的炊油,通常就是胡麻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再度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凝眸地凝视着阿茧,看着他将胡麻油灌不仅倾倒在乌篷船各处,竟是还倒入望鹤绽露在海水上的手,女子原是白皙如瓷的胳膊,一瞬之间,教胡麻油搽遍了,凝脂般的皮肤,被髹染成了半金透黄之色,尤其是在日朗与雨雾的笼罩之下,更像是一枚瑰丽的琥珀玉石。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冷气,将胡麻油倾倒在船篷各处与望鹤的躯体上,阿茧这是要做什么?!
温廷舜道:“他应当是猜出了阿夕的机心,认定阿夕不会妥协,她不妥协,官府也很可能囿于她的立场,不会轻易筹措那一万两银子,是以,他决计采取进一步行动。”
至于是究竟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接下来,阿茧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众人。
阿茧道:“你们喳喳咕咕了这般久,究竟是商议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道:“肯定是不同意罢,也是,这一万两,对于广州府与祯州府而言,可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呢,既是如此,你们不想去筹措,那我也不勉强——”
言讫,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吹拂一口气,折子上陡地掀起了一簇橘橙色的爝火,在昏晦如磐、形如铁色一般的穹顶天幕照彻之下,微渺的爝火,看起来是如此明亮,照亮了少年的面容。
他这是要烧了整座乌篷船,甚至是望鹤师傅!
阿茧为了钱财,真的是疯了!
气氛陡地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一种紧迫感,俨若一根看不见的纤细缠丝,牵系在每个人的神经之上,这种缠丝,又像是轻悬在众人颅顶之上的利剑,一份教人窒息的诡异,铺天盖地地撒下来。
温廷安眼睑骤跳,肃声道:“且慢!——”
阿茧即将点燃船篷,闻得此声,动作轻轻一顿,重申了一回自己的意见:“限半柱香,呈上一万两,否则的话,我就烧了这一艘船!”
从他略显急躁的声音,温廷安可以明确地听出来,阿茧的耐心已然所剩无几。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这个绑匪角色,失了耐心,这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直觉告诉他们,阿茧心情发生了变化,这很可能是对峙之局的转捩点。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法子,她特地去看了一眼温廷舜,此刻温廷舜亦是在凝视她,眸底一副了然之色。仅用一个眼神,彼此就已知晓对方的心中所思。
于是乎,他们同众人去商榷,众人一听,又是面色各异,意见亦是产生了不一致的分歧。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同意温廷安的法子,觉得可以试一试。
但广府知府、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态度就显得格外犹疑,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大抵是一副举棋不定的姿势,不知是当应承,还是不应承。毕竟,三人俱是认为温廷安的法子,有些过于铤而走险了,万一不成功的话,不仅会彻底激怒阿茧,还可能殃及望鹤,以及祸及她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
三人都不太敢去冒这般的风险。
但决定权在于温廷安与温廷舜手上,他们又去问了一下阿夕的意见,阿夕眸瞳剧烈地颤了一颤,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你确信这种法子,能成?”
温廷安道:“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知晓呢?”
她继续解释道:“要晓得,在短瞬之间,要么掏空官府的帑库,拿出一万两纹银赎人,可以救下两条人命,要么丧失两条人命,这是阿茧给我们做出的选择,但这两种选项,我们一定要接受么?依我之见,倒也未必。”
温廷安与阿夕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短兵相接之间,倒也没有显得这般游刃有余,阿夕再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温廷安的眼神,如此柔韧而坚定,瞳仁是深邃的黑,光线照入进去时,可以看到万千光尘在她的眸底徜徉,俨若浩瀚盛大的鱼群,显得熠熠生辉。
晌久,阿夕心中有一块冷硬的地方,隐微地凹陷下去,她终于松口,沉声道:“好,我答应你的意见。”
温廷安薄唇轻抿起了一丝笑弧,与温廷舜确认了一番眼色,温廷舜遂是行至船舱背后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熙风裹藏住浓稠的雨雾,扑打在温廷安的官袍上,蘸湿了她的袖裾,温廷安隔着一片汹涌的海水,对阿茧道:“你若是真的用火折子,点燃这一只乌篷船,那么,你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船被点燃了,你也无可避免会受到殃及,也很难逃脱火海。”
阿茧闻言,阴戾的面庞上覆落下一片翳影:“我自然也晓得这一桩事体,这就取决于你们筹措纹银,筹措得爽快不爽快了,若是能够爽快一些,这一艘乌篷船,指不定也燃烧不起来。”
温廷安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你尽管纵火烧罢。”
话音一落,空气之中漫入一种死水般的沉寂,空气阒寂不已,只余剩浪涛拍岸的声响。
阿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温少卿方才说了什么?”
温廷安是一副散淡的口吻:“官府穷得叮当响,无法筹措一万两,你就烧了这一艘乌篷船罢,望鹤横竖是待罪之身,烧了便烧了,烧完了,再缉拿她的尸首和你也不迟。”
阿茧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番,素来成竹在胸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崩裂:“温少卿是认真的?!”
对方的反应,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温廷安真的不顾望鹤的死活了?
居然让他烧了这一只乌篷船,这位大理寺少卿,是连人命都罔顾了么?!
第176章
温廷安居然真的说到做到, 做出一副『请君自便』的姿势:“这一万两纹银,官府是真拿不出手,你若是真要烧这座乌篷船, 烧便烧罢, 烧完后, 你必定会被官府逮捕。”
温廷安说着,薄唇寥廖然地轻抿出一丝弧度,淡声说道:“至于望鹤师傅,横竖披罪在身, 是受伤了,还是被引火烧身,其实都不打紧, 情状好些, 我们就带活人回府推鞫审查,情状糟糕些, 那带回一具尸首也行。”
温廷安道毕,在天青色海雾的掩映之下, 她的面容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话辞散淡,仪姿慵然,因着她的话, 原本波诡云谲、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时之间松弛了不少,官船上众人绷紧的神态,亦是纾解了不少。
目睹此一情状, 这多少教阿茧有些无所适从了,这与他预想之中的情状根本不符合, 按照他规划好的场景,他手上拿捏着望鹤的命脉,若是望鹤死了,这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人命关天,官府根本不可能会是坐视不管,更何况是素来推鞫甚严的大理寺!
说得更加严谨一些,温廷安与望鹤是有不浅的交情的,在广州府,望鹤尽了东道主之情谊,对温廷安不算薄待,如今望鹤身陷险境,不仅性命不虞,就连腹中胎儿亦是眼看不保,温廷安就这样舍得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望鹤死去么?
阿茧在一人一舟上浇灌满了胡麻油,只消他抛下火折子,就会将这一只乌篷船和望鹤,付之一炬。
温廷安真的能,对这种惨状,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么?
还有阿夕。
以阿茧对阿夕的了解,钟爱一生的胞妹性命垂危,阿夕能置若罔闻么?
阿夕可是在官船上,挣扎得最厉害、反应最激烈的人,她难道就能对望鹤坐视不理么?
阿茧微微瞠目,朝着官船的方向遥遥望过去,阿夕被两位官兵牢牢地扣押着,面容上尽是一副冷漠的霾霜,原是攒有潦火的眸色,此一刻,这一簇象征着愤懑的火,『咔擦』一声,在阿夕的眸底泯灭了。
无声无光无影,像是千万间广厦倾覆过后的遗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力,任由滂沱暴雨蹉跎。
阿茧百思不得其解,阿夕为何会露出这一副漠冷的面容,难道她对望鹤,真的能够做到见死不救么!
阿茧直直盯着受铐的阿夕,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狠狠盯出一个窟窿出来。